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媼曰:“嘻,安有遇虎反生者?是必為虎食,死為倀,歸惑人,將引全家葬虎腹。此倀為厲也,豈得為吾女!”女號哭再三,辯莫能白。因閉之室,不與以餐,女轉餓將斃,號救亦無一應者,力竭聲嘶,待斃而已。翁媼夜同夢一黃衣婆子來,怒目視曰:“汝女即吾女矣,若餓斃,當殺汝一家。”驚醒,覺吼聲猶震林木間也。至是始釋女囚。女自服虎乳,長而貌益艷,有勇力。少年將軍某,聞而聘之,屢屢助戰,功封夫人。
秦良玉女帥秦良玉,石柱土司所屬人也。生而警敏多智,父母皆愛憐之。有兄,莽夫也。良玉五六歲時,鄰人彼竊,多方構之不得,與其父咨嗟嘆惜。良玉曰:“無事多求,此必米具所為也。”曰:“何以知之?”玉曰:“我本不識具,日者潛窺汝室,彼以我幼不之避。倏又一人來,呼曰:”米具,汝何為耶?‘具即與耳語而去。是夜被偷,非具而何?“緝之果得。及笄時,土俗皆自擇夫,春秋之際,縱少男女于山野唱歌求配。
有馬生者,土司宗族也,年及冠,無父母昆季,貧而好學,美秀而文。玉一見,即攜手同歸,父母及兄皆貧之。玉曰:“事在人為,我只得同心者耳,貧不足道也。”謂生日:“君得我,不憂不富貴,我得君,不憂不多聞。君所憾者家貧,我所憾者腹貧。家貧易為力,我請任之;腹貧須好學,君其為我助之!”
生曰:“諾。”相得甚歡。良玉恒執女紅伴讀,輒有所悟。忽謂生日:“君所讀之書,以治身心則有余,非我輩救時之策也。
曷求富強之學,以成我愿。“生乃購借韜鈐武備及三農致富等書數十種,閉戶講論年余。玉曰:”得之矣。“及出門,遍歷荒山,得無主之地數十頃。歸而盡其所有,皆易錢,不足,乞貸父兄親族以益之,使生置芋粟,一名包谷,此賤而易成之物,遍撒山地。玉乃日游里閭,結好眾瑤婦,得其愛戴心,謂之曰:”本年當大旱,救荒之計,我已密布山間;將來成熟時,可以周濟汝等,但須為我照料耳。“眾婦皆悅,為之挾刃巡邏;秀實時,爭為收割,不失一莖,時果夏秋無雨,禾苗枯槁,惟此獨茂。玉乃計口授瑤婦粟,歡呼拜謝而去。尚余千鐘,糶之,得千余金,償債之外,猶稱小康。次年,瑤婦皆來請種,愿為耕耘。玉曰:”今年應澇,惟稷獨成。“購種遍播之。夏秋果大雨,諸谷皆淹沒,稷高丈余,不畏水,又獲豐收。仍分給酬勞外,剩數千鐘,糶之,大富,起廈居之。他寨官民皆乏食,流為盜賊,而石柱賴以無恙。男女咸敬佩良玉如神明,愿為服役者甚眾,玉擇其勤能者留之。生亦喜曰:”卿何以知天文,測之皆驗?“玉笑曰:”《前漢書》曰:“巢居知風,穴居知雨。‘我師蟻也。凡旱年,其穴必深,澇年必遷高處。以是卜之,百不失一。何須高談天文,炫其驚異哉!”一生乃服其讀書之得間也。曰:“卿言富則果富矣,貴烏在?”良玉曰:“勿急,我后必移封君,為天下婦人出氣!但目下大憂將至,奈何?”生曰:“方安居樂業,何出此言?”玉曰:“富者盜之餌,且鄰寨饑荒,有不覬覦我哉?我司官素懦弱,又不知訓練,猝遇強暴,鮮不傾覆,是則可憂也!君速購銅鐵木石,覓巧匠,我將仿諸葛法,制連弩,敷以見血封喉之藥,作救急計。”
于是作勁弩千張,伏垣外,夜則埋機當路。凡藏粟帛之處,半穴其地作窖,中布鐵蒺藜,亦敷毒藥,上以板覆之。內室財帛皆露板,皆作機,自行無礙,人踏之,觸機翻轉顛入窖,著蒺藜立死。布置方罷,而鄰寨果生心矣。
使數十人行竊,知生家富,先攻其室,為連弩射死者半,破宅門入,皆奔倉庫,顛入窖死者,又十之六七,僅剩十數賊。
鄰人救至,咸縛之送司。于是鄰寨藉以為詞,遍邀各寨,群起而攻之。土司驅市人而戰,大敗。遂殺土司。寨民大恐,公議良玉之夫系土司宗族,應襲職。眾曰:“不如其妻。”群入生家,堅請良玉掌土司印,以御完。玉曰:“御侮之道,須眾齊心,如臂指之相使,乃克有功;若人各一心,前車可鑒,是死我矣。君輩能聽我號令否?”眾皆曰:“凡我寨民所以得溫飽者,皆出夫人之賜,誰不愿為效命。如有異志,眾共戮之!”
