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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考信錄
  • 崔述
  • 4652字
  • 2015-12-24 16:30:54

近世淺學之士動謂秦、漢之書近古,其言皆有所據;見有駁其失者,必攘臂而爭之。此無他,但徇其名而實未嘗多觀秦、漢之書,故妄為是言耳!劉知幾《史通》云:“秦漢之世,《左氏》未行,遂使《五經》(此《五經》指《公羊》、《梁》、《禮記》之文,非古經也)、雜史、百家諸子,其言河、漢,無所遵憑。故其記事也:當晉景行霸,公室方強,而云韓氏攻趙(按《史記》攻趙者屠岸賈,非韓氏,此文蓋誤)有程嬰、杵臼之事(原注:出《史記趙世家》);子罕相國,宋睦於晉,而云晉將伐守,覘其哭於陽門介夫(原注:出《禮記》)。其記時也:秦穆居春秋之始,而云其女為荊昭夫人(原注:出《列女傳》);韓、魏處戰國之時,而云其君陪楚壯王葬焉(原注:出《史記滑稽傳》);列子書論尼父,而云生在鄭穆之年(原注:出劉向《七錄》);扁鵲醫療虢公,而云時當趙簡子之日(原注:出《史記扁鵲傳》);樂書仕於周子,而云以晉文如獵,犯顏直言(原注:出劉向《新序》),荀息死於奚齊,而云覯晉靈作臺,累棋申誡(原注:出劉向《說苑》)。或以先為後,或以後為先,日月顛倒,上下翻覆。古來君子會無所疑,及《左傳》既行,而其失自顯。”由是論之,秦、漢之書其不可據以為實者多矣,特此未有如知幾者肯詳考而精辨之耳。顧吾猶有異者,知幾於秦、漢之書紀春秋之事,考之詳而辨之精如是,至於虞、夏、商、周之事,乃又采摭百家雜史之文而疑經者,何哉?夫自春秋之世,下去西漢僅數百年,而其舛誤乖刺已累累若此,況文、武之代去西漢千有馀年,唐、虞之際,去西漢二千有馀年,即去戰國亦二千年,則其舛誤乖刺必更加於春秋之世數倍可知也。但古史不存於世,無《左傳》一書證其是非耳,豈得遂信以為實乎!故今為《考信錄》,於殷、周以前事但以《詩》、《書》為據,而不敢以秦、漢之書遂為實錄,亦推廣《史通》之意也。

洪邁駁近代淺妄書

非惟秦、漢之書述春秋之事之多誤也,即近代之書述近之事,其誤者亦復不少。洪景盧《容齋隨筆》云:“俗間所傳淺妄之書,所謂《囗仙散錄》、《開元天寶遺事》之屬,皆絕可笑。其一云:‘姚崇,開元初作翰林學士,有步輦之召。’按崇自武後時已為宰相,及開元初,三入輔矣。其二云:‘郭元振少時,美風姿,宰相張嘉貞欲納為婿,遂牽紅絲線,得第三女。’按元振為睿宗宰相,明皇初年即貶死;後十年,嘉貞方作相。其三云:‘楊國忠盛時,朝之文武爭附之,惟張九齡未嘗及門。’按九齡去相位十年,國忠方得官耳。其四云:‘張九齡覽蘇文卷,謂為文陣之雄師。’按為相時,九齡元未達也。此皆顯顯可信者,固鄙淺不足攻,然頗能疑誤後生也。”至於《孔氏野史》、《後山叢談》所載張、杜、范、趙、歐陽、司馬諸公之事,亦皆考其出處日月而糾駁之。然則雖近代之書述前數十年之事,亦有未可以盡信者,況於戰國、秦、漢之人述唐、虞、商、周之事,其舛誤固當有百倍於此者乎!惜乎三代編年之史不存於今,無從一一證其舛誤耳。然亦尚有千百之一二,經傳確有明文,顯然可征者。如稷、契之任官,皆在嚳崩之後百十余年,而世乃以為嚳之子,堯之兄弟。成王乃武王元妃之長子,武王老而始崩,成王不容尚幼,而世乃以為成王年止十三,周公代之踐阼。公山弗擾之畔,孔子方為司寇,聽國政,佛之畔,孔子卒已數年,而世以為孔子往應二人之召。其年世之不符,何異於《開寶遺事》之所言!然而世莫有疑之者,何哉?安得知幾,景盧復生於今日,移其考辨春秋、唐、宋之事之心,以究帝王孔門之事,而與之上下今古也!

