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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 女聊齋志異
  • 賈茗
  • 4814字
  • 2015-12-26 13:30:05

欲追詰之,而御已馳遠。視封頲甚固,啟之,皆金珠,數符千金。獻翁媼,一室感喜。惟則愧而逃遁,杳無跡。翁媼悲曰:“汝生回,吾心慰;汝兄逃,吾心仍不能慰,奈何?”曰:“兄行行即歸耳。”索水碗,抽鐵簪畫水,再四旋碗口,須臾,潑于庭,而兄果貿貿返。握手心酸,悲喜交集。蓋兄逸去,方覓渡船至中流,忽回旋無定向,抵岸,過小橋,一童子導之行,曰:“夕陽墮矣,大郎俗覓宿,前有客館甚清潔。”隨之入門,宛然逆旅,再一凝神,則自家也。大駭,不敢言,然心益愧恧。

又見多金,思獨鯨吞。置毒餅中,與食,旋腹暴痛,面青紫,口吁吁若牛喘,父母奔視,窘無計。驀憶,大呼:“云娘子!”

女應聲至,掀簾入,笑曰:“二郎病耶?急含鐵簪于口,可愈。”

抽簪銜少時,女自后驀擊其背,大咳,哇出毒餅,猶突躍地上。女辭別,挽之。女笑曰:“二娘事亦大累人,蹇修不易為也。”趨出,頓杳。所謂二娘者,箏娘也;箏娘者,穎郡李太守女也。李太守,洛陽人,妻歿,遺二子一女。太守留二子于家,攜妾與女之任。女見父背盟,且聞將訂姓于大姓,憤往說父,曰:“兒聞為女子,事人以身;今身已負鄭郎背,奈何又他適?且鄭有德于吾家,背之恐不祥。請父憐女,仍踐前日言。”太守怒曰:“渠農人,將隨之饁耕田間耶!”曰:“父以農人為賤乎?鄭郎即貧為丐兒,尚隨之去,矧饁耕尚有冀闕風。”太守終不聽,女泣曰:“父讀書成進士,即不知楚女季芊嫁鐘建故事乎?”痛哭,憤不食。夜深,易男子裝,攜婢竊馬竄郊野。忽一白衫女子,策黑衛前行,頻回顧,問曰:“官人將何之?”曰:“渦水。”曰:“省識渦人鄭二郎名者乎?”

曰:“仆正尋渠,文字交耳。”曰:“大佳,鄭吾中表弟也。

裙釵獨行不便,乞官人挈帶可乎?“曰:”善。“行四五日,徑抵村門。白衫女子指曰:”此即二郎家。君先入,妾尚欲迂西鄰姨母家。“箏娘下騎,婢扶之入,驀與遇,驚詢何處貴人下顧草野?泣曰:”妾穎太守女李箏娘也。“登堂縷述顛末,太息曰:”仆近已勘破泡幻,擬絕世緣;卿哪患無金龜婿,何事苦糾纏?“曰:”君自糾纏,奚怨妾也?凡為女子,皆當遠丈夫。郎于烈焰中負妾出,是天欲殺之,而郎生之。既生而棄之,可謂之仁乎?妾義無他適,千辛萬苦至此。若憎妾陋,寧甘妾媵,不愿更節操。“引之拜翁媼,見其艷麗,驚為天人。女伏叩曰:”賢郎曾負兒于背,乞舅姑憐鑒。“翁媼曰:”得兒為婦,向復何言?誠恐尊人偵至。

累及犬子。“曰:”南山之石可爛,北海之波可竭;頭可斷,此身不可轉。刀鋸鼎鑊,兒自任之,無預賢郎事也。“翁命媼為改妝,夜隨媼眠,自攜同寢,云俟風聲定,再擇吉。

喜,策馬往郡自首,將傾。其仇聞訟解,尚切齒,時欲得而甘心,突遇諸途,即嗾仆毆之,怒詈,挾歸,扃土室,苦更勝于系牢獄。聞之,即仗劍往援,不可得,訴于太守。

太守正失女,尋無耗,聞言,疑已成嘉禮。無如何,遣兵役索出,交,曰:“小女已遣奉箕帚,令兄救出陷阱,君之德已酬矣!嗣后請勿往來。貽五馬羞。”曰:“某呼吁于郡父母,非呼助于妻父母也!”憤攜兄歸,即日成花燭,拚與太守絕。箏娘事舅姑至孝,毫無貴介氣,事嫂亦得體,日課婢仆耕織,井井皆有條。曰:“古有神仙眷,卿知之耶?稚川移居,藍橋覓杵,伯陽拔宅,載在典冊,不乏其人。未審卿意其仙眷那?俗偶耶?”曰:“妾聞諺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夫子倡而新婦隨之。獨活之草,不足揚新芬,同宮之繭,庶可成治理。郎既慕白云,妾亦非慕軟紅塵者。“曰:”善。“

