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讀風偶識(1)
- 考信錄
- 崔述
- 4769字
- 2015-12-24 16:30:54
《詩》、《書》為諸儒聽亂
《六經》自秦火後,漢初諸儒傳而習之,遂大著於當世。然自後漢之末下逮六朝、初唐而經義之晦者亦復不少。何以言之?《尚書》,伏生傳《今文》,歐陽、大小夏侯說之;孔安國傳《古文》,馬、鄭注之。自永嘉之亂,今文亡而古文弧行,晉、宋之際逐有妄人偽作《古文尚書》及《孔氏傳》。至唐用以取士,而孔、鄭之古木亡,《尚書》之旨遂晦。《詩》,在漢初有魯申公、齊轅固生各以《詩》傳其弟子,其先蓋皆本之於七十子;雖不能無傳流之誤,要大概為近古。其後燕韓嬰亦傳《詩》,然其源流未必能逮齊、魯之醇。最後《毛詩》始出,衛宏為之作《序》,多傅會於《春秋傳》文以欺當世,否亦強為之說而實以人與事。學者不加細考,以為真有所傳,遂謂其書優於《三家》,從而注之箋之。由是《毛詩》盛行,《三家》漸微。逮於晉、魏,《齊》、《魯》之《詩》遂亡,《韓詩》亦不復行於世,學者所見惟有《毛詩》,童而習之,不復知有他說,雖淹博好古之士皆以為《經》之本旨固然,而《詩》之旨亦晦矣。
蓋嘗思之,《易》道高深,圣人猶欲假年以學之,固非學者所能輕窺。而《春秋》,游、夏莫贊一詞,雖有左、公羊、梁三賢者為之作傳,而圣人之意究難窺測。惟《詩》、《書》與《禮》乃學者所可幾,是以圣人以為“雅言”。然《禮》多系儀文之末,且其殘缺太多,不足盡先王之大經大法;故惟《詩》、《書》為最要。而皆為漢末晉、隋諸儒之所雜亂,良嘆惜也!良可嘆也!幸而《論語》一書明白易曉,復有《孟子》一書以羽翼之,何晏《集解》雖無所大發明而未嘗偏執一人之見,趙岐之解尤為醉正,及宋朱子為作《集注》,圣人之旨益顯,學者賴之,得以稍窺圣賢之蘊。然終不能不為《詩》、《書》惜也!
《朱傳》與讀者
朱子雖作《詩傳》,又命其門人蔡氏作《書傳》,然皆未能盡駁《詩序》及《偽孔傳》之誤。而世猶以朱子為非,非《傳》而從《序》者不可指數。自余所見,惟鄉野孤陋之士但知為時藝者不與《傳》異同耳;稍有學識,則據《序》以議《朱傳》者十人而九。余獨以為《朱傳》誠有可議,然其可議不在於駁《序》說者之多,而在於從《序》說者之尚不少。何則?世所以信《序》者,以其近古耳。《齊》、《魯》、《韓》、《毛》均出於漢,且《三家》俱在前,何以此獨可信而彼皆可疑?《三家》之書雖亡,然見於漢人之所引述,尚往往有之,其說率與今之《詩序》互異。如謂近古者皆可信,則四家之說不應相悖。相悖,則必有不足信者矣。豈非後世學者但見《毛詩》之序而遂不知其可疑耶?朱子既以《序》為揣度附會矣,自當盡本經文以正其失,何以尚多依違於其舊說?此余之所為朱子惜者也。
本書作意
余之為《考信錄》,凡《詩》、《書》之文有關於帝王之事者既已逐時逐事而辨之矣,顧《二南》既不詳其時世,而《邶》以下十二國風其事多在東遷以後,是以罕有及者。然亦往往於暇日就其所見,筆而記之。《考信錄》既成,乃復綴輯而增廣之,以拾其遺而補其缺、竊謂經傳既遠,時事難考,寧可缺所不知,無害於義。故余於論《詩》,但主於體會經文,不敢以前人附會之說為必然。雖不盡合朱子之言,然實本於朱子之意。朱子復起,未必遂以余言為妄也。
嘉慶乙丑六月,崔述識。
詩柄與經文
余見世人讀《詩》,當初學時,即取“詩柄”連經文合讀之(朱子《集傳》)略說本篇大意者,俗謂之“詩柄”及長,遂不復玩經文而但橫一詩柄於其胸中,以為足矣。其聰明者則多厭舊喜新偶見衛宏《詩序》輒據以為奇貨秘笈,自謂曾見漢人之說,宋人書不足復觀也。於是《序》所言者必以為是,而朱子所言者必以為非。大抵今世之說《詩》者,此兩瑞盡之矣。
余家舊藏有《讀風臆評》一冊,刻本甚楷而精,但有經文,不載傳注,其圈與批則別有朱印套板。余年八九歲時,見而悅之,會先大人有事,不暇授余書(余幼,不記憶為何事),乃取此冊攜向空屋中讀之,雖不甚解其義,而頗愛其抑揚宛轉,若深有趣味者。久之,遂皆成誦。至十歲後,始閱朱子《詩傳》,亦不知何為詩柄。又數年後,始見《詩序》,亦不知其可寶貴者何在。以故余於《國風》,惟知體會經文,即詞以求其意,如讀唐、宋人詩然者,了然絕無新舊漢、宋之念存於胸中,惟合於詩意者則從之,不合者則違之,但《朱傳》之合者多,《衛序》之合者少耳。嗟夫,差夫,安得世有篤信經文之人而與之暢論斯旨乎!
