廣東駐防漢軍劉協(xié)領(lǐng)溥，奇侅士也。生平正直不阿，尤以膽略自負(fù)。弱冠時落托無聊，偶游三元宮，有道士見而奇之，因與訂方外交，款洽甚密。劉有緩急，必竭力相濟，毫無吝色。劉不自安，時愧無以為報。一日訪道士，見其頻蹙默坐，似有憂色。劉叩之曰：“師何為者，而郁郁若此？脫有用小生處，萬死不辭也?！钡朗柯勚娜黄饒?zhí)劉手曰：“居士所言，是蒼生之幸，非貧道一人之幸也！請上坐受貧道一拜，乃敢相求為助?！眲⒃唬骸皫熜菀?！固已言之，脫用小生，萬死不辭，何瑣瑣效兒女態(tài)也！第言何事，容共圖之?！钡朗恐x曰：“若然，居士第隨我來，倘有所見，有貧道在，勿驚勿恐。”劉問：“何如？”不答；固問，固不答，姑從之行。出北門五里許，去天房教先賢古墓數(shù)百步，道士乃結(jié)草為壇，立劉于其中，自頂至胸背及手足心，均為勅勒書符已；出一麥草籠，大尺許，而揭其蓋授之，曰：“聽吾引磬聲響，急闔其蓋，切記毋違。倘有所見，有貧道在，勿驚勿恐。”劉不知所以，姑漫應(yīng)之，以覘其異。道士乃披發(fā)禹步，左手執(zhí)劍，右手執(zhí)引磬，口中喃喃誦咒。時二月中旬，月夜晴朗，天無纖云。三更時，腥風(fēng)陡作，月色慘澹，忽聞聲涌如潮，一蛇馳至，頭大如箕，身巨如甕，長十余丈，竟體金鱗，兩目光灼如電，來伏壇下，稽首者三，道士以劍麾之曰：“去！”又一蛇至，長與前蛇相將，竟體明亮，洞見腸胃，伏壇稽首如前，道士亦以劍麾去之。以次，群蛇畢至，一蛇梟吻鹿角，竟體黃毛；一蛇龍首鳳尾，前后四爪；一蛇頭圓如毬，兩脅有翼，伏地效蝶拍板；一蛇長不滿丈，鱗甲斕，口吐五色氣，紛糾若朝霞之彩；一蛇長數(shù)十丈，竟體紅亮，熊熊若初日浴海，口吐火光，明可燭物。其余或青或黑，或黃或白，其色不一，其大小長短亦不一，咸次第伏壇稽首，不下百馀種。道士一一以劍麾去之，雞三唱乃已。越日薄暮，道士又偕劉至壇，如前作法，三更，群蛇又絡(luò)繹銜尾而至。有肖黿鼉者，有肖蜥蜴者；有蠆之雙箝者，有蝦之蜷曲者；有虎豹首者，有牛馬首者，有犬豕首者，有狐兔首者；有鶴頂者，有雞冠者；有體方如印者，有身扁如帶者；有無鱗如魷鰻者，有多足如蝍蛆者，一切奇形怪狀，又不下百馀種，雞三唱乃已。第三日至壇，道士戒劉曰：“大功之成，端在今夕，居士須切記前語，不可疏忽?！眲⒅?jǐn)受教。時至三更，群蛇又至，較前尤異，或肖夜叉，或肖羅漢；或肖猛士，或肖美人；或嚶嚶聲如兒啼，或格格鳴若竹裂，所謂人首蛇身者計可數(shù)十種；他如首尾兩頭者，一頷兩頭者，一身三頭、五頭、九頭者，道士皆一一以劍麾去。約近四更，忽沙石飛鳴，山谷響震，天色愁慘，星月頓暗，一蛇至壇，長僅丈許，鱗甲五色，首類雉卵，張口吐舌，兩目突出，光烱如炬，怒視道士，屈身一躍，直撲其面。道士叱曰：“孽畜，焉敢無禮！”急以劍麾之曰：“止！”三撲三止，乃退伏壇下，稽首者三，身頓縮小不滿五寸，一躍徑至籠中。道士急擊引磬，劉聞磬聲，急闔籠蓋，以付。道士袖出硃符，貼籠四隅，喜謂劉曰：“貧道奉師命捕收此妖，五年于茲，甫幸成功。不爾，東南濱海生靈，十年后受其屠毒，恐無噍類矣。”劉問作何處分，曰：“此去獻(xiàn)俘于師。藉子一臂之助，必予厚賞，富貴壽考，后福無量，子其勉之。暫此作別，他日靈山會上，未必?zé)o再晤時也?！毖援叄餍鋽y籠而去。劉后官協(xié)領(lǐng)，夫婦齊眉壽逾九旬，目見五代。子孫世為膴仕，至今不絕。

