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先儒之以為攝也亦有故:一日國君必書即位,而隱不書即位;一日相傳有是說。此二疑者不破,則雖明知攝之不稱公而終不敢謂隱之果非攝。惜乎其論之猶有未盡也!
魯隱公不書即位論下
《春秋》之策;十有二公,書即位者八,不書即位者四。先儒求之而不得其故,因見桓、閔之弒而子般之殺也,遂為之說曰“繼弒者不書即位。”而桓、宣皆繼弒,又未嘗不書即位;則又為之說曰:“與聞乎弒者書即位。”彼數君者既已然矣,則隱公之不書即位,勢不得不別為之說以通之,此學者之所以深信其攝而不敢異也。
史也者,所以傳信也。均之即位也,或書而或不書,是史非實錄也。史書之而孔子削之,是圣人之經非實錄也。
曰:“不忍於先君之見弒也。”夫忍不忍在即位耶?不在即位耶?在即位耶,則彼之即位為忍,孔子當著其實以明其忍,不得私庇之而私削之。不在即位耶,則書不書等耳,何為而削之哉?
曰:“古者有即位之禮,先君見弒則不忍行此禮,是以不書,非削之也。”曰:“位,君位也;即位,就君位也;既為君未有不即位者,不即位是不為君也。自天子以至於大夫皆有位,於何日始居此位即於何日謂之即位,不以其禮之繁簡也。所謂即位也者,猶後世天子之云登極,百官之云到任也;今曰‘某雖為帝,未嘗登極’,‘某雖為官,未嘗到任’,可乎?不可乎?晉厲公之弒也,悼公在周;豎牛之殺叔孫仲也,昭子討而誅之;二人者其不與聞乎弒可知,然皆不廢即位之禮。由此觀之,雖繼弒未有不即位者。莊、閔、僖三君之不書即位,皆不以繼弒故,何獨至於隱而必疑其攝耶?”
曰:“繼弒之說本之《公羊》、《梁》,誠如子所云矣。《左氏》莊元年傳云:‘不稱即位,文姜出故也。’閔元年傳云:‘不書即位,亂故也。’僖元年傳云:‘不稱即位,公出故也。’然則其皆非與?”曰:“君雖弒,子猶得稱即位,豈以夫人故,亂故而不得稱乎哉!禮雖不備,其為即位自若也。且《傳》以為僖公先即位而後出耶?先出而後即位耶?先即位耶,即位之時史固已書之矣,豈至後日既出而追削之?先出耶,身既在外矣,又何位之即焉?蓋左氏亦求之而不得其故,故以意度之而為之辭。不然,君之出入非小事也,僖公出何地,出因何故,既出何以復入,《傳》何得不置一言也哉!”
曰:“然則何以不書即位?”曰:“《春秋》之策十有二公,其後七君皆書即位,其前五君書者一而不書者四,豈不以其世遠而多闕哉!君之即位也以正月,而定公之即位也以六月,即位固無常月也。故舊史失其月日則孔子不復追書;即舊史載其月日而所傳異詞,又不幸無可考,則孔子亦寧闕之,慎之至也。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後人恥言不知,務強為之說,故不知圣人有如是之闕疑,反以為別有深意焉者,而不知其過也。隱公之世,大夫卒多不日(唯公子驅卒日),桓、莊之世,大夫卒多不書(唯公子牙卒書),皆遠也,皆闕也,皆慎也;烏有如先儒之所謂云云者哉!”
曰:“然則相傳之說何以故?”曰:“自古篡弒之君往往文飾其說以欺當世。王子朝既敗,告於諸侯曰:‘單劉贊私立少,以間先王。’楚公子圍弒郟敖而自立,使赴於鄭,伍舉問應為後之詞焉,對曰:‘寡大夫圍。’伍舉更之曰:‘共王之子圍為長。’吾惡知非桓既弒隱之後恐國人之議己,偽稱其母之貴,其兄之攝,以明己之當立,不幸桓之子孫終有魯國,遂無有人為辨其誣者乎?學者取信於《經》焉,可矣!”
爭論
廉頗為趙將,有大功,拜為上卿。藺相如為趙奉璧於秦,完壁而歸,又相趙王會秦王於澠池,亦拜為上卿,位廉頗右。頗羞為之下,曰:“我見相如必辱之!”相如稱病不與爭;望見頗,引車避匿。頗聞之,肉袒負荊至相如門謝罪,卒相與。世皆多相如之有讓。余獨以為相如固賢,亦幸而遇廉頗之賢故得成其讓也。何者?天下之事,兩爭然後相爭,亦兩讓然後相讓。使相如避而頗不悔,以為畏己而愈肆焉,即已辱之而猶以為未足,相如其奈之何?由是言之,成相如之讓者頗也。
宋殷景仁為領軍將軍,薦劉湛於文帝,召為太子詹事,并被任遇。湛以景仁位在己上,乃因彭城王義康以傾之。景仁懼,稱疾不出,以避湛者數年。湛猶不肯已,謀使盜殺之。文帝乃與景仁密謀誅湛,然後景仁始免。若此者,豈景仁之不讓哉!湛非有頗之功,又因景仁以進,固不當傾景仁;景仁之避湛,其事更難於相如,然卒不能減其怒,必死景仁而後甘心者,何也?人心無盡,固非讓之所能化也。嗟夫,士大夫誦讀詩書,談說禮義,讓之猶不足止其爭,況於里巷不學之人,市井無賴之輩,尚力而不尚德者乎!雖有好讓之人與之處,亦不能保無相爭之事。乃世之士見其如此,不復問其曲直,輒從而兩罪之,嗚乎,過矣!
