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移永州,公捧檄喜曰:“是距滇近,可為歸計也。”將行:屬吏有請為公立遺愛碑者,公怒之曰:“古之良二千石,吏畏民懷。今吏實懷予,是征予之不德也,碑何為焉!”至永歲馀,卒以與巡撫議事不合,以原官罷歸。
公兄煒,雍正甲辰舉人,性嚴厲;公事之如父。公為縣時,兄常在署,嘗怒欲撻公,公繞床哀之;門內事悉以稟焉。兄治家儉,自恭人不得衣帛,曰:“吾家貧而弟性廉直,官不可常恃,脫歸田,能無憂凍餒乎!非儉,無以佐吾弟廉也!”公所置田屋皆與兄共之。公恐身後諸子有異議者,欲及己在析之。會兄選為新野知縣,公念兄弟皆為吏,貧富均,遂議析產。未及析而兄卒,遂止。及公歸,乃與兄子均分之;復別以田與兄長子使奉祖祀,滇俗所謂“長孫租”者也,獨公不以與己長子而與兄子為異人耳。
公所至以成就人材為己任,才俊者招之入署自敵之,貧者恤其家使不至徙業。在任邱時得人為最多,前提督山東學政侍講學士李公中簡,今兩淮鹽運使邊公廷掄皆公門下士也。任邱故多士,自是科第遂甲畿南。公試童子悉有常法,貧者得預為計,覆試者不過數十人,人咸便之。獨慎於衡文,務拔殊尤材。繼公者好以己意立法,朝夕更改,覆試煩數,人咸苦之;而所取反多庸陋士。公之在任邱也有富子行千金求榜首。公曰:“吾書生起家縣令,可為是耶!”富子怒,入京師,援例輸金為知州,曰:“吾以壓朱某也!”
公以乾隆三十九年二月十四日卒,享年七十有六。配呂恭人。子,士瑯,國學生,先公卒於京師;士琪,乾隆庚寅舉人,揀選知縣;士琬,國學生。女二,長楊義欽,次董恩義,皆諸生。孫男四人;孫女八人。
銘曰:滇池之南,龍湖之滸,四山環焉,中為平土。穿土得石,厥厚數尺,環十馀里,而平如席。山川靈奇,篤生我師,涉目能誦,操翰為詞。匪才斯難,唯行斯勵;凡今之人,莫如公弟。維孝與友,施于有政;惠而民懷,教而士競。不陵不援,難進易退,名臣大節,公可無愧!嗇公以位,豐公以年,丹顏白發,杖履林泉。存順沒寧,卜吉永久;銘此數言,以垂不朽。
祭石屏朱公文(此篇已附載《考信錄》卷一《少年遇合記略》中,故今省之)
漳南俠士傳
漳之南,有村曰紫莊,莊有俠士曰李越尋,少讀書,為魏諸生;及壯:苦家貧,棄舉子業,以俠聞州里間。常著短衣僅及髂,佩兩刀以游,人莫敢忤。
紫莊有寡婦,撫一子,不肯嫁。其叔利內黃人侯六金,竊鬻之。及與來逆,乃令潛居側古祠中,而己紿寡婦出。既出,則數十人突從祠中起。寡婦驚欲入,門已閉。祠中人遂前擒婦,納輿中。其子聞,奔救,不及;度不可奈何,遂往至越尋所,跪且泣。
越尋以婦已往,而六素有勇名,恐倉卒不可得婦,初難之。其子固不肯起,泣愈哀。越尋意不忍,因慨然曰:“是誠在我!當即往!不得婦,吾不生還矣!”遂出召其徒,曰:“吾素以俠聞村中;今人奪吾村婦而不能救,非俠也!鳴於官,皆豎子,知納賄耳,不足了人事!且事隔省,關移動累月,彼見逼急,且成婚矣,奚歸為!不如生劫之、即不可得婦,因縛六歸,終當全婦耳。”眾應曰:“諾。”遂以二十七人往。
侯氏居甘固,去紫莊且二十里;比至,日己暮。越尋挾所佩刀,排闥直入堂上。時賀客且滿,酒數行,突見越尋佩刀入,皆大驚;欲共擊之,而方燕樂,出不意,腰下無寸刃。越尋張目叱之,皆退走,相踐踏;覓兵梃,倉卒不可得。越尋因疾入,趨新婦室。而六已潛匿婦草屋中,欲呼眾共迎拒越尋。未及發,越尋已至戶,遂以左手把其腕,而右手拔腰下佩刀劫之,厲聲叱曰:“爾不聞紫莊有李越尋耶!胡敢入吾村奪婦!今婦何在?”六日:“已逸矣。”越尋怒,叱其徒縛六,反接之。
縛始定,而村中少年聞侯氏有暴客,爭持兵刃,前格越尋。越尋使二十七人圓立,各持械外向;而已居中,以所佩刀置六項上,大呼曰:“越尋此來非欲生還者也!敢死者前!”因舉刀擬六,眾惴栗汗出,不敢近。
越尋復問六婦所在,六固不肯吐實。越尋怒,曳六出。未及門,聞婦哭聲;越尋呼眾索之,遂得婦草屋中。於是越尋使二十七人前行衛婦歸,而己持刀驅六隨其後。莫敢追者。至半道,乃縱六歸,謂之日:“紫莊李越尋非畏死者也!如能相報,詰朝當待汝!”六唯唯不敢對。
夜將分,越尋始至紫莊,乃以婦畀其子,而散遺其徒歸。而其叔先聞子往告越尋,度必禍己,遂潛遁不復歸。
