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儒、假道學戒后生輩勿好色,甚至痛詆女子為不祥之物,歷舉人人共知之妲己、褒姒亡國妖孽以為戒,推其用意幾欲使世人均不親近美婦人,即對母、無鹽亦當正言厲色。但世界不可無人類,人類不可無男女,女子中尤時時有絕色者點綴其間,既不能投諸四夷使盡作出塞之昭君,又不能定為厲禁使永為不嫁之女尼,則男子之親近之也又焉能免?即腐儒之父若母,固亦男女交合而始有腐儒,既痛詆女子為不祥,復厲責男子勿好色,則當初腐儒之父若母豈不大多事,為腐儒所不取者乎?況母亦女子,女子不祥即罵其母也。父不好色必不娶母,不娶母即不生兒,以男子好色為罪是又罵其父也!詆其父母又豈《四書》《五經》中所有哉?且中國女子無能力、無智識,可憐蟲也。男子既視為玩物,復又痛斥此玩物之迷人心志,是豈玩物之罪哉?即以褒姒、妲己論,明明系紂、幽無用,自亡其國,胡可罪及女子?且自古英明之主亦未嘗不有姬媵數人,而《關雎》一章尤盛述君王好色且艷稱后妃之美,胡又引起后人之歌頌?予深為妲、褒等抱不平,嘗作《西施》)詩四章,有一絕云:“十年生聚任人為,有土有民不教之。自是夫差無大用,緣何亡國罪西施?”為西施呼冤,即是為千古許多公認不祥之女子呼冤也。又時人章某詠息夫人有句云:“無言便是吞聲哭,一死何須責婦人。”亦是善體諒女子者。
《離恨天》小說,法盧梭友人森彼得原著,閩人林琴南譯之。此書多寓哲理,有句云:“果人人能知后來之事,孰則更愿長生?但使后此有未來之不幸為我前知,則憂煩顧慮之心寧何時息耶?果使禍事未來之前克日知其必至,則未被禍之前數日又何有寧貼之日?故凡事以不推測為佳。”達哉是言,予前者所云成功失敗亦寓有斯意。蓋作事茍可問成敗于未作事之先,則亦無寧貼之時而事終不可成矣。惟于失敗上不看得透切,終不能不顧慮憂懼。予故進一步立說,欲世人看透此中奧理,俾自然趨于寧貼之途也。
近來小說家爭稱林紓,然林僅以善譯名,而人之喜閱者又在愛其文筆。予竊謂林氏仍只能稱文學家,或曰古文學大家。蓋借材于西人小說而貢獻其研究古文所得之墨滴也,其能稱小說家者仍以無聞達之李涵秋為合選。涵秋所作《廣陵潮》真為吾國數十年來小說界中一部奇書,不能與《紅樓夢》《水滸》并論,蓋各有各的好處,《廣潮陵》之妙點亦《石頭記》《水滸》所無也。遑論其他,即自作二字亦遠在林紓之上。雖然,《廣陵潮》所露布之《大共和日報》乃為上海倒數第一之報,予看一份《大共和報》即專為涵秋之小說,想抱此觀念如予者必更不少也。
自古才子必悅佳人,佳人亦必悅才子。不悅佳人者固決非才子,然則不悅才子者亦決非佳人。蓋佳人所悅者始為才子,才子所悅者始為佳人,世無佳人焉知才子?世無才子又誰悅佳人者?一嘆!