嘉慶丙寅十二月,述又識。
通論《詩序》
《序》為後漢衛宏作
一,《詩序》乃後漢衛宏作。唐人舊說以為子夏、毛公所作。沈重云:“案《鄭詩譜》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陸氏云:“舊說,起“關雎”至“用之邦國焉”名《關雎序》;自“風風也”訖末,名為《大序》”;卜商意有不盡,毛更足成之。”此說非也。何者?《史記》作時,《毛詩》未出。《漢書》始稱《毛詩》,然無作序之文。惟《後漢書儒林傳》稱“謝曼卿善《毛詩》,乃為其訓。宏從曼卿受學,因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於今傳於世。”則《序》為宏所作顯然無疑。其稱子夏、毛公作者,特後人猜度言之,非果有所據也。《記》曰:“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今衛宏作《詩序》現有《後漢書》明文可據。如謂為子夏、毛公所作則《史》、《漢》傳記從無一言及之。不知說者何以不從其有徵者而惟無征之言之是從也?)
《序》非子夏作
一,孔子,魯人也。孔子既沒,七十子之徒相與教授於齊、魯之間,故漢初傳經者多齊、魯之儒。子夏雖嘗教授西河,然究在魯為多。觀《戴記》所言多在魯之事,而《論語》稱子游譏子夏之門人,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則子夏之門人在魯者不乏矣。齊、魯既傳其《詩》,亦必并傳其《序》。何以《齊》、《魯》兩家之《詩》均不知有此序而獨趙人乃得之乎?蓋自毛公以後傳其說者遞相增益,遞相附會,宏聞之於師,遂取而著之《序》耳。而後之人乃奉《序》為不刊之典,其亦可嘆也夫!
《序》非孔子與國史作
一,以《序》為子夏、毛公所作,固已不可信矣。尤可怪者,宋程子以《大序》為孔子所作,《小序》為當時國史所作。夫《論語》所載孔子論《詩》之言多矣,若《關雎章》、《思無邪章》、《誦詩三百》,以及《興觀群怨》、《周南召南》等章,莫不言簡意該,義深詞潔。而《詩序》獨平衍淺弱,雖有精粹之言,亦多支蔓之語,絕與《論語》之言不類,豈得強屬之於孔子!至於各篇之序失詩意者甚多,其文亦殊不類三代之文。況變風多在春秋之世,當時王室微弱,太史何嘗有至列國而采風者,《春秋經傳》概可見也。以為太史所題,誣矣!嗟夫,《本草》、《內經》,世以為神農、黃帝之所作矣。《六韜》,世以為太公之所作矣。《山海經》,明明載西漢之郡縣,而公然以為出於禹、益。《月令》,明明載戰國之躔度,而公然以為作自周公。彼術數之徒,淺學之士,茍欲尊其所傳以欺當世,亦不足多怪;不料儒者而亦蹈是習也!
《序》無大小之分
一,舊說以《詩序》“風,風也”以下至“《關雎》之義也”止,多通論全詩,因目之為《大序》,為子夏所作。及朱子作《傳》,從程子,以為孔子所作;而以“樂得淑女”以下數言析“哀樂淫傷”為四事,且以“傷”為“傷善”,大失《論語》之旨,遂割屬之《小序》;而斷自“詩者志之所之”至“詩之至也”為《大序》。余按:《詩序》自“《關睢》,后妃之德也”以下,句相承,字相接,豈得於中割取數百言,而以為別出一手!蓋《關雎》乃風詩之首,故論《關雎》而因及全詩,而章末復由全詩歸於《二南》,而仍結以《關雎》,章法井然,首尾完密,此固不容別分為一篇也。至“《關雎》、《麟趾》之化系之周公”,“《鵲巢》、《騶虞》之德系之召公”,明明承上文“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而言,故用“然則”字為轉語。若於“詩之至也”畫斷,則此文上無所承,而“然則”云云者於文義不可通矣。由是言之,《序》不但非孔子、子夏所作,而亦原無大小之分,皆後人自以意推度之耳。
《序》出於一人之手
一,舊說以逐篇序其義者為《小序》(鄭氏樵以首句為《大序》,下文所言為《小序》。程氏、范氏則又以首句為《小序》,下文所言為《大序》。說皆與舊說異)。《隋經籍志》稱“《序》為子夏所創,毛公及衛敬仲更加潤益”。說者因是遂以《序》之首句為毛公所作,或以為太史所題,而其下乃衛宏所續。余按:《序》之首句與下所言相為首尾,斷無止作一句之理。至所云“刺時”、“剌亂”者,語意未畢,猶不可無下文,則其出於一人之手無疑也。況宏果續前人之《序》,蔚宗豈得歸功於宏,而謂今所傳者為宏作乎!然乃為是說者,無他,皆由尊崇《序》說太過,惟恐言為宏作則人輕之而不深信,而無如《後漢書》明明有宏作《序》之文,故不得已而分屬之,以發端首句為太史毛公所作,而其下文乃歸之宏,以兩全之。嗟夫,古人已往,不能起九京以自明,一任後人欲屬之誰即屬之誰耳。此可為長太息者也!