崔述曰:吾往讀史至唐五代之際,見魏之士何其銳也!自田氏據魏以來,牙兵五千人,世為鄰鎮所憚。及唐莊宗,卒用以滅梁,所謂“銀槍效節都”者也。其後李嗣源入洛,郭威入汴,皆以魏兵。三十年中,三立奇功。蓋其土厚而曠,負大行,俯大河,其迅鷙勁悍天性然也。今觀越尋之俠,豈異於古所云耶!使制而用之,效節於邊陲,豈不足奮主威而寒賊瞻!惜乎生不遇綱羅斥弛之人以至於窮而自廢也!余惜其材而悲其無以自見於世,因為之作傳云。
扶病贊(有序)
初,余館於北皋,為先孺人作杖成,寄之家;而母已得佳杖,遂置之。逾數月,余歸,忽病眩暈,遂取而杖之。其冬,先孺人卒,勞且病,不能勝喪,而俗所謂禮杖者短弱不足以扶病,病甚則復用前杖。明年,弟病篤,余為治後事,且哭弟,余亦病旬月,復杖之。又明年春,營葬,憊甚,又杖之。是年六月,病瀉痢,愈而復病;既愈;又病寒,幾死;幸而愈,尚不任行立,杖之凡三月。凡家人不在側及深夜起臥所賴以不傾側者,惟杖。杖之有功於余大矣哉!雖夫婦之親來若杖之久,雖卑幼之扶持未若杖之穩而健也。然余善怒,罪初不在杖,怒則擲之於地,不自覺;久之,頗自悔。古者名杖曰“扶老”;因師其意,字之曰扶病。病稍愈,為作《扶病贊》其辭曰:
北之白挺,南之狼筅,戈戟之長,刀劍之短,其狀百出,其類無算,咸殺人以媚人,但濟惡而戕善。惟汝一族,與物殊性,不以助暴,而以扶病。悲夫,吾見世之君子,強則比之,弱則棄之,盛則與之,衰則侮之,是何汝之渾渾,獨反其道以自處?勞汝而汝不怨,譴汝而汝不怒,此固士君子之所難,而吾初不意其得之於汝!
侍妾麗娥傳
麗娥周氏,館陶南鄙人也。父業馬醫;後遷於朝城之扶翼集買田數十畝,躬耕自給。娥年十六,值歲荒,父貧不能自存,將鬻娥以給食;或偕之至魏。余時他出,妻為媒定之。余歸,遂納焉,時余年四十六矣。
初至,蠢蠢無知識,惟余妻言是聽。入之,遂識道理,嫻女工,解烹調;余因亦愛之。余善病,娥侍藥餌頗勤;余素有不寐之癥,常中夜怔忡,身如焚,輒呼娥起,閑語良久,心漸安,遂復倦睡。蛾見余睡,則默坐假寐,或屏氣潛退,恐驚余之眠也。凡十馀年,皆如是。是以余雖病弱,終不至困劇,以有娥也。余妻待下寬而體恤周至,娥亦殊愛戀女君,不能頃刻離也。
余之赴任羅源,娥年二十七矣,余家素儉,雖為吏,娥仍供炊爨,無異家居時,衣飾不求美,飲食取飽而已。以故余為吏得以廉著,娥與有功焉。余為吏,日勞於民事,匆匆無暇日;家政皆妻主之,庖氵瑣屑之務不復能兼顧,悉付之娥。娥辛勤給奉,頗能當余意,甚為妻所倚任。在上杭時,余與妻皆年六十,娥計畫湯飯務求精美,恐吾兩人之不甘食也。
初至余家時,家甚窘,或有所觸忤,致詬厲,無怨父母鬻己意。其父母後遷於歸德,不見十余年,思之甚,每謂余曰:“女子在母家不可為好,好則嫁後父母必思念之。不如頑惡者,父母喜其去,反不致傷其心也。”此言雖激,然其情亦可悲矣。一日,泣謂余曰:“妾祖母歿時,家苦貧,未得與祖合葬,妾父每以為恨。得十馀金寄之,君之德也。”余憐而付之。
余在閩日,為歸計,上官未之許;娥亦屢勸余解組。余計娥年少,歸家後筑室買田,可以同安樂;孰意娥之竟死於閩也!娥素肥多痰,日不晚食,晚食則停胸中。余之解上杭任,由汀赴會城也,攜眷屬以行,道中屋宇釜甑少,飲食統造於外廚,廚人懶且鈍,必至夜分乃具食。娥自早餐後饑甚,及食,嘗過飽,遂患積滯。自過清流後日有大風,天驟寒,傷於內復感於外,遂病。憩將樂旅店,苦無良醫,病遂日劇。於九月十四日卒於將樂。於乎痛哉,豈非命也耶!卒後,余妻痛之甚,居平常忽忽不樂,而余亦如失左右手也。
崔述曰:余閱《虞初新志》,見其所載妾媵之傳多矣,然無甚過人者,不過技藝容顏之見長耳。夫婦人以德為貴,女工次之;為妾者能善承事君子女君而佐之理,斯為賢耳,豈在他哉!吾娥樸質無他長,然余病體賴以保全,又能辛勤儉約以佐吾為吏,亦有足多者。余嘗謂官之貪而惰也,非盡其人之過,亦其家人共成之;其家人相矜以奢縱則不能不貧,其妻妾相與蠱惑以聲色淫樂則不能不惰耳。余家素無玩好之具,自作吏以來,出入贏絀上下之費委之妻,余之飲食居處疾病之給侍委之娥,故能無內顧之憂而得專心以理民事。是以蛾之死余與妻皆痛惜之。余因為之傳。不知觀者視吾娥與《虞初》所載諸人為何如也?