即授以仙法。明為夫婦,而暗實道伴來。年余,生子女各一。

喜與箏娘曰:“吾無憂矣。”又年余,翁媼偕亡,哀毀盡禮。

窀穸始安,嘵嘵欲析居。曰:“二老尸骨未寒,即瓜分其產,可乎?”怒詈且撻,殷氏亦時于閨中馳惡聲,均忍受。

箏娘曰:“妾與郎所以滯跡塵世者,為高堂耳。今已矣,復何戀?”曰:“諾。”晨起祭木主,辭別哥嫂,攜一仆一婢,僅駕空車轔轔向西去。數年后,李太守竟以墨敗,籍沒削職回鄉里。時妾已歿,煢煢自憐。道出高山,遇響馬賊剪徑。正危急,見一古裝羽士,仗劍自高峰絕頂飛下,賊咸彼靡逃逸,視羽士非他,鄭也。殷殷拜車下,執半子禮甚恭,自云山居不遠,堅乞過從。至巖壑奇特處,有極大閥閱,春深銅面,個個浮漚。門以內,畫棟文疏,邃偉麗。

仆從如云,妾媵如花。登其堂則彝鼎圖書、棋枰茗具咸備。

東壁設一大白玉盎,大如甕,內浸赤玉蓮花,綠玉蓮葉,長七尺余;西壁設一水晶瓶,內插珊瑚樹,長九尺余,襯一鳥尾,金翠燦爛,非鳳非孔雀,不得主名,長七尺余,瓶更瑩澈,內外可鑒。中設瑤琴,鐫字曰“鈞天清閟”。四壁繪六合內外七十二洞天福地圖。與外舅寒暄未已,忽諸姬傳報夫人出,環佩珊珊,霹裳月;視之,果箏娘也。女拜問起居,泣曰:“兒不孝,背父潛逃,今實無顏相見。”太守默默不能答,涔涔淚沾襟。霎時,燈燭輝映,舉室通明。開筵勸餐,水陸雜治,內多奇品,鮮能知味。隨來仆夫,亦有犒賞。痛飲極歡。旋有美婢入報花吉祥云娘子至,肅入一美人,夫婦讓高坐。美人對太守略斂衽曰:“向在長者宇下,何圖于此處覿面?”又顧箏娘曰:“妹子尚記并轡引導時乎?太翁來當興師問罪!”箏娘曰:“姊姊厚德,愚夫婦刻不忘,何罪之可問也。”曰:“妹既不忘,乞假妹夫鐵簪綰三四日,即返璧,可邀金允否?”問:“何用?”曰:“我輩功成,須得古圣神仙佛一遺物佩之,方可朝木公,謁金母。三入太行尋堯琴,兩赴湘水覓舜鳥,四登會稽求禹劍,均為毒龍所守,不可得。無奈何,始來奉假耳。”

聞,即持贈曰:“請為瓊報,無事珠還。”美人起拜謝,興辭,冉冉至中庭,霹靂遽逝。客去,視太守已醉眠榻上;亦詣內,留箏娘坐候之。晨光透入,太守醒,箏娘已具盥櫛進,告父曰:女聊齋志異。“阿婿尚醉眠,不及送翁行,遣兒候于此。奉丹藥一丸、黃金百鎰、古錦百端為壽。”太守戀戀,問箏娘:“何時得歸寧?”

曰:“天涯海角如幾席耳。萍跡無賃,不能預訂。”問:“何囑?”曰:“父歸,脫宦情,了孽債;積盛德,光后賢。”御人催行,惘惘遽別。行四五里,登嶺回眺,猶見箏娘癡立與諸婢指點狀。又二年,太守長子貴,思妹甚殷,適奉旨祭嵩山,細搜澗谷,每遇樵豎行腳,輒以鄭問,咸云不識。忽逢一道士,問如前,道士驚曰:“禁聲。何遽唐突,妄呼鄭真人諱?