古之時人心淳樸,風俗敦厚,猶有化於讓者;後世不可得矣。有讓之者,則以為畏己而愈陵之。讓之既久,則又以為事固當然而安之。一日少拂其意,則其怒反更甚。且讓固有不能率以為常者。人之貪心,遏之則漸止,縱之則益甚。今日欲得其牛,與之;至明日而又欲得其車,又與之;又明日而又欲得其宅。故以讓奉貪,常不足之勢也。爭而不已,勢必至於讓者不能復讓而亦與爭,貪者智盡力窮而無所得;然後其爭始息。故兩爭者必至之勢也。
周太王之居,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犬馬珠玉,皆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卒棄其國,逃之岐山而後已。秦以山西鏖六國,六國爭割地以事之,今歲割三城,明歲又割五城;地不盡,秦兵終不止,卒滅六國,并天下而後已。太王之與六國不可謂不讓矣,周、秦以上已非讓所能化,況後世乎!故曰:“以讓奉貪,常不足之勢也。”
宋之於金也,初割三鎮,繼割兩河,繼而又割京東、京西、陜西諸路,求和之使旁午於道,畏避不已,至於航海。自古以來有天下者未有如宋之讓者也,然而金師南牧未嘗為之中止。必待韓、岳、吳、劉屢挫其鋒,然後金人始許畫淮以和。由是觀之,茍力之所能爭,雖百讓之不止。國家之大,閭里之微,其理一而已矣。故曰:“兩爭者必至之勢也。”
圣人知其然,故不責人之爭而但論其曲直,曲則罪之,直則原之,故人競為直而莫肯為曲。人皆不肯為曲則天下無爭矣。然則圣人之不禁爭乃所以禁爭也。後世之論者則不然,但見其後之爭,遂不復問其前之讓,而曲者直者至是均不免於訾議。曲者以利,猶獲助於小人;直者以義,并見棄於君子。人知讓之之後之終不免於爭,而又不能以其直見諒於人也,故競為其曲而莫肯為直;與其讓而不終,無寧爭之於始。俗之益爭,夫亦好為高論者之有以驅之也!且論者於南宋之事則以其讓為罪,於閭里之間則又以其不讓為罪。天下傳自祖宗,田宅亦受之先世;勢同而論異,事異而罰同。嗚呼,人欲求免於後世之君子難矣哉!
朱仁軌云:“終身讓畔,不失一段。”斯言也,聽之甚美。然以余所見鄉黨之間則大不然。最甚有楊氏者,田百畝,今僅馀四十畝矣,然猶供百畝之稅,遂為子孫百世之害。不知古今之殊俗耶?抑四方風氣之不同耶?至於不肖之宗族,尤不可以常理論。唯力足以拒之斯已耳,否則必無立錐之地而後不生其心。然亦其初即然乃免於爭,若爭端已起而後然,則雖垂而人猶不信,懸磬而忿猶不消。故有田宅已捐,自食其力,幸未至於凍餒,而爭猶不止者。況其讓猶未至於是者耶!
曰:然則讓不能以化人乎?曰:其人而賢如廉頗也則能;即不然,而吾力能制其命而姑讓之,彼自知其力之不敵也,亦或有知感者,不可以是概之人人也。是故,以讓自勉則可,以不讓責人則斷不可。夫責人則亦惟論其曲直而已矣!惜乎世之君子未嘗久處閭閻,親歷險阻,而於人情多不諳也!
訟論
天下之患莫大乎其名甚美而其實不可行。白圭二十而取一,孟子曰:“欲輕之於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許行使市賈不貳,孟子曰:“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圣人非不知薄取民而一市賈之為美名也,顧以其勢斷不能行,姑取其美名焉而已,而人心風俗必受其大害,是以其論常不敢過高也。
自有生民以來,莫不有訟。訟也者,事勢之所必趨,人情之所斷不能免者也。故《傳》曰:“飲食必有訟。”柳子厚曰:“假物者必爭;爭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訟之來也久矣。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魯叔孫昭子受三命,季平子欲使自貶,昭子朝而命吏曰:“將與季氏訟,書辭無頗!”唐、虞之時何時也,諸侯猶不免於訟;昭子,賢大夫也,亦不能以無訟:然則是訟也者;圣人之所不責而亦賢者之所不諱也。兩漢之世好言黃、老,始有以不與人訟博長厚之美名者;然亦其時風俗醇古,故得以自安於閭里。唐、宋以降,日以澆矣:乃為士者幸藉門戶之蔭,不見侮於市井小兒,遂以人之訟者為卑鄙而薄之;而憚於聽訟之吏因遂得以是藉口,有訟者,則以為好事,怒之責之而不為理。嗚呼,是白圭之取民而許行之治市也!