江西贛縣知縣鯤池陳公墓碑銘
乾隆壬子,余在京師,偶遇滇南舉人陳子履和,索余所著書數種觀之,即請以師事余,辭之不可,余深異之。夫世所尚者舉業耳;何以獨好古學,輒自降抑如是,殊不類今人所為?甲寅,復至京師,則履和己出都,見其父鯤池公,溫良誠篤,居然古之君子,然後知履和之得於庭訓者有素也。嘉慶初,余宦閩中鯤池亦宦於西江,音問時相通也。余歸後數年,鯤池亦解官歸。甲戌三月得履和書,則公已卒,以墓碑囑余為之。
公諱萬里,字飛九,云南臨安府石屏州人,鯤池其號也。曾祖諱薪,康熙丁卯舉人,鶴慶府學教授,祖諱蕃纟襄,臨安府學生,贈文林郎。父諱澎,乾隆甲子舉人,湖南臨湘縣知縣。母李,贈孺人。
公少而孝謹,自臨湘公卒後家綦貧,以授書自給,日恒食粥,從不干與公事;鄉人或笑其謀生之拙,公處之恬如也。乾隆庚子與子履和同舉於鄉。乙巳,母李太儒人卒。乙卯,會試大挑一等,分發江西試用。嘉慶二年,補廣豐縣知縣。
公為治寬和簡靜,而廉介不茍取,與士民若家人父子然。初到任時,義寧州寇作。公以城垣多圮,捐俸修之,民無擾焉。縣故有書院,久廢不理,公召諸生自教之,捐膏火以資之,由是文風丕變,舉於鄉者多。有徐君者,於辛未成進士,選入翰林,人以為公功云。縣有巨盜數人,大為民患,官莫能捕。公密訪其聚飲之夕,親率兵役往捕之,遂皆就擒。
六年十一月,奉調采銅於云南。十年二月,回任。是年冬,值大計、或傳上官欲舉公卓異,勸公入省;公不肯往,亦不果舉也。十二年,調繁贛縣,紳士皆為詩文志別,民送至江干者如堵墻焉。
贛為省南大道,差使旁午,迎送供備常無虛日,理民事多以夜,公弗樂也。未數月,即以疾辭。顧上官才公,慰留之不令去。然公終不適,又數月,復詳請解任;逐於十三年二月卸事。啟行之日,士民依戀,與廣豐略同。本道寥公至懸詩郵亭送公以風屬吏焉。
又年馀,歸里,時年已七十馀矣,然步履飲食皆無異尋常。至十八年十月十八日卒,壽七十有四歲,卒之前一日,猶泛舟異龍湖,登山而眺望也。
初,履和以奉文截取,於是年五月由四川入都,以事羈留間,忽聞石屏疫作,且夢不祥,懼二親有事,奔歸省覲,則公固無恙也。逾二日晨餐,公忽患風痰,遂卒。豈鬼神默啟之使得父子相見乎?亦異事也已!
公為人方直,與人言,是非無所回避;而和平寬厚,人皆樂親近之。於從父兄弟及其子尤加優恤。其卒也,人皆奔視涕泣,共襄其後事云。
配任孺人,早卒。繼配為劉孺人。子二:長即履和;次履順,國學生。女二:長適州庠生羅廷墉;次適廖樹堂,皆早寡,以節著。孫三:長周翰,州庠生;次保慶、重慶,尚幼。曾孫一,啟曾。
銘曰:學以稽古,仕以治民;世俗靡靡,置若罔聞。惟滇僻遠,古風猶存;吁嗟陳公,殊異今人!子銳於學,深求經義。士競於教,聯翩科第。庶民相安,不肅而治。非公盛德,曷能如是!不展其用,翻然遂歸;高風亮節,今世所稀,表而銘之;以為世規;庶幾後學,共繼前徽。
(剛按:《無聞集》終,舊本誤在《侍妾麗娥傳》後,《鯤池陳公墓碑》前,今據目錄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