里乘子曰：昔吾家旌陽敬明真君，殲?zāi)觚埗握仙?，說者謂其功德不在禹下。今道士捕收妖蛇，免使生靈屠毒，可見圣賢仙佛，同一去害安良之心也。嗟乎！仙豈易求哉！此事吾友漢軍徐公可司馬筆其大略。以告予者。蓋劉為公可外祖李芳園協(xié)領(lǐng)同學(xué)契友，嘗親與李協(xié)領(lǐng)歷歷言之如此。

周孝廉妻

成都周孝廉紹鑾，年少倜儻。妻某氏，美而賢，琴瑟靜好，秦徐不啻也。某氏體素弱，孕將分娩，殊形委頓。一日晝寢，忽見一村婦至榻前謂曰：“妾求代多年，今甫得娘子，此系帝命，莫怨妾也。”某氏訝其語不倫，力疾起坐問：“汝何人？所言何謂？我殊不解。”村婦笑曰：“娘子不知也耶？妾前村某氏婦，以產(chǎn)難死。今娘子不幸亦當(dāng)罹此厄，妾奉帝命在此候代，娘子不知也耶？”某氏聞之大驚，婉語哀求，謂：“向無冤仇，乞賜憐宥?！贝鍕D不肯。再三哀之，怒謂：“娘子休得饒舌！此何等事而可徇情也耶！”由此日坐榻前，刻不少離，他人不見，惟某氏獨見之。孝廉知之，欲延僧懺解。村婦笑謂周妻曰：“汝家官人，大不懷好意，欲延僧驅(qū)我。我奉帝命，雖釋迦如來，又將如我何哉！”某氏聞之，以告孝廉，相對愁悶，而病因之日益加劇。居亡何，又一女子搴帷入，年可二十許，靚妝高髻，風(fēng)致翩婉，徑至榻前，笑謂某氏曰：“夫人別來無恙？”某氏欠伸答曰：“姊姊何人？素昧平生，枉顧何為？乞賜明告?！迸唬骸版K州惠氏，嫁夫周某，以產(chǎn)難死。今奉帝命，特來候代?！贝鍕D聞之，瞪目讓曰：“我奉帝命在先，汝不得橫來妄爭！”惠氏笑曰：“汝奉帝命，我獨非奉帝命耶？請與汝約，汝代于晝，我代于夜，視產(chǎn)期以判，彼此無相爭也?！贝鍕D語塞。某氏聞之益憂。然相處日熟，知其是鬼，即亦不畏。久之，察惠氏意似不甚惡，瞷村婦不在側(cè)，輒哀求救護，惠亦深為太息，意似首肯。鄰生有扶鸞者，惠氏忽降壇書一絕云：“昨觴阿母赴瑤京，游遍昆侖第五城。戲擲硃砂填恨海，人間多少不平平。”款署：“妾吳門周惠氏也，慕諸君風(fēng)雅，戲題小詩以博一噱。”鄰生故與孝廉善，素耳孝廉家事，因諷之曰：“伏讀佳什，足見婆心，豈疇昔周孝廉家坐守索命者，非子也耶？”乩書：“慚愧慚愧！天乎冤哉！妾本死于產(chǎn)難，甚惡此苦，不肯求代，且時陰以救人。上帝嘉妾一念之善，冊為鬼仙，無所拘束。夙與周夫人有緣，知其將為村婦之代，欲救之而苦無法，君等何不諒予心也！”孝廉聞之，急來拜求，乩曰：“大難大難！倘夫人產(chǎn)于夜分，萬一可救，然不可必也。子姑待之?！币蝗?，某氏方倚枕與惠氏閑話，見門外一蓬首女鬼招村婦去，某氏問：“何事？”惠氏以目止之，會鄰生又扶鸞，惠氏又降壇曰：“久欲救周夫人，今幸得一策，君可為孝廉賀?！鄙闭行⒘?，叩其所以。曰：“此事甚密，君須秘之。村婦之來，實奉帝命，今君對門賣漿者婦，蠢健有力，亦應(yīng)以產(chǎn)難死，數(shù)應(yīng)某婦求代，某婦力弱不敵，招村婦為助，始畢其命。君可為賣漿者具詞控于城隍，謂村婦事不干己，橫傷人命。冥法至公，惡其多事，必拘村婦不準(zhǔn)求代。如此，則夫人無事矣?！毙⒘笙?，使人偵于賣漿者之家，其妻日昳果以產(chǎn)難死。乃如惠氏言，秘為具詞，控于城隍。越日，某氏見兩鬼役持鋃鐺拘村婦去，自是不復(fù)再至。惠氏拊掌笑曰：“此大快事！夫人可安心，靜候弄璋，保無他慮矣。”不數(shù)日，果舉一子，一家歡慶。然某氏以體弱，產(chǎn)后血崩不止，勢甚危殆，孝廉心甚憂之。某氏又見一青面鬼，紫髯如磔，口稱要命，但蹀躞戶外，不能進房。孝廉又央鄰生扶鸞請惠氏降壇，求為營救。惠氏書云：“妾為夫人費煞心力，甫得安枕，不料又變生意外，此系宿孽，妾實不能為計?！毙⒘偃螅弥?，又書云：“憐君誠懇，心殊不忍。頃思得一法：次月朔日，太白星君道過成都，君于是日平明，衣冠至西門敬候，見有白髯老者，將葫蘆剖開，分掛兩脅，兩手拄杖，俟其入城，迎面祝求，聽所言云何，再看緣法。君須切記，成敗在此一舉，斷勿有忽！”孝廉拜謝。屆日，遵往西門，曉關(guān)初放，行人如蟻，內(nèi)果有一丐，白髯垂胸，如惠氏所云者，急迎面拜祝，老者不顧，孝廉追隨約半里許，但聞老者低頭自語：“放他去罷，放他去罷?！倍眄?，市人益眾，一轉(zhuǎn)瞬間，忽失老者所在。孝廉回家，某氏喜謂曰：“頃聞戶外鬼云：‘太白星君有命“放他去罷”，吾不敢在此矣。’踉蹌而去?！毙⒘笙?，妻病尋瘥。此亦公可所目睹，為予言者。

