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者,黍稷末去皮之通稱。對米而言則皆云粟;數之名則未有及粟者。孟子曰:“有粟米之征”,“米粟非不多也。”《詩》云:“黍、稷、稻、粱。”又云:“黍、稷、重、、禾、麻、菽、麥。”皆不言粟,是也。故米初去粗皮,謂之脫粟;呼稷之粟為粟,非謂稷為粟也。以稷之多也,故但呼以粟而即知為稷;久之,而稷之名遂掩。稷也而粟之,猶今之人之之也,猶於其米而直謂之米也;而不學者遂誤以粟為本名,而不知其為稷矣。
河北自漳以西舌強,能讀入聲;以東舌弱,不能讀入聲,──《中原音韻》所謂“入聲作平聲,作上去聲”者是也,──故讀稷與祭之音相似。而鄉中人識字不多,秋禾登於場,筆而記其數,有不識祭字者,則書稷字以代之──稷字《四書》、《詩》所有;祭字《四書》、《詩》所無也。猶高糧之或誤書為高梁(俗呼蜀黍高糧),金簪之或誤書為金針也(俗呼黃花菜為金簪),猶古人之誤書弄璋為弄獐也。而不學者不知稷為何物,遂誤以祭為稷,反疑其民呼為“子例切”者乃方音之轉,而笑書祭者為誤字矣。
稼書陸子作《黍稷辨》,謂稷乃今之谷而非飯黍,征之書傳,詳其形狀,以糾前人之惑,其事雖小,而不肯沿訛踵謬之心即此亦足見其萬一。然謂土人以飯黍為稷,則猶未知北方農夫之所呼者祭而非稷也;由祭而之稷,作《本草群芳譜》者不見《說文》,妄以己意揣度之耳。余故補其未備,作《稷祭辨》;於陸子所已辨者則不復言,從省文,亦不敢掠美也。
《禹貢》田賦九等解
《禹貢》九州田賦皆分九等。讀者苦其難記,或作《指掌圖》,以九等分配於十二辰,按指節歷數之;又作《歌訣》,鄙俚不經,既侮圣言,亦無倫理,余深病之。竊謂其所以難記者皆由於不究其故;不究其故,則雖強而記之亦何得於心哉!因第其說如左:
雍、徐、青、豫、冀、兗六州皆居北方;而雍居六州上流,土厚水深,雖瀕河而無河患,故田居上上。青、徐皆不瀕河,故次雍;而徐上中,青上下者,徐土墳而兼埴,青土墳而兼斥故也。冀、豫皆瀕河,有河患,故又次徐、青;而豫中上,冀中中者,豫一面瀕河,冀三面瀕河故也。惟兗當九河之委,土薄水淺,故居中下焉。梁、荊、揚皆居南方,故田皆在下等;而梁居三州上流,故次兗;荊稍東,故次粱;揚最東,當三江之委,故又次荊也。此田分九等之說也。
冀為帝畿,土廣民眾,故賦居上上。豫、荊,東西之中,水陸之會,故賦皆居上等;而豫田中上,荊田下中,故豫次冀,荊次豫也。雍、徐、青、梁、揚五州皆居東西偏,而雍、徐、青田皆上等,故賦亦皆中等;然青次荊,徐次青,雍次徐,與田之上下相反者,東方土狹民稠,西方土廣民稀故也。梁、楊田皆下等,故賦亦皆下等;然揚次雍,梁次揚,亦與田之上下相反者,其故亦猶青、徐之加於雍也。惟兗受河患最深,創殘之馀,民氣未復,不可以賦之常法繩之,故曰:“厥賦貞,作十有三載乃同。”此賦分九等之說也。
賦言“錯”者四州,又各不同。冀州賦重而地廣,其賦不可均也,故有“錯”焉;不言所錯者,賦上上矣,其錯必於下可知也。揚州賦輕而地廣,地兼水陸,故有錯而上者,故其文曰“上錯”。粱州賦輕而地廣,地兼水陸山林,故有錯而上者,亦有錯而下者,兼本等則為三,故其文曰“三錯”。豫州,四方之交,土兼墳壤與壚,故其賦錯出不均;綜而計之,適得上中,故其文曰“錯上中”。此四州言錯之說也。
以是求之,皆有至理,可以得其故。何必區區效星相之術,於指節間定部位,作小兒戲哉!
