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傳之文亦往往有過其實者。《武成》之“血流漂杵”,《囗漢》之“周馀黎民,靡有孑遺”,孟子固嘗言之。至《宮》之“荊、舒是懲,莫我敢承”,不情之譽,更無論矣。戰國之時,此風尤盛,若淳于髡、莊周、張儀、蘇秦之屬,虛詞飾說,尺水丈波,蓋有不可以勝言者。即孟子書中亦往往有之。若舜之“完廩,浚井”,“不告而娶”,伊尹之“五就湯,五就桀”,其言未必無因,然其初事斷不如此,特傳之者遞加稱述,欲極力形容,遂不覺其過當耳。又如文王不遑暇食,不敢盤于游田,而以為其囿方七十里,管叔監殷,乃武王使之,而屬之周公,此或孟子不暇致辨,或記者失其詞,均不可知,不得盡以為實事也。蓋《孟子》七篇,皆門人所記,但追述孟子之意,而不必皆孟子當日之言;既流俗傳為如此,遂率筆記為如此。正如蔡氏《書傳》言《史記》稱朱虎、熊、羆為伯益之佐,其實《史記》但稱為益,從未稱為伯益,蔡氏習於世俗所稱,不覺其失,遂誤以伯益入於《史記》文中耳。然則學者於古人之書,雖固經傳之文,賢哲之語,猶當平心靜氣求其意旨所在,不得泥其詞而害其意,況於雜家小說之言,安得遽信以為實哉!
傳記不可合於經
傳雖美,不可合於經,記雖美,不可齊於經,純雜之辨然也。《曲臺雜記》,戰國、秦、漢諸儒之所著也,得圣人之意者固有之,而附會失實者正復不少。大小兩戴迭加刪削,然尚多未盡者。若《檀弓》、《文王世子》、《祭法》、《儒行》等篇,舛謬累累,固已不可為訓。至《月令》乃陰陽家之說,《明堂位》乃誣圣人之言,而後人亦取而置諸其中,謂之《禮記》,此何以說焉!《周官》一書,尤為雜駁,蓋當戰國之時,周禮籍去之後,記所傳聞而傅以己意者。乃鄭康成亦信而注之,因而學者群焉奉之,與《古禮經》號為《三禮》。魏、晉以後,遂并列於學官。迨唐,復用之以分科取士,而後儒之淺說遂與《詩》、《書》并重。尤可異者,孔氏穎達作《正義》,竟以《戴記》備《五經》之數,而先儒所傅之《禮經》反不得與焉。由是,學者遂廢《經》而崇《記》;以致周公之制,孔子之事,皆雜亂不可考。本末顛倒,於斯極矣!朱子之學最為精純,乃亦以《大學》、《中庸》躋於《論》、《孟》,號為《四書》。其後學者亦遂以此二篇加於《詩》、《書》、《春秋》諸經之上。然則君子之於著述,其亦不可不慎也夫!
朱子之誤
朱子《易本義》、《詩集傳》,及《論語》、《孟子集注》,大抵多沿前人舊說。其偶有特見者,乃改用己說耳。何以言之?《孟子》“古公父”句,《趙注》以為太王之名;《朱注》亦云:“父,太王名也。”《大雅》“古公父”句,《毛傳》以字與名兩釋之;《朱傳》亦云:“父,太王名也;或曰字也。”是其沿用舊說,顯然可見。《豳風鴟篇》,《傳》采《偽孔傳》之說,以“居東”為“東征”,遂以此詩為作於東征之後。及後與蔡九峰書,則又言其非是;以故蔡氏《書傳》改用新說。然則朱子雖采舊說,初未嘗執一成之見矣。今世之士,矜奇者多尊漢儒而攻朱子,而不知朱子之誤沿於漢人者正不少也。拘謹者則又尊朱大過,動曰“朱子安得有誤!”而不知朱子未嘗自以為必無誤也。即朱子所自為說,亦間有一二誤者。衛文公以魯僖二十五年卒,至二十六年甯莊子猶見於經,則武子固未嘗逮事文公矣。而《論語寧武子章》注云,“武子在位,當文公,成公之時;文公有道,而武子無事可見”,誤矣。蓋人之精神心思止有此數,朱子仕為朝官,又教授諸弟子,固已罕有暇日,而所著書又不下數百馀卷,則其沿前人之誤而未及正者,勢也;一時偶未詳考而致誤者,亦勢也。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惟其不執一成之見,乃朱子所以過人之處。學者不得因一二說之未當而輕議朱子,亦不必為朱子諱其誤也。
世益晚則采擇益雜(以下二章,泛論務博而不詳考之失。)