《毛詩》易創新說
一,《齊詩》、《魯詩》皆自漢初即著於世。魯固孔子所居,齊亦魯之昆鄰,蓋皆傳自七十子者。書出既早,則人見之者多,而傅會較難。且當漢初,朝廷尚未敦崇經術,則其說本於師傳者為多。其後經學益重,諸家林立,務期相勝,傳其學者亦不能無傅會以逢時者;然大要為近古。《韓詩》後起,已非齊、魯之此。《毛詩》之顯,又在其後。書出既晚,則師弟子私相授受,雖多增其舊說,傳以己意?世亦無從辨之。況嬰,燕人,萇,趙人,亦不能逮齊、魯間聞見之真也。
《毛詩》不及《三家》
一,《三家》之《詩》雖不傳,然見於漢人所引者尚多。如以《關雎》為康王時詩,以《采薇》為懿王時詩,以《騶虞》為主鳥獸之官,班氏以南仲為宣王時人,馬氏以《出車》為宣王時事,玩其詞意,考其時勢,皆得之。則知齊、魯之詩決有所傳,非憑空妄撰者。即《賓之初筵》以為衛武公飲酒悔過之詩(《韓詩》云:“《賓之初筵》,衛武公飲酒悔過也”,亦未見其不如刺幽王之說也《毛詩序》云:“《賓之初筵》,衛武公刺時也:幽王荒廢”云云,“武公既入而作是詩也”。《毛詩》之初亦必有所傳,故《柏舟》、《淇澳》皆深得詩人之旨。但以其書晚出,其徒之附會者過多,雖無所傳者亦必揣度而為之說,或強取傳記以實之,而有所傳者亦必增飾其說,別出新意,以蘄勝於《三家》,是以其說乖謬特甚。不知漢、晉諸儒何以盡棄《三家》而獨取《毛詩》也?)
強不知以為知
一,《詩序》好強不知以為知。孔子之修《春秋》也,特二百年前事耳,史冊尚在,然已不能盡知,往往闕其所疑。三百篇之《詩》,經秦火以後,豈能一一悉其本末!故《史記》稱“申公教無傳疑,疑者則缺不傳”。是當楚、漢之際,居於魯而得孔子之真傳者,已不能盡知也。今毛公乃趙人,作《序》者在後漢之初,乃能篇篇皆悉其為某公之時,某人之事,其將誰欺!然其失經意在此,其能使諸儒信之不疑者亦在此。何者?彼以為教無傳疑者必有所不知,此言之歷歷者必其無所不知者也。余有族人子,聰穎而無學術。一日,有鄉人來,以古事相質問,不知也,遂妄言之。鄉人既去,乃謂余曰:“與鄉中愚人語,不可言不知。言不知,則彼將輕我。雖妄言之,彼庸知其非乎!彼見我言之鑿鑿,惟有心悅誠服耳。”嗟夫,申公詩不傳疑而先亡於西晉,《毛詩》逐篇皆序其由,垂二千年而莫敢議其失,乃知族人子之所見良是,無怪乎元、明諸儒之多以朱子《詩序辨說》為非也!
刺詩之鍛鏈
一,《詩序》好以詩為刺時刺其君者,無論其詞何如,務委曲而歸其故於所刺者。夫詩生於情,情生於境,境有安危亨困之殊,情有喜怒哀樂之異,豈刺時刺君之外遂無可言之情乎!且即衰世亦何嘗無賢君賢士大夫在。堯、舜之世,亦有四兇;殷商之末,尚有三仁。乃見有稱述頌美之語,必以為“陳古刺今”。然則文、武、成、康以後更無一人可免於者矣!況《邶風》之《雄雉》,《王風》之《君子于役》,皆其夫行役於外而其妻念之之詩,初未嘗有怨君之意,而以為刺平王、宣公,抑何其鍛鏈也!尤無理者,鄭昭公忽雖非英主,亦無失道,而連篇累牘皆指以為刺忽之詩,其所關於名教者豈淺哉!至宋朱子,始駁其失。然自朱子以後,說者猶多曲為《序》解以議朱子之非,吾不知其為何故也!
附會《左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