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臣置立總庫,舉放利息,無賴狂貪。買官之人一言片紙,動輒數千萬貫。即今本利落空,賣官者得鈔,復增價以易諸物。自盜臣覆敗,總庫雖罷,打算徵收,未見立行。亦合一一推驗本息,盡數徵收入官,別議區處。
鈔法每鈔二貫文當白銀一兩,鈔一十四貫八百文當黃金一兩。盜臣自壞其法,徵金于辦課官,金一兩收鈔百兩。南省官賣官鬻獄,止要黃金,金一兩賣至鈔百五六十貫,回易于官庫則官庫無金,是使人明犯私買私賣之罪。金價日增,鈔法日虛。自盜臣傾覆,金銀雖自減價,然禁人于官庫不得倒換金銀,此弊尚存,宜速改正。
盜臣嗜利,賄賂公行,所取者良金、大珠、美女、名馬、奇珍、異貨,求官枉法者不得此貨不能得官,故視鈔如糞土。近年京師官吏筵會飲食,淡薄者費鈔十余錠,甚者倍之,此風不可不禁。苞苴交往,嚴行治罪;酒筵奢侈,勿循前愆;衣服裘馬,務從儉素。此亦寶鈔之一端也。
諸路官鈔庫,近年并不關諸上司,抑勒不放支發。為無倒換,官吏攢典閉門閑坐,虛食月俸,因緣移易借貸,多有失陷。官吏既無倒換,民間私自回易,富者乘時以邀利,貧者甘心于損折。鈔權重輕,孰主張是?今欲鈔法流行,諸路鈔庫點勘見數,無失陷者即委本官赴戶部呈省關支,失陷者勒令倍償,別委新官交代,倒換流行,毋致澀滯。
近年零鈔銷磨盡絕,至于百文者亦絕無而僅有,所以元直十文五文之微,增價數倍,交易之間不能割絕,以致即當寄留欺謾澀滯。如諸路鈔庫關請十分為率,百文以下零鈔當發七八分,以救積弊,以便市易。兼交鈔所以便于交易者,以其比之絲絹麻布金銀緞匹能分能零也。且小民日生旅求升合者十蓋六七,圖錙銖之利者十蓋七八,若無零鈔,何以為生?何以為成市?寶鈔法除印造諸路倒換昏鈔外,無多印造。賞賜諸人當給見在諸物,無給寶鈔。民間昏嫁,四季衣服各一套,氊被首飾外不得多索財錢,妄費越分,紛華美麗。無官之家不得衣金錦,插珠翠。居第衣服車馬筵宴當立貴賤定制。物不妄費則百物有余,百物有余則價錢日減,百物價賤則鈔法日實矣。
又鈔法虛之弊
風俗奢淫于下,妄費谷帛。谷帛妄費則實用之物不足,不足則物價日增,物價增則鈔日益虛?;橐?、喪祭、吉慶、田宅、車馬、衣服、飲食之類,略無貴賤等級。
支發妄費于上,則散布日廣。鈔廣物儉,買物者眾,生物者寡,鈔有余而物不足。不足者貴,有余者賤,安得不虛?
論聚歛
《傳》曰:“與其有聚歛之臣,寧有盜臣。”然則為大臣而務聚斂,見棄于圣人,見疾于天下,見絕于后世,直比以為盜,聚歛之惡,其可為也哉?以今觀之,欲為聚歛而材不能濟其惡,智不能遂其奸,負盜臣之名,而實非穿窬之杰。何則?古之聚歛之臣,財聚于上,民怨于下,猶能使國富兵強,帑藏充實,而施為遂意。如秦之商鞅尚功趨利,漢之桑弘羊、唐之劉晏籠絡鹽鐵,使富商大賈不得其利,農民不被其害。宋王荊公立新法青苗、助役,又劉晏之罪人,尚以巧取暗奪,日削月消,使民陷于貧瘠罪戾而不自知;聚歛之惡,至此可為極矣。今之聚歛則不然,不規畫,不會計,不知生財之道、取財之方,不量民力之重輕,田力之厚薄,水旱疾疫,殍餓流亡,舉不知之,直挾朝廷之威而督責號令,白取于民。今歲賦稅百萬緡石,來歲加倍,來歲又加倍。正如竭澤而漁,于我何有?牛山之木,旦旦而伐,使天地生息之仁不能相繼,尚不知懼,自以為忠勤,吁,悲夫!照勘近年費用日廣,絲銀、宣課、稅糧,民力困敝,不敢增加。常遇豐年,蠶麥大熟,盡力辦集,尚有逋欠。