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例
時代與識見(以下三章,通論讀書當考信之意。)
圣人之道,在《六經》而已矣。二帝、三王之事,備載於《詩》、《書》(《書》謂《堯典》等三十三篇),孔子之言行,具於《論語》。文在是,即道在是,故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六經》以外,別無所謂道也。顧自秦火以後,漢初諸儒傳經者各有師承,傳聞異詞,不歸於一,兼以戰國之世,處士橫議,說客言,雜然并傳於後,而其時書皆竹簡,得之不易,見之亦未必能記憶,以故難於檢核考正,以別其是非真偽。東漢之末,始易竹書為紙,檢閱較前為易;但魏、晉之際,俗尚詞章,罕治經術,旋值劉、石之亂,中原陸沉,書多散軼,漢初諸儒所傳《齊詩》、《魯詩》、《齊論》、《魯論》陸續皆亡,惟存《毛詩序傳》及張禹更定之《論語》,而伏生之《書》,田何之《易》,鄒、夾之《春秋》亦皆不傳於世。於時復生妄人,偽造《古文尚書經傳》、《孔子家語》,以惑當世。二帝、三王、孔門之事於是大失其實。學者專己守殘,沿訛踵謬,習為固然,不之怪也。雖間有一二有識之士摘其疵謬者,然特太倉ㄗ米,而亦罕行於世。直至於宋,名儒迭起,後先相望,而又其時印本盛行,傳布既多,稽核最易,始多有抉摘前人之忄吳者。或為文以辨之(如歐陽永叔《帝王世次圖序》、《泰誓論》,蘇明允《嚳妃論》,王介甫《伯夷論》之類),或為書以正之(如《鄭樵詩辨妄》,趙汝談《南塘書說》之類),或作傳注以發明之(如朱子《論語》、《孟子集注》、《詩集傳》、蔡氏《書傳》之類)。蓋至南宋而後《六經》之義大著。然經義之失真已千余年,偽書曲說久入於人耳目,習而未察,沿而未正者尚多,所賴後世之儒踵其余緒而推廣之,於所未及正者補之,已正而世未深信者闡而明之,帝王圣賢之事豈不粲然大明於世!乃近世諸儒類多摭拾陳言,盛談心性,以為道學,而於唐、虞、三代之事罕所究心。亦有參以禪學,自謂明心見性,反以經傳為膚末者。而向來相沿之誤逐無復有過而問焉者矣!余年三十,始知究心《六經》,覺傳記所載與注疏所釋往往與經互異。然猶未敢決其是非,乃取經傳之文類而輯之,比而察之,久之而後曉然知傳記注疏之失。顧前人罕有言及之者;屢欲茹之而不能茹,不得已乃為此錄以辨明之。非敢自謂繼武先儒,聊以效愚者千慮之一得云爾。
人言不可盡信
人之言不可信乎?天下之大,吾非能事事而親見也,況千古以上,吾安從而知之!人之言可盡信乎?馬援之薏苡以為明珠矣;然猶有所因也。無兄者謂之盜嫂,三娶孤女者謂之撾婦翁,此又何說焉!舌生於人之口,莫之捫也;筆操於人之手,莫之制也;惟其意所欲言而已,亦何所不至者!余自幼時聞人之言多矣,日食止於十分,月食有至十馀分者。世人不通歷法,咸曰月一夜再食也;甚有以為己嘗親見之者。余雖尚幼,未見歷書,然心獨疑之。會月食十四分有奇,夜不寢以觀之,竟夜初未嘗再食也。唯食既之後,良久未生光,計其時刻約當食四分有奇之數,疑即指此而言。然同人皆不以為然。又數年,見諸家歷書果與余言相同。人之言其安從而信之!郡城劉氏家有星石二枚,里巷相傳,咸謂先時嘗落星於其第,化而為石。余自幼即聞而疑之。稍長,從劉氏兄弟游,親見其石,及其所刻篆文楷字,細詰之,則曰:“實無是事。先人宦南方,得此石,奇其狀非人世所有,聊刻此言以為戲耳。”此現有石可據,有文可征,然且非實,人之言其又安從而信之!周道既衰,異端并起,楊、墨、名、法、縱橫、陰陽諸家莫不造言設事以誣圣賢。漢儒習聞其說而不加察,遂以為其事固然,而載之傳記。若《尚書大傳》、《韓詩外傳》、《史記》、《戴記》、《說苑》、《新序》之屬,率皆旁采卮言,真偽相淆。繼是復有讖緯之術,其說益陋,而劉歆、鄭康成咸用之以說經。流傳既久,學者習熟見聞,不復考其所本,而但以為漢儒近古,其言必有所傳,非妄撰者。雖以宋儒之精純,而沿其說而不易者蓋亦不少矣。至《外紀》、《皇王大紀》、《通鑒綱目前編》(六字共一書名,與溫公《通鑒》、朱子《綱目》無涉)等書出,益廣搜雜家小說之說以見其博,而圣賢之誣遂萬古不白矣!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圣人之讀經,猶且致慎如是,況於傳注,又況於諸子百家乎!孟子曰:“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然則欲多聞者,非以逞博也,欲參互考訂而歸於一是耳。若徒逞其博而不知所擇,則雖盡讀五車,遍閱四庫,反不如孤陋寡聞者之尚無大失也。