文說上
畫,所以貌物;黑白之色,方圓曲直之勢皆合焉,謂之畫。文,所以載道;是非得失之故,賢人哲士之事實皆合焉,謂之文。物者形;道者理。形者然;理者其所以然。其事之大小,品之高下雖殊,其理一也。
馬焉而狗其足,花焉而竹其,山焉而波,水焉而岫;求之天下無是物也,可謂之工於畫乎?何以異為文而讠皮其說,謬其理者也!累朱攢青,曲直雜設,非人,非樹,非山,非屋,見者不能名其物,可謂之工於畫乎?何以異為文而晦其辭,亂其章,讀之而不能通其意者也!然而彼且曰“吾工畫”,世且曰“彼工畫”,問其所畫之物,則曰“吾工畫而已,不知物也”,何以異為文而離乎道,且自負文士,世亦以文士目之者也!
凡論畫之美者,曰“亳畢似”,曰“尺寸千里”;然則為文而能了然於口與手,簡而明,約而盡,使讀者釋然有以知夫是非得失之故,豈不可謂工於文乎!然而世之為畫者不求之物而徒冊上之橫斜疏密是問,此所以無工畫者也;為文者不求之道而徒古人之文之長短難易逆順是問,此所以無工文者也。夫匠者不必能畫器皿,游者不必能畫山水,然未有閉置一室,目不見山川器皿之形而能畫者。賢人君子明理之士,固有不工文者,然未有於道茫然無牖隙之見而能文者也。
悲夫,知畫者世或有之而知文者鮮,是文人之智反出畫工下也,惜哉!
文說下
道也者,物之理也。其於人也為情,其於事也為義為勢。大之而天地圣人之所不能盡,小之而愚夫愚婦之所可知一草一木之所以消長,皆道也。文也者,載此者也。其義顯,其勢悉,其情通,是文而已矣。精而論之,雖大賢之言不能皆醇;粗而論之,雖百家技藝之書亦各有其道焉,──莊周、韓非是也。譬之博奕;雖非圣人之道,然工於博奕者言博奕之所以勝負較然不誣,是即傅奕之道也。
雖然,道有醇駁則文有高下,孟子所謂“讠皮、淫、邪、遁”者也。是故,二子之文,非天下之至美也,投乎世好耳;天下之言道者亦非無駁於二子者也,不為世所詬病耳。譬諸飲食,道其物也,文其味也。《六經》,稻粱之味也。孟與韓,魚肉之味也。斑、馬、歐、柳之言間有膻腥焉。有其道而文不美焉者,失飪者也。摭拾《六經》之遺文,剿竊注疏之成說以為明道焉者,食饣壹而饣曷,魚餒而肉敗者也。莊周、韓非非圣人之道而見美於世,猶蔥荽椒蒜,獐鹿驢騾之肉非味之正而人喜食之者多也,──然視烹土煮泥以求味者則不可謂無物;視世之心無所得而摹擬古人之言以為文者則不可謂無道。余所謂文以載道者,以此。
夫韓退之,柳子厚,世所謂文士也,周茂叔,世所謂儒者也,然其言皆曰文以明道。獨近代文士則曰文自文,道自道。何者?彼以摹擬語勢為文,以摭拾陳言為道;非文之與道異也,彼所謂文與道者異也。
卷三
上汪韓門先生書
(此篇已附載《考信附錄》卷一《少年遇合記略》之未故今省之)與董公常書
乙酉之秋,得於京邸晨夕過從,暢論書史者數月。歲終握別,至今十有二年。每讀書有會心處,輒屈指私計可與語此者惟廣平栗太初及我公常先生二人。而太初往矣,先生又無由接坐一談。興言及此,真令人讀書之興索然欲盡也!