量入為出之法既不敢裁減,審天下之大計者宜如何哉?將坐視帑藏之空乏而加徵已困之民歟,抑當立法以救歟?竊見開場之利,不為無補。夫天地之生物,南北異宜,懋遷有無,堯舜之所必行。當時偶有以停罷聞奏者,辭勝于理,無有面折廷爭之人,圣旨權依停罷。今日大臣誠能款曲陳說,以為當行之事,公私兩便,解前日之惑,理到言盡,圣意未必不從。但數年以來無人再言,所以停止不復舉行。即今南貨銷镕盡絕,價增數倍,我家中原所出之貨,每歲虛隨土壤棄擲腐朽而不為用。謂土產之藥物人參、防風、甘草等物,輦之而南則為寶貨,積之于本土則為棄物。農人無地耕獲不能為他藝者,旬月之勞劚草藥三百斤,可賣錢十余貫,終歲差發可辦。商賈之有財本者以千貫之物往返,半歲之間化為數千貫。何憚乎生理之不厚,科差之不供?貨既流通,轉相貿易,舟車流行,店鋪和煦,居者、行者、有智有力者皆得養生之利。自罷場已來,坐賈無所獲,行商無所往,舟車留停,道路蕭條,以我所有易得致富之貨,廢棄而為無用,我之所無必用之物涌貴無所致。得計失計,于斯灼然。倘蒙圣衷允許開場之法,當改前轍,公選品官中通錢谷廉干者數員充場官,官赍寶鈔,我之商旅諸貨至場,估計元本及路費腳錢外,更給加五利息,給付寶鈔,令客旅還家。買到諸貨,北場官與南官官為貿易。仍于許州、南京置局,停積見數,驗戶口多寡,分散諸路平準庫及鈔庫,依市價官為貨賣,得到本息,徑赴中都萬億庫送納,以供經費,如此歲為定法。場官非其人則換易別差,物價隨時高下,慎毋致商旅之無利,能使舟車如流,諸貨輻湊,此亦錢流之一端也。
論司農司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鄙w學業有專攻,茍以不通無用之虛言亂人耳目,則不若不論之為愈也。老子亦曰:“我無事而民自富?!碧屏雍褚姰敃r勸農之弊反致勞民,廢奪農務,故以種樹為喻,而作《郭槖駝傳》,誠萬世不刊之名言也。誠使外無兵事,內無土功,租賦輕薄,官吏省事;蠶而得一絲,為農者曰“此吾篋笥中物也”;耕而獲一粟,則曰“此吾囷倉中物也”;如此則父詔其子,兄勖其弟,姑訓其婦,唯恐耕蠶之后時,菑獲繅織之不盡善,何待勸諭而后勉焉。今之為農者賣新絲于二月,糶新谷于五月,所得不償所費,就令豐積,亦非己有。加之事役逼迫,略無虛日,屋宇損壞,不暇修補,貧苦憂戚,遑遑相仍。若然則雖以甘辭巧語百端訓諭,亦徒應命而莫之能行矣。勸之以樹桑,畏避一時捶撻,則植以枯枝,封以虛土;勸之以開田,東畝熟而西畝荒,南畝治而北畝蕪。就有務實者從法而行,成一事而廢一務,必不能兼全。何則?力不足故也。農官按治,司縣供報簿集數目,似為有功;核實農人篋笥倉廩,一無實效。他日以富實之虛聲達于上,奸臣乘隙而言可增租稅矣,可大有為矣,使民因虛名而受實禍,未必不自勸農始。而況中間教條有不能行者三之二,勸以親睦而斗訟并興,諭以力勤而偽惰百出,至此則非無知小民之罪,教之者致其罪也。古人一夫受田百畝,余夫二十五畝,田畝與民力相應。今欲使一夫效兩人之力,一日成二日之功,斷無是理。
方今之務,莫若敦本抑末。古人孝弟力田者別加旌表。今之最苦者農民,而游手好閑以口舌趨末利,商賈之徒挾輕貲而無定居,不占籍、不應租稅者甚眾。倡優雜類、茶酒店戶,飲食衣服華麗于仕宦之家,而國家莫知禁遏,反得納交于王公貴人之門。纖巧淫技,全免差役。《傳》曰:“示之以好惡,而民知禁。”以此較之,今日所好所貴者何人,而所惡所賤者何類也?好惡相反如是,而欲為農者勸,不亦難乎?