少見者多誤
凡人多所見則少所誤,少所見則多所誤。唐衛退之餌金石藥而死,故白居易詩云:“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而宋人雜說遂謂韓退之作《李于墓志》戒人服金石藥,而自餌硫黃。無他,彼但知有韓昌黎字退之,而不知唐人之字退之者尚多也!故曰,少所見則多所誤也。余崔在魏,族頗繁,然外縣人罕識之,多知有余兄弟。族人有病於試場者,則相傳以為余兄弟病也。族人有畜優者,則相傳以為余兄弟畜優也。此耳目之前,身親之事,猶若此,則天下之大,千古以上可知已。故好德不如好色,許允事也,而近世類書以為許渾。韓魏公在揚州與客賞金帶圍,王與陳旭、王安石也,而近世類書以為王曾。晉、宋之事且猶不免傳訛,況乎三代以上,固當有十倍於此者。是以顏闔之事載為顏淵,闞我所為移之宰我,諸如此類蓋不可數。但此幸而本書尚存,猶可考而知之;若不幸而《呂氏春秋》亡,人必以論東野畢者為顏淵,《左傳》亡,人必以陳恒所殺者為宰予。雖聒而與之語,終不見聽,必曰:“古者言如是,夫豈無所傳而妄記者!”然則唐、虞、三代之事,戰國、秦、漢所述,其移甲為乙,終古不白者,豈可勝道哉!故堯之臣多矣,乃見“重、黎”,遂以為必羲、和也;紂之臣亦多矣,乃見“父師少師”,遂以為必箕、比也;禹之佐豈止一人,乃見“大費”,遂以為必益;太甲之佐亦豈止一人,乃見阿衡,遂以為必伊尹:無他,彼心中止有此一二人,故遇有仿佛近似者遂以為必此人。猶之乎許允之事移之渾,王之事移之曾也。甚至南宮載寶,公然移之南容,使三復白圭之賢受誣於百世。猶之乎衛退之餌金石藥,而以餌藥而死為昌黎罪也。故今《錄》中凡事之不見於經者,度其不類此人之事,則削之而辨之。嗟夫,嗟夫,此難為眇見寡聞而粗心浮氣者道也!(孔毅夫《雜說》,昔人有辨其系偽撰者,故今但稱“宋人雜說”,不欲古人之受誣也。)
以己度人(以下七章,皆論戰國邪說寓言不可征信。)
人之情好以己度人,以今度古,以不肖度圣賢。至於貧富貴賤,南北水陸,通都僻壤,亦莫不互相度。往往逕庭懸隔,而其人終不自知也。漢疏廣為太子太傅,以老辭位而去,此乃士君子常事;而後世論者謂廣見趙、蓋、韓、楊之死故去。無論蓋、韓、楊之死在此後,藉使遇寬大之主,遂終己不去乎!何其視古人太淺也!昭烈帝臨終孤於諸葛武侯,曰:“嗣子可輔,輔之;若不可輔,君可自取,毋令他人得之。”此乃肺腑之言,有何詐偽,而後世論者謂昭烈故為此言以堅武侯之心。然則將使昭烈為袁本初、劉景升而後可乎!此無他,彼之心固如是,故料古人之亦必如是耳。然此猶論古人也。邯鄲至武安六十里,山道居其大半,向不可車。有肥鄉僧募修之;人布施者甚少,乃傾己囊以成之。議者咸曰:“僧之心本欲多募以自肥;以施者之少也,故不得已而傾其囊。”夫僧之心吾誠不知其何如,然其事則損己以利人也,損己利人而猶謂其欲損人以利己,其毋乃以己度人矣乎!然此猶他人事也。余之在閩也,無名之征悉蠲之民,有余之稅悉解之上;淡泊清貧之況,非惟百姓知之,即上官亦深信之。然而故鄉之人隔數千余里終不知也,歸里之後,人咸以為攜有重貲。既而僦居隘巷,移家山村,見其飯一盂,蔬一盤,猶曰:“是且深藏,不肯自炫耀也。”故以己度人,雖耳目之前而必失之;況欲以度古人,更欲以度古之圣賢,豈有當乎!是以唐、虞、三代之事,見於經者皆純粹無可議,至於戰國、秦、漢以後所述,則多雜以權術詐謀之習,與圣人不相類,無他,彼固以當日之風氣度之也!故《考信錄》但取信於《經》,而不敢以戰國、魏、晉以來度圣人者遂據之為實也。
虛言衍成實事