往述幼時喜涉覽,山經地志權謀術數之書常雜陳於幾前。既瀾無所歸,又性善忘,過時即都不復省憶,近三十歲始漸自悔,專求之於《六經》,不敢他有所及。日積月累,似若有得,乃知秦、漢以來傳注之言往往與經抵牾,不足深信。如炎帝本與黃帝同時,太皓在其後,而世以為伏羲即太皓神農即炎帝。稷、契皆在帝嚳之後百數十年,而世以為高辛氏之子。周公本因戍王諒陰而攝政,而世以為成王年止十三。平王本畏楚囗而戍申、呂,而世以為私其舅家。周本三正并行,而世乃雜取傳記夏正之文為周不改月之證。周本郊遂用徹,采邑用助,而世乃因孟子“雖周亦助”之言謂徹亦畫為井,亦以中為公田。推此而求,下可悉舉。要皆不肯細讀經文,過信傳注百家之言,故致舛誤。不知先生以為然耶,否耶?舊嘗閱一小說,載孔子陳時有采桑女及樵夫詩二首,鄙俚不可入口;且曰:“按,此即今七言絕句;而世儒謂始於《柏梁》不學之過也。”閱至此,不覺失聲大笑。嗚呼,今世所傳戰國、秦、漢之書名於圣人者豈有以異於此乎!特以其傳既久學者遂不敢議。而今乃欲據《六經》以正其失,求其不掩耳而疾走不可得也。以此閉口,不敢與人談及經史。安得與先生重聚數月而一證其十馀年來之所得哉?
今歲偶至郡城數日,行入書院中,得遇胡君名光四者,問之知為及門高弟;因詢近況,乃知令郎已長,能讀父書,負笈從游者甚眾,先生杜門不出,日惟與門人講誦,不覺欣然為之破顏。士不能展所學於天下,固當成就後學,作如是事。若述者,其學固無可取,而亦絕無人相問難者;少年才俊皆高視闊步,一揖猶以為浼,一問猶以為辱,安得有所謂負笈從游之怪事乎!間有一二來者,皆初學無所解;得一補諸生即都去。讀書雖有所得,而環顧四壁茫然無可語者。亦可為之長太息矣!
前在京師時,先生方刻印章,文曰“四可堂主人”。問其說,云:“余有親可養,有子可教;有田可耕,有害可讀,余何為仆仆於京師者!”今尊大人雖捐館,其三可者固自在。而述本無祖遺田產;又值洪波毀室,先人所遺書蕩然無存,至無容膝所?依人廡下。辛卯之春,先君見背;今惟家母在堂,差為康健,而祿養色養又都不能。一二年來,增患目疾,翻閱盡廢。年垂四十矣,而一介子女杳然不聞消息;家貧不能畜妾。四者無一可焉。夜中就枕,怛然無生人之樂,不覺其淚之濡衾也。
久不與人通書,會此便,不覺一瀉欲盡。然書寫良艱,落筆時所裁割者街多,幸為心照。如遇北風惠以德音為望。率此亻布候近祉,不宣。晚弟崔述頓首。
送栗太初赴納任序
四川在京師西南五千里外,有劍閣、云棧之險;而自強獻忠蹂躪後煙火幾絕。國家涵育百年,民稍稍生殖;然惟成都稱殷盛,他府州尚多曠土。民樸魯儉嗇,無珠貝珍異之饒,士大夫銓得其地者率以為苦。而敘、瀘以南,地近徼外,多瘴癘,以是人尤不樂往。
廣平栗太初,余同門友也,博學喜著述,讀書一遍輒背誦不遺。乾隆己丑,由前進士謁選於吏部,得瀘州之納。詢之蜀士大夫宦游於京師者,皆云:“縣於蜀最貧;自山水幽勝外無足滿意者。”於是識栗君者皆為栗君憂。而余獨有以知栗君之不憂也!