我輩僅敢呼鐵簪子耳。箏夫人所善云娘子,朝天回,帝授昆侖第五耕福洞天都總管。不久,書來招,真人全家拔宅去,同往仙山。貴人向何處尋姻婭?“問道士名氏,曰:”仆,古丈夫也。“言迄不見。

鹿女泉佛經有鹿女,而江北古跡中亦有鹿女丹泉,嘗訪之,乃井也,在人家院中,亦無碑志可考。偶晤甓湖釣叟,云:“五代時,此處為優缽羅庵。庵之僧名大楞,募化修飾,焚修其中,雖近市,而幽寂若深山,環植名花,搘以怪石,供禪悅。朝夕手汲井中泉,加灌溉,養盆魚,哺籠鳥,已覺勞勞。一陜客更貽一白鹿,雌者,曰:”此物極馴,不忍戕之。乞和尚收錄法座下,或被佛蔭,卜長生也。‘僧亦受。其聲呦呦,角觺觺,為松關點綴,善視之。旋一閩僧,名真悟,貌權奇,衣邋遢,飛錫五臺回,掛褡于庵。與楞語內典,參箭鋒,頗首肯,惟睹花草,動輒揮之以手曰:“速遣去。’楞曰:”如來雖說空寂,然亦不禁生機。不然,則獅象龍虎其贅疣耶!‘曰:“彼能空寂,則一切無罷礙。雖有獅象龍虎,如無獅象龍虎,始可有獅象龍虎。吾師道行淺薄,若徑取生機,則為欲為愛,魔障恐些子塵化為無量苦也。’楞不語。明日,真掉臂去。久之,鹿更馴,銜落葉供爨,庭草代鋤。僧出則候門,僧歸則侍立。僧敬佛,則屈兩足若跪拜,僧諷經,則翹雙耳聽且鳴。尤奇者,僧晨夕小溺處,有白石板,面微凹,鹿日以舌就溺跡舐之。僧心異,終愛其馴,不之怪。又二年,鹿忽皤腹,常懶眠,不似前番勤,久之,腹愈皤。僧恐其風露清冷,為潔耳室幽僻處,藉篙如裀,俾鹿寢,朝暮親哺之。一日,打包往神居山,踽踽獨行。途中心憶鹿腹皤似孕,然絕無雄偶,奚成?憂之。明夕即歸,啟扃,見彩云如縷,香風四流,自鹿室中出。篝火往覘視,鹿正娩雛,貌甚苦惱,不敢看,而意良不忍。親為禱于佛,乞慈悲,代懺悔。少時,雛墮地,呱呱若嬰兒聲。再往覘視,果一好女子,白如瓠,眉目端麗妍秀,鹿方代砥秋身上血。僧大驚異,恐凍煞,急裂袈裟裹之,付鹿哺乳。向晨頲戶,潛于質肆,購舊襁褓歸,衣鹿女。恐外人見之,詫造黑白,堵室之門,不能通。鑿一竇,通己榻后,親為送飲食,掃不潔。年余,鹿女稍長大,從不啼哭,日依鹿母嬉。見僧呀呀如欲語,僧亦愛如掌珍。時以果餌與之食,更為制衣衫。凡鹿母鞠育所不到者,僧為之。一日,鹿母病,僧審視之,鹿崩角若叩首,并嗅女再四,又翹首視僧,若托孤狀。僧解其意,頷其首,鹿瞑目遽斃。其女淚涔涔,亦不啼。僧即瘞鹿于室,諷經超薦焉。鄰有詢鹿者,云逸去已久。女由是依僧如父,日坐暗室,趺坐母瘞處,目若瞑。夜閉戶,女出司灑掃。僧偶于燈下教之讀,過目成誦,間亦參語錄,解妙諦。僧偶紉破衲,女凝睇久之,即能工刺繡,常于燈下繡佛前幡,蓋極工巧奪。夜來時,女已荏苒十三齡,未嘗見一人,忽語僧曰:”兒非人間人,將騰霄上漢,為王母青鳥使,奈何日閉暗室如地獄?‘僧泫然曰:“兒鹿產也,出見人,恐賈老僧禍。近吾尤憂之甚,倘一朝無常至,爾將何依?’女曰:”不然,師遍集檀越比邱優婆夷等詣庵,為佛會,兒出見人,自有語。‘僧不許。又三年,女十六,貌更麗如天人。念四日,浴佛節,庵例于是日集大眾諷經讖。邑之無賴聲亦叉手立庭際,觀壇常眾方擊磬宣祝,焚香通城,梵唄聲嘈嘈焉;女忽破關冉冉出,禮佛畢,與眾和南。眾愕眙無所措,無賴輩大哄曰:“咄,和尚房中藏嬌娃,為散花人那?