雜說流行之故

自宋以前,士之讀書者多,故所貴不在博而在考辨之精,不但知幾、景盧然也。至明,以三場取士,久之而二三場皆為具文,止重《四書》文三篇,因而學者多束書不讀,自舉業外茫無所知。於是一二才智之士務搜覽新異,無論雜家小說,近世應書,凡昔人所鄙夷而不屑道者,咸居之為奇貨,以傲當世不讀書之人。曰,吾誦得《陰符》、《山海經》矣!曰,吾誦得《呂氏春秋》、《韓詩外傳》矣!曰,吾誦得《六韜》、《三略》、《說苑》、《新序》矣!曰,吾誦得《管》、《晏》、《申》、《韓》、《莊》、《列》、《淮南》,《冠》矣!公然自詫於人,人亦公然詫之以為淵博,若《六經》為藜藿,而此書為熊掌雉膏者然,良可慨也!

實事之傳誤(以下五章,論漢人解詁之有誤。)

戰國之時,邪說并作,寓言實多,漢儒誤信而誤載之,固也。亦有前人所言本系實事,而遞傳遞久以致誤者。此於三代以上固多,而近世亦往往有之。晉陶淵明《桃花源記》言武陵漁人入深山,其居人自言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遂與外人間隔。此特漢、晉以前,黔、楚之際,山僻人稀,以故未通人世;初無神仙誕妄之說也。而唐韓昌黎《桃源圖詩》云:“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又云:“自說經今六百年,當時萬事皆眼見。”劉夢得《桃源行》亦云:“俗人毛骨驚仙子”;又云:“仙家一出尋無蹤。”皆以淵明所言者為神仙;雖有信不信之殊,而其誤則一也。至宋洪興祖始據淵明原文以正韓、劉之誤,然後今人皆知其非神仙,淵明之冤始白。向使淵明之記不幸而亡於唐末五代之時,後之人但讀韓、劉之詩,必謂桃源真神仙所居;不則以為淵明之妄言;雖百洪興祖言之,亦必不信矣,──而豈有是事哉!晉石崇《王明君》(即昭君,避晉諱,故作“明”)《辭序》云:“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其後唐杜子美詠昭君村,遂有“千載琵琶,曲中怨恨”之句。由是詞人相沿用之,世之學者遂皆以琵琶為昭君嫁時之所彈矣。然此現有石崇之詞可證,少知讀書者猶能考而知之。若使此詞遂亡,後之人但見前代詩人群焉稱之如此,雖好學之士亦必皆以為實,誰復知其為烏孫公主之事者乎!嗟夫,昌黎,大儒也,自漢以來學未有過於昌黎者,而子美號為詩史,說者謂其無一字無來歷,然其言皆不可指實如是,然則漢、晉諸儒之所傳者其遂可以盡信乎哉!乃世之學者多據為定案,惟宋朱子間糾駁其一二,而人且曰:“漢世近古,漢儒之言必非無據而云然者”。然則韓、杜之詩豈皆無據而云然乎!嗟夫,古之國史既無存於世者,但據傳記之文而遂以為固然,古人之受誣者尚可勝道哉!故余為《考信錄》,於漢、晉諸儒之說,必為考其原本,辨其是非;非敢詆讠其先儒,正欲平心以求其一是也。

記憶失真之彌縫

傳記之文,有傳聞異詞而致誤者,有記憶失真而致誤者。一人之事,兩人分言之,有不能悉符者矣。一人之言,數人遞傳之,有失其本意者矣。是以《三傳》皆傳《春秋》,而其事或互異。此傳聞異詞之故也。古者書皆竹簡,人不能盡有也,而亦難於攜帶,纂書之時無從尋覓而翻閱也。是以《史記》錄《左傳》文,往往與本文異。此記憶失真之故也。此其誤本事理之常,不足怪,亦不足為其書累。顧後之人阿其所好,不肯謂之誤,必曲為彌縫,使之兩全,遂致大誤而不可挽。如九州之名,《禹貢》詳之矣,而《周官》有幽、并而無徐、梁,誤也;必曲為之說曰:“周人改夏九州,故名互異。”《爾雅》有幽、營而無青、梁,亦誤也;必曲為之說曰:“記商制也”(說詳《唐虞考信錄》中),此非大誤乎!《春秋傳》成公之母呼聲伯母曰姒,伯華之妻呼叔向妻曰姒,是長婦稚婦皆相呼以姒也。衛莊公娶於陳曰厲媯,其娣戴媯,孟穆伯娶於莒曰戴己,其娣聲己,是妹隨姐嫁者稱娣也。而《爾雅》云:“長婦謂稚婦為娣,稚婦謂長婦為姒。”誤矣。必曲為之說曰:“長婦稚婦據妻之年論之,不以夫之長幼別也。”此非大誤乎!鄭氏之注《禮》也,凡《記》與《經》異及兩記互異者,必以一為周禮,一為殷禮;不則以一為士禮一為大夫禮。此皆不知其本有一誤,欲使兩全,而反致自陷於大誤者也!夏太康時,有窮之君曰羿,而《淮南子》有堯時羿射日之事,說者遂謂羿本堯臣,有窮之羿襲其名也。晉文公舅子犯,戴記謂之舅犯,或作咎犯,而《說苑》誤以為平公時人,說者遂謂晉有兩咎犯,一在文公時,一在平公時也。凡茲之誤,皆顯然易見者。推而求之,蓋不可以悉數。而東周以前,世遠書缺,其誤尤多。故今為《考信錄》,不敢以載於戰國、秦、漢之書者悉信以為實事,不敢以東漢、魏、晉諸儒之所注釋者悉信以為實言,務皆究其本末,辨其同異,分別其事之虛實而去取之。雖不為古人之書諱其誤,亦不至為古人之書增其誤也。