良玉察其情切,乃出視事。先點千人,各予連弩一張,命其兄統領射,退烏合之眾。于是略其地方三百余里,料其民得十萬余眾。立為大寨居中,以親信者同祝環作小寨,居其民,擇其強壯者,訓以兵法,坐以進退,井井有條。寨外掘長壕周匝,壕中皆置毒蒺藜,上覆機板,并如居室法,外伏毒弩。寨之四隅樹長木,木顛以轆轤之竹屋。穴孔向外,以老花近視二鏡,疊作脯,安孔中,即千里鏡也,能睹百里外人馬,使能書者居其上,以長繩懸鈴達內營,名曰天觀,一有所見,即書條,搖鈴索報信。又掘地三四丈,埋甕,使耳聰者臥其上,能聞百十里人言馬嘶,亦出鈴索達內營,名曰地聽;一有所聞,亦如前錄報。再遠,則廣布細作。故遠近巨細,無所不知。又作連翔陣,人各執噴筒,以毒藥煮細沙,晾透納筒中,每伍間弩手一排護之。戰必搶上風,順風揚沙入人目,即迷疼不可開,弩手槍手繼之,是殺瞽目也,故易勝。時敗去之賊,復邀洞獠,大舉而來。先驅牛馬駝羊在前,土車隨之。至寨前,觸弩機中箭者畜牲耳,箭盡,即以死畜并土車填壕,一擁而入,則良玉已遁。遺有糧食甚廣,眾皆以為得計,居之不疑。未幾,寨中地震,火炮直沖,頃刻寨地皆陷。糧食中火箭火球競發,煙焰迷空,死者數千人。余賊爭奔出寨,則圍兵四合,眾皆請降。良玉審其為惡者誅之,脅從者釋縛,賞以口糧,曰:“去留任汝。”
僉感德畏威,皆曰:“愿從夫人,雖死不去。”又益數千人,旁寨咸服,乃教以屯田富強之法,遂雄居一方。生大悅,曰:“方賊之劫寨,卿何預知之?”曰:“得天觀地聽力也。賊來時,牲畜在前,土車隨后,早已見聞得報。我知此法,前寨必破,故退伏在外,而以地雷火炮伏寨中。彼見寨多糧食,諒必停留,不知中藏火箭火球等物也。彼方住歇,我使人由地道燃火線轟擊,賊已裂膽,外又促之,進退不得,有不降哉?今以降人居外屯田,有益無損,是以日見富強。”生曰:“今富貴全矣,卿誠天人也。”良玉曰:“富不過百萬,貴不過土司,卑卑者,何足道哉!行將建大功于國家,膺天朝之高爵厚祿,方吐英雄之氣耳!君姑待之。”此前明崇禎間事也。時寇圍京師甚急,檄四方勤王師。良玉偕其夫拔寨俱起,使其兄前驅,順風揚沙,轉戰皆捷,京師解圍。帝大悅,召良玉入覲,擬侯之。玉辭曰:“侯及夫人,古雖有之,然非天朝體制。無已,請移封夫主。”乃召馬生,以為靖北侯,賜予無算。以良玉為勇烈夫人、石柱大元帥。謝恩出,閣部索賄。
玉謂其夫曰:“朝綱紊矣!帝之左右,皆諂媚貪讒之輩,勢必不久,勿預其禍。”遂托故告退,振旅而歸。秦良玉之子孫,至今世襲土司勿替。
荊茅楚諸生荊茅,字貢苞,訓蒙為業。在前明嘉靖間,是邑大旱,赤地數百里,人心惶惶。有司靖盡求雨之法,不得;乃示召能致甘霖者,酬百金。向無此例,所以市里喧傳。荊知之,與其妻戲述。云:“惜無此法,以致此金,亦名利兩全之事也。”
