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又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夫圣人豈不樂於人之盡知,然其勢必不能。強不知以為知,則必并其所知者而淆之。是故無所不知者,并真知也;有所不知者,知之大者也。今之去二帝、三王遠矣,言語不同,名物各異,且易竹而紙,易篆而隸,遞相傳寫,豈能一一之不失真!《韓文考異》,閣、杭、蜀本互相異同,石本亦有舛誤。宋祁所藏《杜詩》,與行世本迥異。近者如此,遠者可知。以為不知,夫亦何病。而學者必欲為之說以通之,此古書之所以晦也!偶閱《囗谷雜記》,記蘇子瞻集二事,其事雖小,然可喻大。其一,子瞻過虔州,有“行看鳳尾詔,下虎頭州”之句,虎頭蓋指虔也;虔與虎皆從囗,董德元言“虔州俗謂之虎頭城”是也。注者乃云“虎頭,顧愷之也;愷之常州人,蓋是時先生乞居常州也。”夫不知虎頭之為虔,固其學之不廣,然天下之書豈能盡見,缺之未為大失也。強以意度之,而屬之顧愷之,則其失何啻千里!彼漢人之說經,有確據者幾何,亦但自以其意度之耳,然則其類此者蓋亦不少矣,特古書散軼,無可證其誤耳,烏在其可盡信也哉!其一,子瞻所記韓定辭事,見於《北夢瑣言》。以《瑣言》校《蘇集》,則《蘇集》誤以“幕客”作“慕容”,“銀筆之僻”作“銀筆之譬”,“從容”作“從客”,“江表”作“士表”,“李密”作“孝密”,諸本皆然,遂至於不可讀。夫以宋人讀宋人之書,時代甚近,宜無誤也,然其誤尚如此,況二千年以前之書,又無他書可校者乎!故今為《考信錄》,凡無從考證者,輒以不知置之,寧缺所疑,不敢妄言以惑世也。
取名拾實(以下三章,論東晉以後偽書。)
磁州故產磁器。有孫某者,仿古哥、定、汝諸窯之式造之。既成,擇其佳者埋地中。逾兩年,取出,市於京師、保定諸貴人家,見者莫不以為真也。由此獲利十倍。州中鬻煙草者,楊氏最著名,價視他肆昂甚,貿易者常盈肆外。肆中物不能給,則取他肆之物,印以楊氏之號而畀之。人咸以為美;雖出重價,不惜也。由是言之,人之所貴者名而已矣,非有能知其實者也。鄭康成,東漢名儒也,所注雖不盡是,然亦未嘗盡非,而王肅百計攻之以求勝。然而公道難奪,卒不可勝。於是其徒雜取傳記諸子之文,偽撰《古文尚書》、《孔子家語》(《家語》雖有王肅序,然玩其文,亦系其徒偽撰,非肅自作)以欺世人而伸肅說。至於隋、唐之際,復遇劉焯、孔穎達者,不學無識,妄為表章,由是鄭學遂微,鄭書遂亡,後之學者遂信之而不疑。嗟夫,圣人之經猶日月也,其貴重猶金玉也,偽作者豈能襲取其萬一;乃世之學者聞其為“經”輒不敢復議,名之為“圣人之言”遂不敢有所可否,即有一二疑之者,亦不過曲為之說而已,是貴人之買磁器而市賈之販煙草也!司馬遷,漢武帝時人也,而今《史記》往往述元、成時事。劉向,西漢人也,而今《列女傳》有東漢人在焉。謂此二子者有前知之術乎?抑亦其書有後人之所作而妄入之其中者邪!《周秦行紀》,李德裕之客所為也,而嫁名牛僧孺。《碧囗》,小人毀君子者之所為也,而嫁名梅堯臣。然則天下之以偽亂真者,比比然矣,若之何以其名而信之也!漢董仲舒疏論災異,武帝下群臣議,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為其師書,以為大愚,由是下仲舒吏。然則是其師書則尊信之,非其師書則詆讠其之,而不復問其是與非矣!是故,辨異端於戰國之時最易,為其別名為楊、墨也;辨異端於兩漢之世較難,而人亦或不信,為其雜入於傳記也:辨異端於唐、宋以後最難,而人斷斷乎不之信,為其偽之圣言也。故余謂讀經不必以經之故浮尊之,而但當求圣人之意;果知圣人之文之高且美,則偽者自不能亂真。嗟夫,嗟夫,此固未易為人道也。
