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詩序》好取《左傳》之事附會之。蓋《三家》之《詩》其出也早,《左傳》尚未甚行,但本其師所傳為說。《毛詩》之出也晚,《左傳》已行於世,故得以取而牽合之。然考《傳》所記及《詩》所言往往有毫不相涉者。伐鄭之役,五日而還,而強屬之“居、處、喪馬”之章。宋襄之立,衛在楚邱,而猶欲以“刀葦杭河”而渡。言“仲”則必為“祭仲”;言“叔”則必為“共叔”。亦有采而失其意者。以“實周行”為“官人”,斷章取義也,而誤以為“閔使臣之勞”。以《碩人篇》證莊姜,證其“美”也,而誤以為“閔無子”之意。蓋緣漢時風氣最好附會,重黎也而以為羲和,太也而以為包羲,炎帝也而以為神農,以彼為此,比比皆然,不之怪也。《漢書藝文志》云:“漢興,魯申公為《詩訓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則是《齊》、《韓》諸家已采《左傳》之事以附會之。況於《毛詩》晚出,作《序》者在後漢之初,其取《傳》事以附會之更不待言。漢末魏、晉諸儒不加細核,輒以為其說有據,遂篤信而不疑。是《詩序》之失在附會,而其所以能使人信者亦在於附會也。
毛公時《左傳》已出
一,鄭氏樵云:“毛公之時,《左氏傳》未出,《孟子》、《國語》、《儀禮》未甚行,而毛氏之說先與之合,不謂之源流子夏可乎?”余按:《左氏春秋》在西漢時但未立學官耳,張蒼、賈誼皆傳《左氏春秋》,不得謂之未出。況毛公之詩傳之貫長卿,長卿又從父貫公受《左氏春秋》,長卿父子既可以受《左氏春秋》,安見毛公遂不見《左氏春秋》也?且又安知非長卿取《左傳》之事以附會於詩篇,而傳之日久,遂以為出於毛公乎!至於《孟子》、《儀禮》,亦非隱僻之書,人所不能見者、而《序》以《昊天有成命》為郊祀天地,與《國語》之言正相左(《國語》謂稱成王之德),乃鄭氏反以為先與之合,抑又誣矣!又按:鄭氏作《詩辨妄》,痛斥《序》說,乃不信《毛詩》者,不知何以其言如此?豈所傳異詞邪?抑其說有初年晚年之別邪?惜乎余之學淺居僻,見書不多,未能一一細考之也!
以篇次論詩
一,《詩序》好拘泥於篇次之先後:篇在前者,不問其詞何如,必以為盛世之音;篇在後者,亦不問其詞何如,必以為衰世之音。不知詩篇傳流日久,豈能一一悉仍其原次。即如《國風定之方中》在《載馳》之前,《我送舅氏》在《黃鳥》之後,其顯然可見者。安得篇次在前者皆以為美,在後者皆以為刺詩乎!如此說《詩》,古人之受誣者多矣。至若《周頌》,《二南》尤非一世之詩,乃定以《二南》為文王世,《周頌》為周公詩,雖其文之明言為平王、成王者,亦必委曲而歸之於文、武,則是吾意所欲與者即與之,所欲奪者即奪之,在我而已,古人夫何能為!謂白馬為非馬,豈但戰國橫議之士能之乎哉!
勢利之見
一,以篇次論詩而不惟其詞,是特世俗勢利之見耳。京師鬻貨諸肆皆以字號為高下。其有改業及歸里者,則鬻其字號於人,多者至數百金,買貨者惟其字號不易則買之,其貨之良苦不問也。磁州產煙草,楊氏之肆最著名,余魏人皆往販其貨,偶貨不能給,則取他肆之貨印以楊氏之字號而與之,販者不惜價,食者無異言也。夫以篇次論諸者,亦若是而已矣!余生平無他長,惟以文論文,就事論事,未嘗有人之見存焉,奈何說詩而但以篇次為高下乎!吾不知世何為而信之也!