大抵古人多貴精,後人多尚博;世益古則其取舍益慎,世益晚則其采擇益雜。故孔子序《書》,斷自唐、虞,而司馬遷作《史記》乃始於黃帝。然猶刪其不雅馴者。近世以來,所作《綱目前編》、《綱鑒捷錄》等書,乃始於庖羲氏,或天皇氏,甚至有始於開之初盤古氏者,且并其不雅馴者而亦載之。故曰,世益晚則其采擇益雜也。管仲子卒也,預知豎刁、易牙之亂政,而歷詆鮑叔牙、賓須無之為人,孔子不知也,而宋蘇洵知之,故孔子稱管仲曰“如其仁,民到于今受其賜”,而蘇氏責管仲之不能薦賢也。之禮,為祭其始祖所自出之帝,而以始祖配之,左氏、公羊、梁三子者不知也,而唐趙匡知之,故《三傳》皆以未三年而吉祭為譏,而趙氏獨以為當於文王,不當於莊公也。漢李陵有《重答蘇武書》,陵與武有相贈之詩,班婕妤有《團扇詩》,揚雄有《劇秦美新》之作,司馬遷、班固不知也,而梁蕭統知之,故《史記》、《漢書》不載其一字,而其詩文皆見於《昭明文選》中也。由是言之,後人之學遠非古人之所可及:古人所見者經而已,其次乃有傳記,且猶不敢深信,後人則自諸子百家,漢、唐小說,演義,傳奇,無不覽者。自《莊》、《列》、《管》、《韓》、《呂覽》、《說苑》諸書出,而經之漏者多矣。自《三國》、《隋唐》、《東西漢》、《晉》演義,及傳奇、小說出,而史之漏者亦多矣。無怪乎後人之著述之必欲求勝於古人也!近世小說有載孔子與采桑女聯句詩者,云,“南枝窈窕北枝長,夫子行陳必絕糧。九曲明珠穿不過,回來問我采桑娘。”謂七言詩始此,非《柏梁》也。夫《柏梁》之詩,識者已駁其偽,而今且更前於《柏梁》數百年,而始於春秋,嗟夫,嗟夫,彼古人者誠不料後人之學之博之至於如是也!
不考虛實而論得失
有二人皆患近視,而各矜其目力不相下。村中富人將以明日懸匾於門,乃約於次日同至其門,讀匾上字以驗之。然皆自恐弗見,甲先於暮夜使人刺得其字,乙并刺得其旁小字。暨至門,甲先以手指門上曰,“大字某某”。乙亦用手指門上曰,“小字某某”。甲不信乙之能見小字也,延主人出,指而問之曰:“所言字誤否?”主人曰:“誤則不誤,但匾尚未懸,門上虛無物,不知兩君所指者何也?”嗟乎,數尺之匾,有無不能知也,況於數分之字,安能知之!聞人言為云云而遂云云,乃其所以為大誤也。《史記樂毅傳》云:“毅留犭旬齊五歲,下齊七十余城,唯獨莒、即墨未服。”是毅自燕王歸國以後,日攻齊城,積漸克之,五載之中共下七十余城,唯此兩城尚未下也。此本常事,無足異者。而夏侯太初乃謂毅下七十余城之後,輟兵五年不攻,欲以仁義服之:以此為毅之賢。蘇子瞻則又謂毅不當以仁義服齊,輟兵五年不攻,以致前功盡棄:以此為毅之罪。至方正學則又以二子所論皆非是,毅初未嘗欲以仁義服齊,乃下七十馀城之後,恃勝而驕,是以頓兵兩城之下,五年而不拔耳。凡其所論,皆似有理,然而毅初無此事也!是何異門上并無一物,而指之曰“大字某某,小字某某”者哉!大抵文人學士多好議論古人得失,而不考其事之虛實。余獨謂虛實明而後得失或可不爽。故今為《考信錄》,專以辨其虛實為先務,而論得失者次之,亦正本清源之意也。
讀書者與考古界(此章自述作《考信錄》之故。)
嗟夫!古今之讀書者不乏人矣。其事帖括以求富貴者無論已。聰明之士,意氣高邁,然亦率隨時俗為轉移:重詞賦則五字詩成,數莖須斷;貴宏博則雪兒銀筆,悅服締交。蓋時之所尚,能之則可以見重於人,是以敝精勞神而不辭也。重實學者惟有宋諸儒,然多研究性理以為道學,求其考核古今者不能十之二三。降及有明,其學益雜,甚至立言必出入於禪門,架上必雜置以佛書,乃為高雅絕俗;至於唐、虞、三代、孔門之事,雖沿訛踵謬,無有笑其孤陋者。人之讀書,為人而已,亦誰肯敝精勞神,窮年,為無用之學者!況論高人駭,語奇世怪,反以此招笑謗者有之矣,非天下之至愚,其孰肯為之!雖然,近世以來亦未嘗無究心於古者也。吾嘗觀洪景盧所跋趙明誠《金石錄》及黃長睿《東觀馀論》,未嘗不嘆古人之學之博而用力之勤之百倍於我也。一盤盂之微,一杯勺之細,曰,此周也,此秦也,此漢也。亭之序,羲之之書,亦何關於人事之得失,而曰孰為真本,孰為贗本。若是乎精察而明辨也!獨於古帝王圣賢之行事之關於世道人心者,乃反相與聽之而不別其真贗,此何故哉?拾前人之遺,補前人之缺,則《考信錄》一書其亦有不容盡廢者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