偽書誣古人
自明以來,儒者多象山、陽明,以為陽儒陰釋,而罕有辨《尚書》、《家語》之偽者。然吾謂象山、陽明不過其自為說之偏,而圣人之經故在,譬如守令不遵朝廷法度,而自以其臆見決事,然於朝廷無加損也。若偽撰經傳,則圣人之言行悉為所誣而不能白,譬如權臣擅政,假天子之命以呼召四方,天下之人為所潛移默轉而不之覺,其所關於宗社之安危者非小事也。昔隋牛宏奏請購求天下遺逸之書,劉炫遂偽造書百馀卷,題為《連山易》、《魯史記》等,錄上送官;其後有人訟之,始知其偽。陳師道言王通《元經》,關子明《易傳》,及李靖《問對》,皆阮逸所偽撰,蓋逸嘗以草示蘇明允云。然則偽造古書乃昔人之常事,所賴達人君子平心考核,辨其真偽,然後圣人之真可得,豈得盡信以為實乎!然亦非但有心偽造者之能惑世也,蓋有莫知誰何之書,而妄推奉之,以為古之圣賢所作者;亦有旁采他文,以入古人之書者。莊周,戰國初年人也,而其書稱陳成子有齊國十二代;《孔叢子》,世以為孔鮒所作也,而其中載孔臧以後數世之事:然則其言之不出於莊周、孔鮒明甚。古書之如是者豈可勝道,特世人輕信而不之察耳。故吾嘗謂自漢以後諸儒,功之大者,朱子之外,無過趙岐;過之大者,無過漢張禹、隋二劉、唐孔穎達、宋王安石等。何者?岐刪《孟子》之外四篇,使《孟子》一書精一純粹,不為邪說所亂,實大有功於圣人之經。禹采《齊論》章句雜入於《魯論》中,學者爭誦張文,遂棄漢初所傳舊本。焯、炫等得江左之《偽尚書》,喜其新奇,驟為崇奉。穎達復從而表章之,著之功令,用以取士。遂致帝王圣賢之行事為異說所淆誣而不能白者千數百年,雖有聰明俊偉之士,皆俯首帖耳莫敢異詞者,皆此數人之惑之也。至王安石揣摩神宗之意,以行聚斂之法,恐人之議己也,乃尊《周官》為周公所作以附會之,卒致蔡京紹述(京亦以《周官》附會徽宗之無道者),靖康亡國之禍,而周公亦受誣於百世。象山、陽明之害未至於如是之甚也。孰輕孰重,必有能辨之者。
買菜求益
昔人有言曰:“買菜乎?求益乎?”言固貴精不貴多也。《韓昌黎文集》,李漢所訂也。其序自稱“收拾遺文,無所失墜,”此外更無他文甚明。而好事者復別訂有《外集》,此何為者邪!陳振孫《書錄解題》云:“朱侍講校定異同,定歸於一,多所發明,有益後學。《外集》獨用方本,益大顛三書,但欲明世間問答之偽,而不悟此書為偽之尤也。方氏未足責,晦翁識高一世,而其所定者爾,殆不可解。案《外鈔》云,‘潮州靈山寺所刻’;未云,‘吏部侍郎,潮州刺史’。退之自刑部侍郎貶潮,晚乃由兵部為吏部,流俗但稱‘韓吏部’爾,其謬如此。又潮本《韓集》不見有此書,使靈山舊有此,刻集時何不編入?可見此書妄也。”(原文太繁,今節錄之如此。)由是言之,吾輩生古人之後,但因古人之舊,無負於古人可矣,不必求勝於古人也。論語所記孔子言行不為少矣,昔人有以半部治天下者,況於其全!學者果欲躬行以期至於圣人,誦此亦已足矣。乃學者猶以為未足,而參以晉人偽撰之《家語》。尚恨《家語》所采之不廣也,復別采異端小說之言為《孔子集語》及《論語外篇》以益之,不問其真與贗,而但以多為貴。嗟乎,是豈非買菜而求益者哉!余在閩時,嘗閱一人文集(忘其姓名),皆其所自訂者,其序有云,“異日有人增一二篇,及稱吾《外集》者,吾死而有知,必為厲鬼以擊之!”嗚呼,為人訂《外集》,而使天下之能文者痛心切齒而為是言,夫亦可以廢然返矣!故今為《考信錄》,寧缺毋濫;即無所害,亦僅列之“備覽”:寧使古人有遺美,而不肯使古人受誣於後世。其庶幾不為厲鬼所擊也已。
《孟子》不可信處(以下三章,論經傳記注亦有不可盡信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