通論《二南》
《二南》非文王時詩
《周南》、《召南》二十五篇,自鄭孔以來說《詩》者皆以為在文王之世,朱子《集傳》因之。既皆以為文王時詩,勢不得不以為有正而無邪。於是《漢廣》之游女,《行露》之速訟,《В梅》之迨吉,《野有死》之懷春,皆訓以為文王德化所被,風俗之美。余反覆熟玩之,殊不其然。《關雎》、《鵲巢》等篇詞既純粹,音復和平,謂為文王時詩,可也。然圣人德盛化深,沒而民服其教或至百年(本《大戴禮》稱黃帝語),況歷武王以及成、康,重熙累洽、久道化成,安在文王之世淳風美俗被弦歌者累累,至武、成、康之世而遂絕響哉!至《漢廣》、《行露》以降,則顯然不類盛世之事者甚多。雖說者曲為稱美,終不免於瑕瑜互見。謂其猶有先王之遺澤,可也,遂以此為文王之德之化,亦淺之乎論文王矣!且二十五篇中,文王、太姒與凡文王同時之人未嘗一見;所見者獨《甘棠》之召伯,《何彼矣》之平王,而此二人皆在武王以後。孔子曰:“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然則其馀特不見其名,無可考耳;其必皆在成、康以後無疑矣。大抵開國之初,俗多渾樸,人尚躬行,故作者少,而歷時浸久則散軼者亦多。太平既久,風會日開,文章漸盛,故作者眾,而為時尚近則湮沒者亦少。此乃時勢之常,百代所同,固不獨周為然也。乃後之說者,於此二篇必委曲遷就,矯揉經文以求合於傳說:即有一二有識之士斷然以此二篇為武王以後詩,而其余仍以為文王時詩。甚矣,先入之言之中於人心者深也!又按:“《齊》、《魯》、《韓詩》說《關雎》者皆謂在康王之世。《書》曰: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況魯者,孔子所居,其所傳為近正;而《史》稱“申公教無傳疑,疑者則闕不傳”,必非無據而云然者。惟謂為“陳古刺今”,則篇中初無此意,當是漢時其徒附會為之。朱子非之,是也。成、康正當周道之隆,必世後仁,豈無“君子”,豈無“淑女”,而必以為文王之世乃有之乎!《關雎》茍在康王之世,則《葛覃》以下亦必皆在康王以後矣。馀各見本篇中。
《二南》不以內外分
舊說“文王徙都於豐,分岐故地為周公旦、召公之采邑,使周公為政於國中而召公宣布於諸侯,於是德化大成於內,而南方之國,江、沱、汝、漢之間,莫不從化(《鄭》、《孔》、《朱傳》略同)。至武王、成王之世,乃采其詩,被之管弦(《鄭箋》以為武正世,《朱傳》以為成王世),即今《周南召南》是也。”余按《詩》、《書》之文,周公、召公皆至武工之世始顯,至成王之世始分陜而治,於文王時初未嘗有所表見也。周公,文王子也。召公之年當更少於周公。當文王時,懿親則有虢仲、虢叔,異姓大臣則有太顛、散宜生、閎夭、南宮括,雖太公之耆德元勛,且不列於五人之數,必無獨任周、召分治內外而反不任舊臣之理。況分故國之地,不以與諸弟諸大臣而獨賜二公乎!《詩序》云:“《關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風;故系之周公。《鵲巢》、《騶虞》之德,諸侯之風,故系之召公。”今按:江漢、汝墳皆非周地,何以獨為王者之風?《殷其雷》稱“南山之下”,《何彼矣》詠“王姬之車”,明明周人所作,不應反目為諸侯之風也。鄭氏蓋已覺其不合,故改其說云:“得圣人之化者謂之《周南》;得賢人之化者謂之《召南》。”然《漢廣》、《汝墳》之詩初不在《鵲巢》、《騶虞》之上,何所見此為圣人之化而彼為賢人之化乎?朱子蓋又覺其不合,故又改其說云:“得之國中者,難以南國之詩而謂之《周南》;得之南國者則直謂之《召南》。”然均之南國詩也?何所見《漢廣》、《汝墳》二篇之當雜之國中;而《殷其雷》、《何彼矣》,周人之詩,又何以反得之南國乎?此無他,皆由誤以《二南》為文工時詩,苦於其說難通,故不得不展轉以曲為之解耳。不知《周南》、《召南》原不以內外分,而亦不在文王之世。蓋成王之世,周公與召公分治,各采風謠以入樂章,周公所采則謂之《周南》,召公所采則謂之《召南》耳。其後周公之子世為周公,召公之子世為召公,蓋亦各率舊職而采其風,是以昭、穆以後,下逮東遷之初,詩皆有之。由是言之,《二南》不但非文王時詩,而亦不盡系成、康時詩矣。
《風》、《雅》不以王侯分