何以言之?凡有血氣,皆有爭心。必此爭而彼甘於讓斯已耳,茍不甘於讓則必訟之矣。故陵人者常不訟,而陵於人者常訟,其大較也。且爭而甘於讓者,惟賢與孤弱者耳。然理固有當讓,有不當讓;勢固有能讓,有不能讓。所爭者非一人之得失,則不當讓。讓之而爭者不已,讓之而爭者得逞,人皆從而效之,則亦不能終讓。故雖賢與孤弱者亦不能盡無訟也。夫使賢者常受陵於不肖而孤弱者常受陵於豪強而不之訟,上之人猶當察而治之;況自來訟而反可尤之乎!今不察其曲直而概不欲使訟,陵人者反無事而陵於人者反見尤,此不惟賞罰之顛倒也,而勢亦不能行。何者?人之所以陵於人而不與角者,以有訟可以自伸也;不許之訟,遂將束手以待斃乎?抑亦與之角力於蓬蒿之下也?吾恐賢者亦將改行而孤弱者勢必至於結黨,天下之事從此多而天下之俗從此壞矣!
余幼時,見鄉人有爭則訟之縣;三十年以來不然,有所爭,皆聚黨持兵而劫之,曰:“寧使彼訟我,我無訟彼也!”唯單丁懦戶,力不能抗者,乃訟之官耳。此無他,知官之惡訟而訟者未必為之理也。民之好斗,豈非欲無訟者使之然乎!逮至近年,風俗尤敝,里巷之間別有是非,反經悖律而自謂公;以斗傷為偶然;以卻奪為小事;立後則疏族與同父無殊;爭田則盜買與祖業不異。推此而論,不可枚舉。至於姑殘其媳,弟侮其師,竊田禾,毀墓木,尤恬不以為怪。訴之宗族,宗族以為固然;訴之里黨,里黨以為固然。彼固不識字,即識字而亦不知律為何物也;不得已而訟之於官,則官以為好事而里黨亦共非之。是以豪強愈肆而善良常忍泣而吞聲。無訟則無訟矣,吾獨以為反不如有訟之猶為善也。
昔韓文公為都縣,雅重盧仝;仝為比鄰惡少所苦,使奴詣縣訟之;公不惟不薄仝,反稱其賢而自引為己罪。彼韓公者豈獨喜人之訟哉?誠少歷艱難而悉寒士之苦故也。然則今之君子或亦生富貴之中,席祖父之勢,居仁里,處順境,未嘗身雜保傭,目睹橫逆,故不知涉世之難而妄為是高論耳;不然,何其不近人情乃至是也?
或曰:“子未睹夫訟之害耳。書役之魚肉,守候之淹滯,案牘之株連,有聽一人一朝之訟而荒千日之業,破十家之產者矣;況有訟而誣焉者乎!”曰:“此誠有之。然此誰之過耶?茍官不護其下,書役安得而魚肉之!訟至而即聽,當逮而後逮之,何淹滯株連之有哉!此乃己之不臧,反欲藉口以禁人之訟,可乎!且訟而果誣,反坐之可也;不治誣者而遷怒於他人而禁其訟,是使直者代曲者罹殃也,亻真孰甚焉!”
曰:“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然則圣人之言亦非與?”曰:“《大學》釋之明矣,曰:‘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然則圣人所謂‘使無訟’者,乃曲者自知其曲而不敢與直者訟,非直者以訟為恥而不肯與曲者訟也。若不論其有情無情而概以訟為罪,不使之得盡其辭,曰吾欲以德化民,是大亂之道也。且無訟之治,圣人猶難之;今之吏豈惟無德且貪莫甚焉,民之相爭固其所也,而欲使之無訟,舛矣!”
五行辨
舊本闕
稷祭辨
稷,五之長,今俗直謂之。祭,黍之別種不粘者是也;或謂之飯黍,關以西謂之糜,河以北謂之祭。
韋昭《國語注》云:“莠草似稷而無實。”今莠正似,絕不似祭,此可知稷之為今而非祭也。《說文》云:“祭,糜也。”又云:“糜,祭也。”祭之苗穗皆與黍同,故糜從黍。古人均謂之黍,《詩》所謂“其饣襄伊黍”《論語》所謂“殺雞為黍”者是也。關以西亦謂黍為黏糜。此可知祭之為黍屬而非稷也。稷,入聲,子力切。祭,去聲,子例切。稷從;祭從祭。其義、其音、其文,無一同者,則二者之非一物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