傳聞異詞之重出

傳記之文,往往有因傳聞異詞,遂誤而兩載之者。《春秋傳》,鄢陵之戰,“韓厥從鄭伯,曰,‘不可以再辱國君’,乃止。至從鄭伯,曰,‘傷國君有刑’,亦止。”按此時晉四軍,楚三軍,晉非用三軍不足以敵楚;若鄭則國小眾寡,以一軍敵之足矣;必無止以兩軍當楚,復以兩軍當鄭之理。此二事必有一誤,顯然易見者。按後文云,“至三遇楚子之卒”,襄二十六年傳云,“中行、二必克二穆”,然則是至以新軍當楚右軍,而後萃于王卒,無緣得從鄭伯;從鄭伯者,獨韓厥一軍耳。襄二十七年《傳》,齊慶封聘于魯,其車美,叔孫譏之;叔孫與慶封食,不敬,為賦《相鼠》。二十八年《傳》,慶封奔魯,獻車于季武子,美澤可以鑒,展莊叔譏之;叔孫食慶封,慶封汜祭,使工為之賦《茅鴟》。此二事絕相似,亦必有一誤。且叔孫既食慶封以不敬故而譏之矣,逾年而又食之,又譏之,胡為者!鄭之葬簡公也,將毀游氏之廟,而子產中止。鄭之為除也,復將毀游氏之廟,而子產又中止。此二事亦必有一誤。不然,前既不肯毀人之廟矣,後又何為而欲毀之乎!《春秋左傳》于諸傳記中為最古,然其失猶如是,則他書可知矣。是以《史記》記周公請代武王死,又記周公請代成王死,一本之《金》,一本之《戰國策》,而不知其實一事也。《列子》稱孔子觀于呂梁而遇丈夫厲河水,又稱息駕於河梁而遇丈夫厲河水,此本莊周寓言,蓋有采其事而稍竄其易其文者,偽撰《列子》者誤以為兩事而遂兩載之也。《戰國策》中如此之類不可枚舉,而《家語》為尤甚,亦不足縷辨也。由此觀之,一事兩載乃傳記之常事,或因傳者異詞,亦有兩事皆非實者。正如唐人小說,以餅拭手之事,或以為肅宗,或以為宇文士及;誤稱猶子之事,或以為趙需,或以為何儒亮耳。必盡以為兩事,誤之甚矣!以此例之,漢以來之書以誤傳誤者甚多,不得盡指以為實也。

曲全與誤會

後人之書,往往有因前人小失而曲全之,或附會之,遂致大謬於事理者。《大戴記》云:“文王十二而生伯邑考,十五而生武王。”《小戴記》云:“文王九十七而終,武王九十三而終。”信如所言,則武王元年,年八十有四,在位僅十年耳。而《序》稱十有一年伐殷,《書》稱十有三祀訪范,其年不符。說者不得已,乃為說以曲全之云:文王受命九年而崩,武王冒文王之年,故稱元年為十年。(說詳《豐鎬考信錄》中)《春秋》書齊桓公之卒在十有二月乙亥,周正也。殯於十二月辛巳,距卒僅七日耳。而《傳》采夏正之文,以為卒於十月乙亥;則卒與殯遂隔六十七日。說者以其日之久也,遂附會之以為尸蟲出於戶。此豈近於情理哉!前人之為此言,不過一時失於考耳,初不料後之人引而伸之,遂至於如是也。然此猶皆前人之誤之有以啟之也,若乃經傳本無疑義,而注家誤會其意,及與他文不合,不肯自反,而反委曲穿鑿以蘄其說之通者,亦復不少。如《堯典》之“四岳”,注者誤以為四人,因與二十二人之文不合,遂以稷、契、皋陶為申命,以治水明農為在堯世矣。《書序》之“以箕子歸,說者誤以為本年之事,因與伐殷之年不合,遂以伐殷為觀兵,以《序》之度孟津為有月日而無年矣(說并詳《唐虞豐鎬》兩《考信錄》中)。凡茲之誤,其類甚多。展轉相因,誤於何底。姑舉數端,以見其概。乃學者但見其說如是,不知其所由誤,遂謂其事固然而不敢少異,良可嘆也!故今為《考信錄》,悉本經文以證其失,并為抉其誤之所由,庶學者可以考而知之,而經傳之文不至於終晦也。

強不知以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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