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吏學指南
- 徐元瑞
- 4943字
- 2015-12-25 17:31:59
論逃戶
漢人鑿井而飲,耕田而食,蠶績而衣,凡所以養(yǎng)生者,不地著則不得也。故安先世之田宅,服先疇之畎畝,守前人之世業(yè),十世百世,非兵革易代,擄掠驅逐,則族墳墓,戀鄉(xiāng)井,不忍移徙。此漢人之恒性,漢人之生理,古今不易者也。今也背鄉(xiāng)井,棄世業(yè),拋擲百器,遠離親戚姻婭,轉徙東西南北而無定居,寄食于異鄉(xiāng)異域,一去而不復返,此豈人之性也哉,是有不得已焉耳矣!勞筋苦骨,終歲勤動,豐年不免于凍餒,稱貸無所得。里胥鄉(xiāng)吏,蚤督暮逼,絲銀之未足、兩稅之懸欠、課程之未納、和雇和買造作之未辦,百色橫歛,急于星火。糠秕藜藿,百結而不能自恤,仰瞻父母,俯顧妻子而謀曰:“今日尚矣,明日將如何矣?吾血肉不堪以充賦稅,吾老幼不足以供賃傭,與其閉口而死,曷若茍延歲月以逃。”于是遠徙他所,廢主戶為客戶,分耘人田,托棲檐隙,皇皇焉,惴惴焉,惟懼刷逃竄責逋欠者之相尋也。人生至此,可哀之甚也。今之牧民者恬不矜恤,一念申呈上司之不準,再念戶口消耗之責己,三念照刷之劬勞,四念乘人之危困,乘時政之失,反可因緣而為奸利。今歲某鄉(xiāng)某村逃訖某戶,即將本戶拋下屋宇若干、田畝若干、其他產(chǎn)業(yè)若干,會計其直,督令鄰里及本土主首或典或賣,以充本戶合該差發(fā),有余則官分其半,吏分其半;來歲如有典賣不盡者,一遵前例。田宅既盡,披散逃戶分數(shù)于見在戶;繼有逃戶則亦然。假如某村某年元抄十戶,累歲逃訖六戶、七戶、八戶,見在三戶、二戶抵當十戶差發(fā),以至應當不前,竟亦逼迫逃去,遂成空村。復將空村拋下分數(shù)普散于一縣。以近年見在戶所當差發(fā)較之初定元額,豈止十倍而已耶。下民無所控告,以至于此。司縣官三年一轉,官得解事而去,復得美除,以虐民之罪為進階之功,侵漁僥幸,普天同風。吁!貪殘無厭,上行下效,刑之則不可勝刑,然則如之何其可也?當立格限,自某年為始,已逃竄者官為贖買元棄田宅,以招來之,撫安之,免三年之租稅而溫厚之;見在者除去代當他人分數(shù)以安全之;有產(chǎn)業(yè)而三年不復者,不在贖買之限;無產(chǎn)業(yè)而愿安他所者,聽從民便。今后再有逃戶不即申報所屬者,罷官治罪。又踵前非擅賣民業(yè)者,重行治罪。
論復逃戶
三尺之童皆知有天下者以民為本,不可使之不安。然而去鄉(xiāng)井,舍恒產(chǎn),東西南北就口食而逃賦役,可謂安乎?為政者首以招集逃戶為亟務,明示黜陟,勸懲府州司縣牧民之官,廣推恩惠,復業(yè)者一年租庸調皆免,二年征其半;勞心畫策,可謂勤矣。以愚觀之,似救其末而不救其本,口惠甘美,而實德未洽,以此為計,正猶以無枝之木來眾鳥,潢污行潦聚群魚,不為不集,集則何以為巢為穴乎?民之去業(yè)也,出于不得已也,貧苦不能自存,田產(chǎn)物業(yè)典賣質當,十去其半;今日出門,明日上戶、鄰佑、坊正、曰吏、曰官者八明典賣。即今濟寧一路逃戶八千,而有土田官司知數(shù)者無十數(shù)戶,是果無所遺乎?足見公私蒙蔽,質典貨賣無余矣。然則招來復業(yè)而無業(yè)可復。木之無枝尚不能集鳥,水之行潦尚不能聚魚,而況童山涸轍乎?