向來諸儒之所以務訓《二南》為文王時詩者,皆由不解風雅之分,但見東遷以後雅音斷絕,降為《王風》,因誤以雅為天子之詩,風為侯國之詠,遂謂克商以前詩為《二南》,克商以後詩為《二雅》,東遷以後詩為《王風》,故以《二南》為必在《文王》之世耳。不知風雅之分分於詩體,不以天子與諸侯也。天子之幾,未嘗無風,諸侯之國,亦間有雅。故《豳》亦王國詩也,乃不為雅而為風;《賓筵》、《抑戒》,衛武公之詩,而列於《二雅》。蓋由西周盛時方尚大雅,故風與小雅皆不甚流傳,惟《周南關睢》之三,《召南》、《鵲巢》之三,與《麟趾》、《騶虞》及《鹿鳴》、《魚麗》等篇乃燕射時所歌,是以人皆習之而流傳於世。此外或有一二傳者,然亦僅矣。其後大雅漸衰,小雅始盛,小雅又衰而風始著,是以盛世之音少,衰世之作多,非天子之畿其詩皆當為雅而不得為風與南也。且南者乃詩之一體,《序》以為“化自北而南”亦非是。江沱、汝漢皆在岐周之東,當云自西而東,豈得云自北而南乎!蓋其體本起於南方,北人效之,故名以南,若漢人效《楚詞》之體亦名之為《楚詞》者然;故《小雅》云:“以雅以南。”自武王之世下逮東周,其詩而雅也則列之於雅,風也則列之於風,南也則列之於南,如是而已,不以天子諸侯分也。由是言之,《二南》固不必在文王世也。
《二南》時代不能以《儀禮》證
朱子亦以《二南》為文王時詩也又有故。蓋《儀禮鄉飲》、《燕射》等篇有歌《關雎》、《葛覃》、《卷耳》及《鵲巢》、《采》、《采》之文,而世儒相傳以《儀禮》為周公所作,朱子信以為然,故謂此詩當在周公前耳。孔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又曰:“禮,與其奢也寧儉。”今《儀禮》之文繁甚,而聘食之禮,籩豆牢米之數又奢甚,則其為後進之禮而非周公之制明矣。襄王賜齊侯胙,命無下拜,齊侯下拜登受,是春秋以前,君雖辭,臣未有升而成拜者也。至孔子時始有升而成拜者,故孔子曰:“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今《儀禮》,君辭之後遂升成拜,然則其書固在春秋後矣。春秋之末,家臣始有稱大夫為公者。至戰國初,晉、韓、趙、魏氏遂僭稱為諸侯而仍朝於晉君;魯之三家亦皆稱公。今《燕射》之禮,諸侯之臣有諸公。若非作於戰國之世,安有是稱!由是言之;《儀禮》必非周公所作明甚。且《邶》、《》十二國皆非一時詩,《二南》豈必皆一時詩哉!《儀禮》所歌者,惟《關雎》、《鵲巢》數篇耳。謂此數篇為文王時詩,尚無大失也。因此數篇之放,而并《漢廣》、《行露》、《В梅》、《野有死麇》等篇皆訓以為文王之化,說有不可通則委曲以為之解,而詩人之意盡失矣。
徇名定論之非
甚矣特識之難也!世之論者惟其名而已矣。今夫《風雨》之“云胡不喜”何異於《菁莪》、《隰桑》之文,即《木瓜》之“永以為好”,未必非“溯游”“縶維”之意,而《傳》以為淫奔,無他,為其在鄭、衛也。《В梅》之感時,《野有死麇》之懷春,明明非端人貞女之所為,而自毛、鄭以來皆訓以為文王之化,風俗之美,無他,為其在《二南》也。《四牡》之行役,《出車》、《采薇》之伐戎,何異於《六月》、《采芑》之詩,乃在《菁莪》以後則以為其人所自作,在《魚麗》以前則以為君上代敘其勞苦憂傷之情以勞之者,詞同說異,何以稱焉?今試取《六月》、《采芑》而以勞詩釋之,何處見其不可者?然則是論《詩》者不惟其詩而惟其正變也。嗟夫,天下事之不求其實而但徇其名者,豈可勝道哉:有生員以試五等降青衣,每歲試,提學者以其青也,輒置之四等。一日入試,自改試卷上青為增,遂得二等。則是試之優劣在增與青,不在文也。然此猶在場屋也。茅坤以知文名,於舉業最重唐荊川順之,或取徐渭作偽稱順之以示坤,坤即書其尾云:“非荊川不能為此文。”既而知為渭作,乃取跟覆觀而更書云:“固是亻桀扌,惜後半稍弱耳。”然則以人論文,雖名士亦為之矣。然此猶論舉業也。漢董仲舒疏論災異,武帝下群臣議,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大愚,由是下仲舒吏。然則漢儒之所尊信與所詆讠其,但視其為師所為與非師所為,初亦未嘗有真是真非矣。然此猶論當時之書也。不意名儒之釋《六經》亦復如是。然後知徇名定論乃世之通情,無古今,無智愚賢不肖,皆若是而已矣!士之處貧賤而文不見重於世,復何怪焉!今世之士每稱人之諛富貴而毀貧賤者為勢利。然勢利之情豈獨在富貴貧賤間哉,茍不察其實而但以名輕重之,與世俗雖有清濁之分,而其為勢利則一也!余嘗與諸同學論及場屋,皆以場屋為無憑也。廣平栗太初元曰:“場屋雖無憑,然尚微有憑:若我與君之文猶可望萬一。若居平出以示人,誰其稱之?”然則糊名易書亦有不可廢者矣。今欲讀《詩》,必取三百篇之次紊亂之,了無成見,然後可以得詩人之旨。故余之論《詩》,惟其詩,不惟其正與變。嗟夫,嗟夫,此固未易為人道也!
《周南》十有一篇
《周南》之時代與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