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雪花驚醒,掙出一身冷汗,心中明白,不敢說出。次日起來,便走至廟中間神前叩謝。是時,阿蓮亦起來。陳姓女子果然叫了人來挑東西。雪花便將被一條,鍋一只,碗三只交與他。那挑的人卻只取了破鍋,將碗三只丟在天井中,說:“不用帶去,小姐處盡有碗用。”雪花便攙了阿蓮,跟著那人,叫那人慢慢走,二人跟著。原來就在前面,引入門,雪花二人便進去。那陳小姐便迎出來,送二人進去。雪花看看,亦是高樓大廈。陳小姐道:“此是我娘家,只有我父親、侄兒二人,并無他人。下人亦有,小姐可放心住下。”阿蓮便請太老伯及世兄出來見過了禮,雪花亦參見了。便收拾一間房,令他主仆二人同住。又拿二付被褥并漿洗衣服一大疊,與他二人換。”又說:“小姐,從今以后不必銼彈丸,我家豈在乎你二人吃用?”便著人將搬來的鉛丸退至局中交清了。自此雪花二人便在陳家住下了。這日孔先生所遇正是雪花,卻不敢明認,只得各走各路。
放過先生不提。且說華如當時逃難,被長毛逼著,當時只有玉山長毛過了身,便有官兵數十個營盤團團圈圈,有四百里路開闊,故華如只得逃玉山是生路。當日走至晚,便同一群逃難的在一個街坊上歇了一夜。次日,便尋了有賣飯的人家。原來華如幸虧雪花將他的東西集了一擔挑至山中,不料二人走散,華如便將擔內只取了英洋一包,有一百元放在身上,其余盡得送與長毛了。此時只得從身上取出英洋一元換了一碗飯,吃完便問那賣飯的:“你可隨便找我幾百錢防防身。”賣飯的聽說,便找他三百多錢。華如拿了,從村坊口尋著大路又走了一日,便是常山玉山交界處。此處長毛亦過了身,居民都逃回來,仍理舊業。
有一家要請先生,華如想著無處安身,不如自薦,尋個安身處再作道理。那人家姓金,考了一考華如學問,卻極佩服,便請定了華如,教他兩個兒子。華如本來深于時文,此時仍復用功。心想:“我家聞得人人說西溪村盡被長毛燒去,無家可歸。雖有田產,不必問,此時無人耕種,料必荒了。卻不知合家大小如何。不如俟長毛退了再議。”因此要想從時文中尋條生路,便埋頭用起功來。又想想:“我從前公公交代父親,曾托夢與他,說時文是件害人的東西,我為何明知故犯?”又想想:“此必父親因鄉試得病回來,恨極了,故造出這些說話來。若說三件內,鴉片、小腳果然害人,我已親眼見了;若說時文,從明朝至今五六百年,未聞有害人之說,此話是真不信。”因此將他公公與父親說話一概付之東洋大海去了。卻不知華如讀了時文,四肢五臟又換了一付,其害處又不與孔先生一般,此是后話。
當日華如不知不覺又墮入時文魔障,日間教書,夜間讀文,讀得高興,更不禁開喉朗讀,聲入云霄,便招了一個故人來。你道是誰?原來便是上海來的孔先生。這先生自路遇雪花便不能細認,便欲在玉山尋尋頭路,以后便拿一個小小雜貨店記司賬。不料先生于時文之外一無所能,見了算盤便頭痛,不但大九歸不能,即百子算亦不會,并算盤檔數,上下檔子亦模糊。記了兩個月賬,東家便說:“這兩月折本折得兇,卻是為何?若再折兩月,便倒糖擔了。”有一個伙計說:“新請來的管賬先生,我看不會打算盤的。東家不信,看他打算盤會錯不會錯。”東家道:“胡說!這個先生呱呱叫,是廩生。時文最難做的,尚做得來,算盤疊子算小孩皆會的,而你等如此看輕他,說他算盤總不會打。”心中很不信伙計的話。
不料這一日先生正在打算盤,東家看時,竟先生將當千的一個算盤子當做當十的打。東家說:“完了!完了!難怪我要折本。”自悔不聽伙計的話,又被他老婆無日無夜埋怨他,三面夾攻,便登時氣得吐血,當時即將先生鋪蓋丟出來。先生只得拾起鋪蓋,身上尚有三個月薪俸,就住在飯店里。
這日正聞得華如讀文章,便走進來,意欲尋個文士談談天,不料即是舊日的學生。彼此相見,各述逃亂的情形。先生便將自己在大營及上海兩處不能容身,并現在被店家趕出,家小不知何去,一一告訴了華如。華如便問:“師母既不知信息,先生可曾尋覓否?”先生道:“我從何處尋覓?現在浙東長毛未退,我至此尚然繞道而來。”又問:“西溪遭長毛,你合家大小可知你在此處么?”華如道:“我亦被長毛沖散,逃在這里,他們哪曉得知我在這里。”先生道:“我在玉山城下看見一個人,似像府上的丫頭,卻不敢認。”華如便問:“是哪一個丫頭,腳大腳小?”先生說:“是大腳的。”華如想大腳丫頭有兩個,不知他看是不是雪花。便問:“先生看見的這個丫頭品貌如何?”孔先生道:“是張鵝蛋臉,臉上好像抹粉的一般,其余未曾看清。”華如便知道雪花。心想:“原來雪花亦逃在玉山,當時阿蓮亦與雪花同逃,不知可在一處否。”
正在出神,先生便說:“你在此處還要讀文章么?我是一身被他誤了,并上海婊子看他不起。勸你不要讀為是。”華如聰明人,曉得先生是呆讀,不會變化,所以不能中。且于時文外一無所能,因此大營及上海兩處不能容身。均不但不容,連謀生亦不能中。卻不知讀時文的中與不中,卻在乎人之聰明,肚里變化。若不能變化,不但不能做時文,亦且不知何者為時務。又性子高傲,脾氣狷介,深于理學,此種毛病均屬難免。又讀時文的人全是抄襲,并無真實學問,而自己卻不知。偏說我于古今治亂,歷代得失早已洞見曲折,且說書中記載無乎不有,絕不知移步換形。其實明人工時文的如金正希、黃道周諸前輩,均皆留心經濟,曉暢時宜,雖工時文,卻不像今日工時文的全無用處,反有壞處。此卻非孔先生所知,亦非華如所及料。故孔先生勸華如之言,只說自己不中及不合時宜的苦頭,卻不知不通時務,即中了亦是無用。故華如聽了孔先生說話未中要害,便心怪先生不善變化,所以不中。是仍在中不中上頭分利害,并無人將時文無用,于國家利弊全無干涉的道理暢論了一番與他二人聽。故如孔先生知他無用,仍然不知華如知時文在于變化然后能中,亦仍不知時文的害處。各人得的亦不同,此是后話。
當時華如聽了先生言語,便說:“學生習時文另有一種時文,怕他不中了。若是三科后不中,再改業不遲。”先生說:“我看如今謀生,若不反,長毛退了,還是種田好。”華如道:“不中后種田不遲。我家田多得很,哪愁無田種。”欲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