林述慶克復金陵而南京政府論功不與,林且辭去鎮軍都督,垂釣閩江,后走京師,以暴疾終,說者謂為袁政府所毒,果如是,袁之待林勝于孫、黃也。蓋世之稱知己者,其最則憐其才稱譽之、援引之,其次則深忌其才而必欲殺之,其最不能堪者,視其人無足輕重,其人自生自死自貧賤且老于天地之間一不介于胸中也。魏相公叔瘞薦公孫鞅于惠王,謂:“王若不能用,必殺之。”鞅曰:“王不能用臣,又安能殺臣?”夫天下能殺才士之人即能知才士之人也,孫、黃之對林,豈非與其以最不能堪而勿介于胸中者乎?袁初欲用林,繼知其不為己用,遂毒殺之,其手段雖辣,然可謂知林矣。林述慶地下或聞予言而失笑乎?雖然,予之記此乃本于林琴南所著之《金陵秋》小說,此又一可贊嘆之事也。
《金陵秋》小說,作者署名曰冷紅生,林琴南初譯《茶花女遺事》,亦署名曰冷紅生,故知為林之手筆。其自敘其緣起曰:“冷紅生者,世之頑固守舊人也。革命時居天津,亂定復歸京師,杜門不出,以賣文、賣畫自給,不求于人,人亦以是厭薄之。一日,忽有投刺于門者,稱曰林述慶,請受業門下。生曰:‘將軍非血戰得天保城,長驅入石頭者耶?’林曰:‘不如先生所言,幸勝耳。’生曰:‘野老不識貴人,將軍之來何取于老朽?’將軍曰:‘請受古文。’(中略)如是累月,將軍每數日必一聽講。已而忽言將軍以暴疾卒矣,生奔哭其家,幼子甫二歲,夫人縞素出拜,以將軍軍中日記四卷見授,言:‘亡夫生平戰跡悉在其中。’讀之文字甚簡樸,生告夫人:‘此書恐不足以傳后,老朽當即日記中所有者編為小說,或足行諸海內,以老朽固以小說得名也。’既送將軍之喪南歸,夫人于鐵路尚嗚咽請速蕆事,生以經月之功成此書(中略)。嗟夫!將軍之禮我,較諸邢恕及耶蘇門之猶大相去萬萬矣。”林氏之作此書,全關系“將軍禮我”一語,蓋所以報知己也。世道日衰,論友者鮮有始終,觀于此可以風矣。彼林述慶者,其禮文人而請為弟子,其意當不在是書之編刻,惟夫人嗚咽以請,又似聞諸亡夫生前酒酣耳熱之余,扼腕而嘆曰:“世不識英雄,予惟愿得文人傳吾事實于后世,增后人感嘆耳。”故夫人遂以是請而林亦有是作,二林均可人,此作尤可感嘆,較之無行之文人假筆墨阿諛權勢,如劉師培之請開方略館者,相去奚啻霄壤耶?商務印書館刊此書諉為代售,尤足見琴南之煞費周旋,其報故人也可謂至矣。
金圣嘆曰:“寫女郎寫來美是俗筆,寫來淫是惡筆,必要寫來憨方是妙筆。”又:“寫女郎憨,寫女郎自道憨是俗筆,寫女郎要人道其憨是惡筆,必要寫女郎憨而極不自以為憨方是妙筆。”今之小說家誰解此者?
女子中何以有稱美人者?美人又必具何要素?予斷言曰:“憨也。”未有美人而不憨者也,如徒求外觀則天下妖姬多矣,美人之稱又何足貴?讀小說至《紅樓夢》,絕無有心許王熙鳳為美人者,即是理也。又如《西廂記》寫紅娘閱書者,每注意紅娘而少注意鶯鶯者,亦是紅娘傳書遞簡不知為著何來,而自又不知其憨也。
天乍熱矣,偶吃飯、睡覺、寫字、作生活必汗出如雨,染衣際經日不洗必發奇臭。偶思艷詞多言美人之汗為香汗,同一汗也,我汗臭而美人之汗香,誠大奇事。然我乃不信其有此,焉得縱身美人懷中,一聞之而定其或香或臭乎?如其香也,則不妨廣延許多美人閉之深室,使出汗如瀋,盛之以瓶,不亦可代香水精而可售諸市乎?此言也大殺風景,聊以博笑。
海上小說家吳門瘦鵑曰:一九零九年英國《庇亞生》雜志“耶蘇復活節大增刊”卷中乃有拿破侖作之短篇小說一篇。按拿破侖本科西加望族,至其父身始賦式微,迨法國革命家毀,拿破侖乃發憤著書,冀以文學名于世,借以振其家聲。其所著有科西加歷史一卷,凡三易稿而成,又科西加小說一卷、短篇小說若干種,詩數章,文多首,都為二十歲以前手筆,而文名寂然,人鮮稱道。歷史未付刊,小說未脫稿,惟其文及短篇小說偶散見一二。夫拿破侖于橫戈躍馬以外復能操觚為文,真為罕聞之事,其所作《幕面之先知》一篇著時為一七八七年、刊時為一八一二年,文體似仿大文豪福祿特爾氏,瘦鵑譯之,易名為《同歸于盡》。略述阿拉之舌士起兵與回回教王爭,累戰累勝,一日戰失其一目,后遂敗,剩殘軍一支處小危城中,以神語詔眾掘阱,阱成,以毒酒宴眾盡死,一一投之阱中,己亦尋死。其文要自可傳,姑勿論其用意。予惟嘆拿破侖以蓋代雄杰,當其失路時亦嘗作以文自見之想,可見實非其愿,乃無聊而不得已也。天下文豪多矣,其中多傷心之人、瑰奇之士,使盡為文豪以終,是豈真正文豪所愿者耶?晚近英雄斂跡,有心人復抱悲觀,乃相率為詩文小說,坐談風月以自遣,鶯花不管興亡恨,是亦更可悲矣。
孔子一生惟談仁義,然其生平所作事乃不能符其言,如殺少正卯尤為最不講道理者也。子貢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夫子誅之,得無失乎?”子曰:“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僻而堅,三曰言偽而辨,四曰記丑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有一于此則不免于君子之誅。”夫君子之誅當作誅心論,遠之可也,豈君子必以殺人為能事乎?史又言少正卯與孔子同時,孔子之門人三盈三虛,孔子為大司寇,戮之于兩觀之下。是明明孔子與少正卯爭門人之多少,因為少正卯所敗遂懷忿恨,及為大司寇遂假權殺之也。縱事后善于文過,謂少正卯有五惡,然此五惡不成罪名,供君子之筆誅則可,供大司寇之按律懲辦則無此律法也,如在今之世是曰違法殺人,且原因于黨爭,假公以泄其私忿,當不能見直于人矣。嗟乎,少正卯當從何處呼冤哉!