其妻曰:“是亦何難?子速為有司言,能三日致雨。使之潔壇坫。子衣冠坐,誦圣經,宜必得之。”荊曰:“天道難知,豈可戲有司取咎耶!”妻曰:“子試為之,得雨則受酬;不得雨不過訕笑,何罪之有?”荊從其言,昧味晉謁有司。如其法,使禱。未及三日,大雨滂沱,通邑沾足,上下歡騰。有司欽佩,于酬儀外加以幣帛,鼓吹送之。
未幾,省垣需雨,孔急,有司以荊生致雨事上達大府,檄召。荊恐,懟其妻曰:“我本無能,汝促我為戲,竟為憲召,何術以應。昔也德汝,今則怨汝矣。”妻曰:“子自無能,怨妾何為?妾之所知,非有異術。因廚懸咸魚,于今三載,凡二三日雨至,先必落水,驗之屢矣。子述告之日,適咸魚落水之時,故信之確。今亦不難。子持此魚至省,懸于臥內。見大府時,以先賢董仲舒五龍祈雨之法,鋪張陳設。
若魚干無水,總以壇不如式,器用不全,頻使改作,以延時日。若一得魚水,即登壇誦經,未有不獲者。何怨之有!“
荊別無法,不能不用婦言。及赴省會,則魚已汗淋。急謁大府,登壇,而夕如注矣。得重酬回,喜出望外。此大府乃嚴相分宜門下者,知嘉靖帝好道,密告分宜,以荊生進。特旨召見,荊乃攜妻入都。帝問道原,荊進誠意正心之說,曰:“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識者明之根本也。修齊治平,不外乎此。”帝曰:“粹然儒者之言,宜與方士輩異。”命為金馬待詔。嗣亦因求雨驗,遷欽天監卿,日近御前。于是都下趨之者眾,漸致富矣。
忽大內九璽失其一,追求甚急,擬召荊推問內監之盜用者。盜者惶懼,夤夜赍金帛叩門哀之。荊乃命以璽藏尚寶處壁間,以塵土掩之,我自有說。帝果召問,荊曰:“璽非人盜。乃某月日用時,為小豎誤遺于塵土之中,班在本處東壁下。”帝使人求之,果獲。賞賜無算。
遂有荊仙之名。奉之者益狂。為御史海忠介劾,奏略曰:“荊茅者本無學術,肆其狂妄,妖言惑眾,罪不容耍”帝曰:“方士中惟此人近儒道,專以誠明立說。卿非讀書人耶?何不容儒士!”御史曰:“其誠明之說,正借以行其詐也。乞皇上藏物于匣,當臣面召問之。果能指明確,方敢以至誠許之。否則,請置奸邪于法,毋任蠱惑圣聰。”帝如言,召荊于便殿,案陳寶櫝,使推測之。荊惶悚伏地,嘆曰:“荊茅今日死矣。”
御座遠,帝聞未親切,曰:“是何言也?”適盜璽之監在側,跑奏曰:“據所言,櫝中似是金貓。”帝笑謂御史曰:“卿意其神明為詐,今竟何如?”開櫝示之,果一金鑄臥貓鎮紙。御史無詞可執,頓首謝罪而退。荊歸,其妻曰:“子以一寒士,位四品,而富巨萬。異數可屢邀耶。若不知足,禍必不遠。”
荊大悟,引疾致仕而去。
玉桂蘭陵屠氏家,巨第緍豁,連闥十數畝。有甥高平人,姓弓名聯,芳年十三,堂萱失蔭,寄依屠氏宅。宅后有園閑放,不甚修葺。園之東壁,有廬五檻。幽院蒙密,掩蔽花叢。弓偶游戲探園,至其處,見朱闌繞廡,有垂髫女立檐下,調鸚鵡為戲。