夫憂,生於欲之不遂。士不能讀書求古圣賢之道,欲以仕為貿易,奔走形勢間以冀一遇,或棄產稱貸然後得注選,其心以為一旦得官可以償其所費,且求贏焉,若賈人權子母之利然;此其憂貧固情之常,不足異。若栗君者,讀書學道人也,其富也奚以喜,其貧也奚以憂乎!且非第不憂而已。其為富也者,方面大吏皆艷而志之,需索之煩,供億之費少不給,則不得安其位;官雖富,常不敷所出,雖廉吏至此其勢不得不貧。其為貧也者,兩院以下皆知人之憚而不愿為也,其不幸而值焉者,雖小忤意,輒不肯易置;或垂橐入謁,亦往往獲無事;以此反得行其志,即貪吏為之亦有以廉名者。夫栗君之仕欲以行其志也明矣,其於納溪,喜之不暇,而何憂焉!
吾又聞文章之事與名山大川相長。曩栗君與余同習業於石屏朱公之署,日以文章相砥礪。既而栗君成進士,多交游,攖世務;而余善病,且羈旅逐衣食,往往廢業。今栗君奉省檄,洽百里,逾大河而西,越兩崤、函谷,仰躡三峰,吊秦、漢之都,西度大散,入漢中,觀諸葛武侯之遺跡,馳驅於飛梁峭壁間,山鳥異聲,秋云幻狀,然後登大劍俯長江,其山水之奇秀皆足以發抒其耳目。而縣又淳簡,栗君游刃治之有馀,鳴琴之暇,計必陟其山,漱其泉,婆娑嘉樹之下,極游觀之樂,以默證其平日所讀之書而悉發之於文,吾知其與曩者習業時必有異也。余方艷羨之不可得,而栗君詎反憂哉!
栗君發矣!異日余至京師,遇有自蜀中來者,必將詢粟君之政與其文;且問蜀人之敬信栗君能如文翁、少陵否。栗君所得不已多乎?孰與夫橫金臥內,德色妻子,窮水陸之珍,極聲色之奉,以自鳴善宦者哉!遂書此,以贈栗君之發。
贈陳履和序
(此篇已附載《考信附錄》卷一《少年遇合記略》之末,故今省之)《武安文昌祠簽簿》序
武安張子奇昌質所學於余有日矣,一旦持一冊來,曰:“此武安文昌祠簽簿也。日嘗過之,見其毀也,因重錄而易之。先生其為之序!”余固辭,而其從叔友唐復力為之請。余曰:“嗟乎,余安能序此簿哉!余少未嘗為此學,不知其所由美,而心竊以為非宜。譽之,則失其本心;毀之,又非子之所以謂余序之之意也。余安能序此哉!”
且文昌,星也,在紫垣之外。《天官書》曰:“斗魁戴筐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今北斗上六星上曲者是也。而近代所祀,稱為梓潼帝君者,則晉、魏間將蜀人張氏,以戰歿而血食於蜀者。其後廟祝欲靈其祀,乃詐稱夢神謂己‘上帝使我掌人間士子祿籍’,自是士大夫始爭事之。沿之既久,遂誤以為文昌。合天神人鬼為一祀,舛亦甚矣!”
夫文昌,星耶,固不得有言;若梓潼神也耶,將毋亦忠直勇決之氣存於天地之間,其肯逐逐然日與斯民謀趨利避害之計,而又效唐、宋以來所謂聲病俳偶之文,間雜以鄙俚之言,以示天下耶!且神止一耳,而天下府州縣祠有簽者無慮數百;盡應其求,力亦不給。理勢皆無據而世信之,亦以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