愚熟思之,逃民之不能還業(yè),其難有十:無拋下事產(chǎn),來無所居,欠少錢債,來不能償,一也;他處得生理,二也;元籍非本鄉(xiāng),己得還鄉(xiāng),漂流已久,地理窎遠,無力提挈移徙,四也;流移遠方,為商賈,為工匠,五也;元拋產(chǎn)業(yè)已為他人所有,六也;夫亡,妻適他人,七也;父母已老死,子孫不知原籍,八也;子孫作贅于人,九也;因流寓而戶絕,十也。復業(yè)則有此十難,而況無業(yè)可復。就令還家,便得所遺事產(chǎn),舍屋推倒,垣墉無有,反若異鄉(xiāng)。兼一年之內能作何活,來歲又復當差,租稅從何而出?論至于此,無惑乎逃竄之不復。自壬子籍戶,到今三十余年,上策莫若再籍,以籍為定;中策莫若勒令守土官、鄰佑人供責逃戶元拋土田事產(chǎn),官為見數(shù)招人種佃,所得子粒,官為收貯,復業(yè)者連產(chǎn)業(yè)與所收子粒并給之,三年全免差役;下策信從虛文,今年招到復業(yè)戶若干,明年卻報逃竄,公私無益,虛費紙筆,為奸吏所弄。
論積貯
俚語曰:“豐年積谷。”太史公《食貨志》曰:“賤取如珠玉,人恃食以生。”故視五谷為貴重。以天地之視五谷,亦百草之一草耳。仆自垂髫記每歲百草之榮枯,品類大率不同,土惟舊壤,草與歲新,今歲為蓬藋,來歲為蓬藋,又來歲為茨棘,又來歲為菰蒲,又來歲為藜藿,為枲耳。是蓋風露發(fā)生之氣不同,故百草隨其氣而榮瘁亦不一。邵康節(jié)明造物之理,曰“露化物之草”,其說信有徵矣。五谷亦率若是。農(nóng)里之言曰:“寅卯多種田,堤防申酉年。”蓋謂豐歉相仍,如晝之有夜;水旱相逐,如環(huán)之循轉;百菓今歲之實繁,來歲必為之減少。大熟之歲,五谷豐碩,場圃囷倉,如京如阜;盛極而衰,實甚而耗,氣數(shù)物理,定不可逃。于此不取,狼戾棄擲,是居高明處大位素以人材自負者,反不若農(nóng)里之先見。一旦歲或不登,使四海之人流離餓殍,倉廩空虛,無食以濟,為卿相者則曰:“我未嘗負國家,非予之罪也。”寧無愧于心歟?常平倉既立,即今空無一粟,宜因今歲夏秋俱大熟,粟麥如糞土,萬億庫絲帛堆積陳腐,可支常課織造及一切經(jīng)費,至元八年絲銀聽從民便,照依時估折納粟麥,以實常平倉,使農(nóng)無以粟易鈔賤糶之損,官無高價和糴坐為奸人之飛耗。一歲積蓄,得三年之儲,設遇兇歲,可以紓憂,軍不缺食,民無流餓,歛有余賤棄之滯貨,補一旦急闕之實用,一舉而獲數(shù)利,當途者宜思之。谷帛者,人之天,谷帛有余,則人無凍餒,飽暖易得,百物皆賤。人無貴賤賢不肖,雞鳴而起,德業(yè)技藝雖各不同,所以區(qū)區(qū)勞心勞力者,養(yǎng)生養(yǎng)口體而已。所以養(yǎng)口體者,谷帛而已。谷帛涌貴,則百物安得而賤?百物出于人力,百工所以貿易谷帛耳。終日勤動而不能營一飽,終歲勤動而不能營一暖,是以百物亦從而增價,求脫凍餒耳。中統(tǒng)建元以來,三十年間無大旱、大水、蟲蝗之災厄,近年以來谷帛愈貴者何也?田蠶者日寡,不田蠶而衣食者日眾,所以公私倉廩篋笥皆無蓄積剩余,豐稔則不能支歲用,若遇堯、湯之水旱則人相食矣。故曰饑寒切于身則慈父不能保其子,君安能有其民哉?韓文公曰:“農(nóng)之家而食粟之家六,若之何民不貧且盜也?”以今觀之,農(nóng)者日消日減,食粟者日增日廣。略具不農(nóng)品類于左:
儒 釋 道 醫(yī) 巫 工 匠 弓手 曳剌 祗候 走解 冗吏 冗員 冗衙門 優(yōu)伶 一切坐賈行商 倡伎 貧乞 軍站 茶房 酒肆 店 賣藥 賣卦 唱詞貨郎陰陽二宅 善友五戒 急腳廟官雜類 鹽灶戶 鷹房戶 打捕戶 一切造作夫役 淘金戶 一切不農(nóng)雜戶 豪族巨姓主人奴仆