度年齒與己不相上下。弓持兩小無猜,冒昧逼其前,問曰:“鳥已能言乎?”女斂唇笑,尚未即答,有媼出見,呼弓曰:“聯哥來,胡不入?甥在外家尚客套耶!”媼攜弓入,女亦隨其后。有四十許麗人,開簾納弓曰:“我亦汝妗氏,何來許久不一入視我?豈以貧富故,親疏有別耶?”問弓年幾何?答以十三。麗人顧女曰:“桂兒年十五,身材纖弱,較聯哥尚不及。”
媼曰:“不矮于聯哥,魯衛兄弟耳。”又顧謂婢曰:“客至不烹茶,癡癡呆立胡為者?”婢憨笑以去。少頃茶至,列數盤,設果餅,手掇置弓前,堆垛成塔,且囑弓曰:“汝大妗與我常不睦,所由各立門戶,慶吊不相通。汝回前舍時,毋言至此也。
有暇即自來,勿預他人知,恐見忌者多口也。“玉桂性憨,初覿面,依戀甚有深情。攜戲移時,麗人謂弓:”白日西飛,漸已屆晚,汝來許久,前舍不無追索。今且去,嗣是好姊妹,歡聚正多也。“弓回前舍,果秘其事。大妗固善癡,不遑窺察。
弓誑同室者,蹈隙輒一至。天方苦寒,弓與桂多以兩袖籠接,彼此通握,互暖懷中。弓得佳味,必攜以飽桂,桂亦時留旨蓄待弓。或晨至,桂猶未起,桂母但頤指授意,弓自詣復室,探桂帳中。桂醒,即代攬衣使著,或向枕邊為覓簪珥;或調護熏籠,為炙弓鞋、錦襠。殷勤服役,事事較婢媼為精細。婢戲之曰:“公子奪人生路,將使我等無啖飯處矣。”兩人戲褻之私,桂母并不深察。或弓至,桂不在室,桂母必告以所往,俾自向柳陰花下尋覓。雖年俱妙齡,情不至亂,而膚肉之親,即婢媼前亦無嫌礙眼。屠宅閎敞,東問則言在西,西問則言在東。遷延半載,兩人蹤跡,前舍略無識者。一日,弓以父病召歸,私蘊結,夢寐不忘玉桂。乃父病只偶然感冒,不彌月已平復如恒。方托冰人為之謀聘。
弓隱以情告媒妁,使通款為玉桂委禽。父思外家并無是女,疑為近族,往訪于屠氏,并無識其人者。因還叩弓。弓不得已,實以所遇于后園者告。屠聞大駭,以為后園廬舍,久乏居人,被狐怪憑為窟宅。知弓所遇不祥,皆謂福澤自厚耳,不然必敗。
父聞甚懼,遂禁弓不得更詣外家,急擇佳麗,以安其念。逾歲,弓年十有六,即為畢姻。雖新好甚敦,而寸心,終覺舊情難舍也。時有院試期,弓應期赴郡,住童民壯家。聞對巷住有美人,詢諸童。童言系青樓女,曾自濟南來,有南人毗陵婦為同侶,寄棲庫吏家,月前徙此,聲價高,未易見也。弓日:“試為我先容,不諧,亦無害也。”童曰:“諾。”日既昏,童執燈為前導。款關入,過數院落,至一舍。廳燒巨燭如兒臂,陳設炫耀,使弓暫就廳事坐。有媼出,童與耳語久之。媼入,即有數婢來,引燈導弓進層層,越復室。最后一房,暖香四溢,蘭麝噴人。美人見弓,迎立微笑;而兩目凝注,似曾相識。弓曰:“卿其桂姐乎?”桂日:“然。聯哥,爾許時尚憶有妾耶?”弓曰:“仆謂此生此世,將不覆睹卿矣。”相對俱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