里乘子曰：天下之最慘最苦者，莫過于產(chǎn)婦，況由此畢命，則慘苦尤有不忍言者。茲得太白星君低首自語，厲鬼即聽命而去，誠為幸事。安得星君嘗游戲人間，度一切苦厄哉！吾獨怪李元《獨異志》載太白星竊織女侍兒梁玉清、衛(wèi)承莊淫奔事，未免污蔑上界星君，實甚荒渺不經(jīng)，何足以信！

產(chǎn)鬼畏傘

鄉(xiāng)民畢酉，素有膽識。嘗以妻有娠將產(chǎn)，月夜趁墟回家。道逢一女子，蹣跚獨行，同路數(shù)里，略不聞其鼻息，心竊異之。試叩其氏族，當(dāng)此午夜，獨行何之？女子答曰：“妾非人，乃產(chǎn)鬼也。前村畢家婦分娩在即，特往討替去?！庇洗篌@，默籌所以制之。佯笑答曰：“此大好事，汝得替投生好人家，可賀也。”曰：“此非所望，然得脫鬼趣，即為萬幸。”因問酉姓名，乃詭對之，談?wù)撋跚?。酉又問：“汝為鬼幾何年矣？”曰：“于今十有三年矣?！痹唬骸扒筇婧芜t遲也？”曰：“陰曹必計平生善惡以判遲速，孽滿方準(zhǔn)求替，故遲遲以至于今也?！痹唬骸扒筇嬉嘤行g(shù)乎？”曰：“有。凡產(chǎn)鬼喉間各有紅絲一縷，名曰‘血餌’。以此縋入產(chǎn)婦腹

中，系其嬰胞，不使遽下，又暗中頻頻抽掣之，令其痛徹心髓，雖健婦，只三五抽掣，則命畢矣。”酉佯笑曰：“此術(shù)誠巧，未審有法制之否？”鬼但笑而不言。酉又固詰之，則曰：“制之亦自有法，但君切不可告人?！庇现柑焐晔模瑳Q不泄語。鬼悄謂曰：“產(chǎn)鬼最畏雨傘，以一傘置戶后，即不敢入房矣?！庇显唬骸叭粍t更無別術(shù)乎？”曰：“君必勿泄，乃敢畢其詞?！庇显唬骸肮躺晔囊印Ｌ刃拐Z，即與汝等！”鬼喜其誠，又曰：“如不能入房，則伏屋上，以血餌縋入產(chǎn)婦口中亦可，倘于床頂再張一傘，使血餌不能下縋，則鬼術(shù)窮矣。以君長者，故敢質(zhì)告，倘泄語，則我無生望矣，愿君諒之?！庇显唬骸爸Z?！奔戎良遥拚噪y產(chǎn)，勢甚危急。酉如鬼言，急以一傘置戶后，又張一傘于床頂，不逾時，果呱呱墮地，而妻得無患。少選，聞空中呼酉名而詈之曰：“促狹兒，我不幸為汝所紿，又要遲此一次！汝如再告他人，致我永無生望，則天良喪盡矣！”嘆息恨恨而去。酉聞而匿笑，為妻細(xì)述之。妻甚惡此苦，囑遍告于人。凡有娠之家，各如法預(yù)防之，果皆無恙。

里乘子曰：鄉(xiāng)民亦大詼詭，然非素有膽識，亦不能玩弄鬼物而酬對裕如也。嗟乎！此法若能遍傳，則紂絕陰天之宮，消除無限怨氣矣！不亦快哉！或謂鬼物甚靈，一時竟為鄉(xiāng)民所紿，儻亦上天好生之心，默有以使之歟？

制軍某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