右諸人每丁所費,十農(nóng)夫不能供給,何則?膏粱醪醴養(yǎng)體,則絺绤、羅縐、綿綺、裘馬、宮室、、金玉、珠翠,加之禁網(wǎng)疏闊,無貴賤等級,冠婚喪祭、吉兇慶吊,窮奢極侈而無忌憚,費有用為無用。里諺曰:“高樓一席酒,貧家半月糧。”以今較之,一席所費有至千貫者,匹夫匹婦日米二升,又奚啻終身一世之糧價矣。為政者舍此而不恤不慮,日以聚歛為務。“百姓不足,君孰與足?”何不思之甚也。圣人之治天下,庶富而教,政舉兵強,泰山金城百千世而上下相安,豈以此也?
時 政
諸倉糧腐爛。官非其人,收受不精,倉廒不整,曝晾不時。 諸局織造雜作。或妨奪工役,或本官侵欺,造作不時。 一歲會計無量入為出之數(shù)。當立籍冊,每歲奏聞。 農(nóng)司水利有名無實,有害無益,宜速革罷。或并入按察司。
按察司今已三四歲,不過翻閱故紙,鞭撲一二小吏細過而已,不聞舉動邪正,勸激勤惰。
吏部所舉取人入仕之法,止有歲貢一科,所舉例皆不公,兼不經(jīng)程試,縱非無賴小人,即此無學新進,又況即今六部待闕承權者已近百人,一二年后不能補正。歲貢可且停罷。
吏人出身太速,才離府州司縣即入省部,才入省部不滿一考即為府州司縣。
任子一科非取人之良法。前代止以為監(jiān)當官,未聞便使臨民為職官者。如不可罷,亦止可以為監(jiān)當官,籌增歲久,廉干有稱,則方議出職。
鈔法以信為本,不可侵使以致虛無,信止則鈔法即壞。 武衛(wèi)軍三萬當作土功,以代雇夫之費。 襄陽軍可減半屯田,以省饋餉之費。 童男斷沒人歸順人可令習百工,免致摘撥當差富戶。
土功造作,長川不絕,兼工役日廣,府庫每歲所得有限,支持常用尚恐不敷,若更加橫支,比至歲終,消費無余,已借過錢本數(shù)萬錠。今后夫工不宜雇覓,當用武衛(wèi)軍,謂鹽糧應役。兼所撥武衛(wèi)軍俱于軍戶中選到富強之家,假令止于軍前應役,或親身出軍,或雇人代當,每歲不下費鈔一百貫。今撥充武衛(wèi),無鋒鏑矢石之苦,無飛芻挽粟之勞,安坐無事,又食鹽糧,比之軍前出軍之人,勞逸奚啻百倍。出軍之人,歲費鈔百貫,又與國爭城奪地,出生入死,無一毫犒賞。武衛(wèi)軍不費鈔一文,又請鹽糧,安坐無事,一有造作土功,又令日支公價。彼太勞,此太逸,實為偏重。兼既比出軍軍人省鈔百貫,是已賜鈔百貫矣。今后日工不宜支價。
即今弊政
大臣當決大政,不可煩勞困以細事。 事有定例者,當各歸之六部與各屬有司。
省部臺院者,百司郡縣之本源,綱領法度所從出者也。政無小大新舊久近,皆當知其本末。即今每事皆無簿籍文冊,自開國至累朝條例亦無纂集備細,每遇一事,如戶口、銓選、軍站、工匠、錢谷、地土、城邑等事,反取問于司縣,不惟取天下譏笑侮玩,倉卒率多誤事。
立功責效,為官擇人,未聞為人擇官者也。故《書》曰:“任官惟賢才,左右惟其人。”“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惡,德惟其賢。”又曰:“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又曰:“無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即今注官不問其才之可否,一聽求仕者之所欲,有平生不執(zhí)弓矢而為縣尉捕捉之職者,有“未具如前”四字不能解說而為首領官吏員者,有《孝經(jīng)》《論語》不知篇目而為學士者,有眾星不能辨次而主天文者,何乖謬之若是也?推原其弊,人皆知之,而不能革者何也?請托得行而無敗官責成之罰耳。市井細民欲營一室,欲造一器,亦必問其匠之工拙,未有求金工于木工之門,責陶埴于織纴之手者。職官則問其材之能否,吏員則試以案牘,然后委任。