古語曰:“功不百不變法,利不百不易業?!惫视谧兂8淖髦H,論議思慮,周折詳盡,詢謀僉同,眾心樂為,然后舉而行之。近聞司農司陳兩省議分立諸路水利官,某僭冒位卑言高之罪,妄議以為不可者。方今四道勸農,號令聚集,呼召教諭,一夫百畝,常力常業之外,督責種木區田等事、義社義倉,民已困于煩擾。請以目今實事證之:均為一水,其性各不同,有薄田傷禾者,有肥田益苗者。懷州丹、沁二水相去不遠,丹水利農,沁水反為害。百余年之桑棗梨柿,茂林巨木,沁水一過,皆浸漬而死,禾稼亦不榮茂。以此言之,利歟害歟?似此一水,不唯不可開,當塞之使復故道,以除農害。此水性之當審,不可遽開,一也。荊楚吳越之用水,激而使之在山,此蓋地窄人稠,無田可耕,與其饑殍而死,故勤劬百端,費功百倍,以求其食。我中原平野沃壤,桑麻萬里,雨風時若,一歲收成得三歲之食,荒閑之田、不蠶之桑尚十之四,但能不奪農時,足以豐富,何苦區區勞民,反奪農時,一開不經驗之水,求不可必之微利乎?此二不可也。前年在京,以水上下不數里,小民雇工有費鈔數貫,過于一歲所有絲銀之數,竟壅遏不能行,何況越山踰嶺,動輒數百里,其費每戶豈止鈔數貫,其功豈能必成?有天地以來,歷數千萬年之久,經千萬有智之士,其事既不舉行,足見其不可為用,此三不可也。且如滏水、漳水、李河等水,河道岸深不能便得為用,必于水源開鑿,不寬百余步不能容水勢,霖雨泛溢尚且為害,又長數百里,未得灌溉之利,所鑿之路先奪農田數千頃,此四不可也。十年以來,諸處水源淺澀,御河之源尤淺澀,假諸水之助,重船上不能過唐莊,下不能過楊村,儻又分眾水以灌田,每年五六百萬石之糧運,數千只之鹽船,必不可行,此五不可也。四道勸農已為擾民,又立諸道水利官吏,土功并興,紛紛擾擾,不知何時而止,費俸害眾,此六不可也。愚繆所見如此,伏乞詳酌施行。
論農桑水利
論人無余力而貪畎畝之多。《詩》曰:“無田甫田,惟莠驕驕。”古者一夫受田百畝,步百為畝,比之二百四十步為畝,不及其半耳。地非不足,而儉于百畝,大抵一夫之力終歲勤動,無懈無怠,百畝之田猶不能辦。后世貪多而不量力,一夫而兼三四人之勞,加以公私事故廢奪其時,使不得深耕易耨,不順天時,不盡地力,膏腴之地,人力不至,十種而九不收,良以此也。
二,論牛力疲乏寡弱而服兼并之勞。地以深耕熟杷及時則肥,能如是者,牛力耳。古者三牛耕今田之四十畝,牛之芻豆飽足,不妄服勞,壯實肥腯,地所以熟。今以不芻不豆羸老困乏之牛而犁地二百余畝,不病即死矣。就令不病不死,耕豈能深而杷豈能熟歟?時過而耕,犁入地不一二寸,荒蔓野草不能除去根本,如是而望畝收及于古人,不亦艱哉?
三,論有司奪農時而使不得任南畝。農以時為先,過時而耕植,力雖能辦,亦必不獲,況力不足耶。今日府州司縣官吏奸弊,無訟而起訟,片言尺紙入官,一言可決者,逗遛遷延半年數月,以至累年而不決。兩人爭訟,牽連不干礙人四鄰、親戚、鄉老、主首、大戶、見知人數十家,廢業隨衙,時當耕田而不得耕,當種植而不得種植,當耘耨而不得耘耨,當收獲而不得收獲,揭錢舉債以供奸貪之乞取,乞取無厭,不得寧家,所以田畝荒蕪,歲無所入,良可哀痛。雖設巡按察司,略不究問,縱恣虎狼白晝食人,誰其憐之。
四,論種植以鹵莽滅裂而望豐穰。土不加糞,耕不以時,杷不破塊,種每后期,谷麥種子不精粹成熟,不鋤不耘,雖地力膏腴,畝可收兩石者,亦不得四之一。儻不幸雨澤不時,所得不償所費。
五,論不遵古法,怠惰不敏。暵地社種,麥皆團科,種一??缮迩o;地不殺暵,天寒下種,子一粒止得一莖,所獲懸絕如此。谷宜早種,二月尤佳,谷生兩葉如馬耳便鋤,既遍即再鋤,鋤至三四次,不惟倍收,每粟一斗得米八升,每斗斤重比常米加五。今日農家人力弱,貪多種谷,苗高三四寸才撮苗,苗為野草荒蕪,不能滋旺叢茂,每科獨莖小穗,勤者再鋤,怠惰者遂廢,所收畝不三五斗,每斗得米五升,半為糠秕。
六,論勸民務農而不使民知為農之樂。古人之勸農,春省耕則補不足,秋省歛則助不給,問民之所疾苦而哀憫子育之,愚不能者則款曲細密教道之以法,非不量其力之所不及而督迫鞭撲之。一夫之力而責以當數人之任,聚集期會而反廢時日。官吏雜沓,使民供給酒食之不暇。水旱、風霜、蟲蝗之災不恤不憐。歲不登,家闕食,而賦稅如故,虐下欺上,徒取文具。官不得富實之利,私不能免凍餒之苦,棄本逐末,賣田賣牛,流離奔竄,皇皇然無定居。產業丁口眾多不能移徙者,代當逃戶差役,日就困苦貧乏。冤苦失職,不可枚數,此其略也。
七,論農家隨俗亦皆奢侈過度而妄費谷帛。匹夫匹婦終歲勤動,歲終所獲除納官奉公之外,不能供半歲之口體。今日男婚女嫁,吉兇慶吊,不稱各家之有無,不問門第之貴賤,例以奢侈華麗相尚,飲食衣服擬于王侯,賤賣有用之谷帛,貴買無用之浮淫,破家壞產,負債終身,不復故業,不償稱貸。農室既空,轉徙逃避,農業亦廢。有司略不禁治,豈不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