為摩登女那?幸神佛靈顯,遣自敗露。不然巫山祆廟火,毋延燒鄰舍耶!‘僧聞之大窘,不能道一字。眾方耳語,無賴輩遽揮老拳,擊禿顱。僧哀呼曰:“兒,老僧為汝雞肋斷矣,曷救吾?’女聞之,除戟指曰:”止!‘無賴輩即癡立如泥塑,如木偶。

又戟指亂搖曰:“顛!‘無賴子即滾地如怒獅,曲踴如跳神。又戟指亂畫曰:”打!’無賴輩即自批頰,自揪發,復互詈互撻,自踐踏。眾憚而哀之,女微笑曰:“姑看眾菩薩分中,恕汝曹。‘無賴子即豁然醒。女亭亭升毗廬跌坐,說鹿母受生,蒙師豢養種種原因。畢,即說偈日:”眾香國里來,眾回國里去,但是有因緣,誓不隨鬼趣。井中一翁水,清澈碧玻璃,中有眾香國,誤者成泥犁。咦,嘵嘵作么生,一夢此時醒。南無西方游戲寶勝佛菩薩!’誦聲未已,遽踴身投井中,骨冬有聲,泉激濺如碎珠。眾大聲呼救,欲撈之,已無及矣。墻外鄰人家亦有一井,地脈素通。女從此井投,忽從彼井起,彩衣立云中下顧,致聲珍重,飛入重霄,其影頓校眾羅拜呼仙人,歡喜贊嘆去。僧由是毀女所居室,露鹿墓,護以竹欄,植以蘭桂。

忽于墓上產紫色靈芝一株,僧服已,體頓輕,心愈朗,功愈進。

倏又十余載,庵中香火鼎盛,緇流云集,服井水無不生勇猛心。

僧偶于庭中賞花,睇井照自家影,忽笑曰:“咦,如是那!‘入室更衣,沐浴禮佛畢,趺坐禪床,不言不笑,問之亦不答。

明日,房闥未啟,呼之不應,聽之闃如。眾破關入覘之,園寂矣。年余,客有游太行山,見此僧騎白鹿,手捧經卷,后隨髻女,托缽負禪杖,其行如飛。“

榖於菟明季,青魯山中,嘗有虎患。有山家小女子,年十二,攜山斧入山樵采,以助炊。偶失足,墮山谷中,皆落葉,得不死。

然上視壁立百余仞,無階梯。高聲呼救,繼以哀泣,終無應者。

女視東壁有洞,內空闊若夏屋,伏兩乳虎,馴若貓。女犬至虎穴,愈怖,知必死,樂與乳虎嬉。夕照墜崦嵫,腥風突起,虎母歸。見女,始大驚,繼見女抱乳虎于懷嬉戲,了無怖;又瞠目良久,即坐飲乳虎哺。哺已,將眠,女叩首曰:“兒蒙大王憐我,不殺我,尚能分乳救我饑乎?”虎凝思又良久,頷首若肯。女即逡巡就虎食,倦即眠虎頷下。向晨,虎母舐乳虎,兼以舌輕舐女面,然后躍出。晚歸,銜果餌置女側,女笑舞,虎母意亦樂。月余,乳虎漸長成,虎母遽負之出洞。女大號,虎俯瞰又良久,重復躍下,負女于背,一躍而升高處。女于斯時,慶再生也。虎引女至通衢,女拜辭,虎猶回顧頻頻而后去。女抵家,見翁媼,方手之舞之,足之踏之,歷歷述遇虎得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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