俚諺曰:“車無余材。”輻二輞一則不少不多,輞一輻三則何所安頓?豈惟輿輅,至于衣服宮室一切百物亦莫不然,何獨至于設官分職而十羊九牧哉!即今冗官冗職冗吏冗員多合減削。
案牘者,紀事代言立政而已,闕則廢事,多則紛擾。頻怒則不威,責人不以理則言不行。即今無用之冗文十去其七,則吏簡政清,下不煩勞矣。
立功立事,積以歲月,庶有成效。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又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又曰:“如有用我,三年而后有成。”況庸人乎!故古人三考,黜陟幽明。即今官吏未期月而遷徙數(shù)四矣,安得不為茍且僥幸哉?歲月未滿,不宜改遷。至于內外掾吏一歲之間五七轉,按合任歲月不三之一已行遷注,是以舉事不知首尾,責以稽遲違錯,則無所詰問,無所歸著。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力田者眾,無游手浮技者,冗官冗吏十減其半,則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矣。不奪農(nóng)時,人牛有余力,則為之者疾矣。罷不急之工役,革奢侈之妄費,則用之者舒矣。若田野開辟,粟眾如土,商賈絡繹,貨財如山,每歲合入官者不見增羨,此為政者不得其術,坐視奸盜之侵欺,而不知鈐束也。即令鈐束掌錢谷官,不過添增額辦耳,官課增一分則下民受一分之病,五谷布帛百物日貴,而鈔法日虛矣。國家收鈔雖多,實利則不及上年十分之一。何以言之?上年收鈔一貫,可買一匹、絲二十兩、粟三石、麥二石,今日收鈔十貫,不能買上件諸物,百物皆然。然則課額雖增,果何益哉?人生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寒。國家所用切急之物,谷與帛耳,谷帛不足而鈔積如山,不數(shù)年之后,壞毀肩輿而不能博升斗之米粟、尺寸之布帛矣。
論定法律
即今上自省部,下至司縣,皆立法官,而無法可檢。泰和舊律不敢憑倚,蒙古祖宗家法漢人不能盡知,亦無頒降明文,未能遵依施行。去歲風聞省部取泰和律伺圣上燕閑擬定奏讀,愚料圣人萬幾,豈能同書生老儒縷縷聽聞,若復泛而不切,聞之必致倦怠。一與上意不合,為臣子者不敢塵瀆,不能早定。愚者不自揆,竊謂宜先選必不可廢急切者一二百條,比附祖宗成法,情意似同者,注以蒙古字蒙古語,解釋粗明,庶可進讀,庶幾時定。上有道揆,下有法守,則天下幸甚。
革昏田弊榜文
昇平無事,民安地著,逋逃者還業(yè),五谷增價,土田每畝價值比數(shù)年前踴添百倍,所以典賣之間不無詐冒昏賴,以致詞訟紛紜,連年不絕。府司今議得,每一社議令社長集眾公議,推保公平官牙人一名,能書寫、知體例、不枉屈寫契人一名,本縣籍記姓名。凡遇本社買賣租典土田及一切房屋事產(chǎn)人口頭匹交易合立文契者,止令官牙人作牙官立定,書寫人寫契。違法成交者,此二人當罪,到官毀交。不經(jīng)此二人成交者,毀交,治買主賣主罪。文契分明,庶革前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