戰國之時,說客辨士尤好借物以喻其意。如“楚人有兩妻”,“豚蹄祝滿家”,“妾覆藥酒”,“東家食,西家宿”之類,不一而足。雖孟子書中亦往往有之。非以為實有此事也。乃漢、晉著述者往往誤以為實事而采之入書,學者不復考其所本,遂信以為真有而不悟者多矣。其中亦有原有是事而衍之者。公父文伯之卒也,見於《國語》者,不過其母惡其以好內聞,而戒其妾無瘠容,無洵涕,無扌舀膺而已。《戴記》述之,而遂謂其母據床大哭,而內人皆行哭失聲。樓緩又衍之,遂謂婦人自殺於房中者二八矣!又有無是事,有是語,而遞衍之為實事者。《春秋》傳,子太叔云:“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為將及焉。”此不過設言耳。其後衍之,遂謂漆室之女不績其麻而憂魯國。其後又衍之,遂謂魯監門之女嬰尤衛世子之不肖,而有“終歲不食葵,終身無兄”之言,若真有其人其事者矣!由是韓嬰竟采之以入《詩外傳》,劉向采之以入《列女傳》。傳之益久,信者愈多,遂至虛言竟成實事。由是言之,雖古有是語,亦未必有是事;雖古果有是事,亦未必遂如後人之所云云也。況乎戰國游說之士,毫無所因,憑心自造者哉!乃世之士但見漢人之書有之,遂信之而不疑,抑亦過矣。故今《考信錄》中,凡其說出於戰國以後者,必詳為之考其所本,而不敢以見於漢人之書者遂真以為三代之事也。
古語失解後之妄說
戰國、秦、漢之書非但言多也,亦有古有是語而相沿失其解,遂妄為之說者。古者日官謂之日御,故曰“天子有日官,諸侯有日御”。羲仲、和仲為帝堯臣,主出納日,以故謂之日御。後世失其說,遂誤為御車之御,謂羲和為日御車,故《離騷》云“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已屬支離可笑。又有誤以御日為浴日者,故《山海經》云“有女子名羲和,浴日於甘淵”,則其謬益甚矣!古者羲、和占日,常儀占月。常儀古之賢臣,占者占驗之占;常儀之占月,猶羲、和之占日也。儀之音古皆讀如娥。故《詩》云:“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見君子,樂且有儀。”又云:“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皆與“阿”“何”相協。後世傳訛,遂以“儀”為“娥”,而誤以為婦人。又誤以占為“占居”之意,遂謂羿妻常娥竊不死之藥而奔於月中。由是詞賦家相沿用之;雖不皆信為實,要已誣古人而惑後世矣。諸如此類,蓋不可以勝數。然此古語猶間見於經傳,可以考而知者,若夫古書已亡,而流傳之誤但沿述於諸子百家之書中者,更不知凡幾矣。大抵戰國、秦、漢之書皆難征信,而其所記上古之事尤多荒謬。然世之士以其傳流日久,往往信以為實。其中豈無一二之實?然要不可信者居多。乃遂信其千百之必非誣,其亦惑矣!
儒者采讖緯語
先儒相傳之說,往往有出於緯書者。蓋漢自成、哀以後,讖緯之學方盛,說《經》之儒多采之以注《經》。其後相沿,不復考其所本,而但以為先儒之說如是,遂靡然而從之。如龍負河圖,龜具洛書,出於《春秋緯》。黃帝作《咸池》,顓頊作《五莖》,帝嚳作《六英》,帝堯作《大章》,出於《樂緯》。諸如此類,蓋不可以悉數。即為祭其始祖所自出,亦緣緯書之文而遞變其說者。蓋緯書稱三代之祖出於天之五帝,鄭氏緣此,遂以為祭天,而謂《小記》“其祖之所自出”為其始祖之所自出。王氏雖駁鄭氏祭天之失,而仍沿始祖所自出之文。由是始祖之前復別有一祖在,豈非因緯書而誤乎!余幼時嘗見先儒述孔子言云,“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稽之經傳,并無此文。後始見何休《公羊傳序》,唐明皇《孝經序》有此語;然不知此兩序本之何書。最後檢閱《正義》,始知其出於《孝經緯》之《鉤命訣》也。大抵漢儒之說,本於《七緯》者不下三之一;宋儒頗有核正,然沿其說者尚不下十之三。乃世之學者動曰漢儒如是說,宋儒如是說,後生小子何所知而妄非議之!嗚乎,漢儒之說果漢儒所自為說乎?宋儒之說果宋儒所自為說乎?蓋亦未嘗考而已矣!嗟夫,讖緯之學,學者所斥而不屑道者也,讖緯之書之言,則學者皆遵守而莫敢有異議,此何故哉?此何故哉?吾莫能為之解也已!
劉知幾用《左傳》駁秦漢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