孔子攜其黨徒周游列國,勞碌一生而不能行其志,頗似高等流氓四處撞木鐘,思之使人失笑。然其干祿之心、躁進之念亦是賢哲所不取矣,幸而孔子不得志于其時耳,茍多作幾次大司寇,則所殺之少正卯當更不少,而孔子一生之私忿亦當泄之勿遺。幸哉!孔子之不得志于其時也。
昨致人一函云:予嘗對客言,今之人不戴面具決不見親友、不出大門,甚或自睡夢中醒亦亟取此不可離之面具對其妻孥,大千世界乃盡為此面具獵逐之場,我廁身其中畏而生厭。及見足下乃得與面具里面之人談話,或作兩句歪詩,或吃幾杯苦酒,或高談闊論、想入非非,上無古人、下無來者,真栩栩欲仙,其樂無窮,妙人哉足下也。自是君自有仙骨,愿為足下誦之。予素有癡病,亦具童心,早年雖孤僻不群,然于心頗自適。金陵一役驟負虛名,其實乃自加以韁鎖,于是須矯作英雄,勉為豪杰,口非政治不談,行非革命不動,且非如是不足取悅于人,而且來友朋之怨望之勉責,天然樂趣剔削殆盡,再加之以同室紛紜,人心反復,愛我者多情不可卻,偶親于此則疏于彼,為防怨語從事調劑,于是又須少籌對付之方,聊盡敷衍之道,研究聯絡之法,強為鎮定之容。有時神經過敏,忽然驚懼,既虞排擠又防暗算,輾轉反側,數日不安。繼又念國家將亡,匹夫有責,負茲宏譽何以圖救,及時不起使人笑罵,口呼負負,日夕彷徨。嗟夫嗟夫,如猴兒帶紫金冠、著大紅袍,頸系一鏈在人手掌,忽受命跳舞于廣場中,其苦乃不可以言狀,旁觀之人不知猴苦,以為猴乃帶冠著袍至為榮幸,群加笑謔,或用指摘,應接不遑,縮地無術,遂使二十余年聰明英銳消磨頹喪。既以自憐,又以自笑,朝來細雨打窗,卷簾納涼,心脾爽然,如曩昔對足下時。呼僮煮茗聊以當酒,茗熟心事乃如泉涌,拉雜書之,寄塵足下以當下酒物,或不至碎以覆瓿乎?書訖擁衾而臥,終日無言。至六時,家人又以《愛國晚報》進,噫!
王金發已槍斃于杭州模范監獄,說者謂王作紹興都督者數日,括民財及百萬,以巨金購宅海上,額曰逸廬,娶名妓花小寶貯其中,平日呼幺喝六,作牧豬奴戲,折資無算,今死于非命,宜也。予曰:辛亥之秋,作都督司令括民財者夥矣,詎止一王金發?顧皆如守錢奴著破學生裝,佯為窮措大以示人,無豪于王金發者。王尚有本色,以儻來之財縱情于賭,一擲萬金無吝色,又經營私第、娶名姬,學為風雅,絕不諱其有錢。諺云:“非分之財,水里來水里去。”王似看透此理,及時行樂,適其所適,毫不矯作向人,予有取焉。
海上報館先生之善罵,當無有過于張丹斧者,予亦自嘆弗及。癸丑秋,予在金陵,張一再以冷語載諸《大共和報》罵我,至謂我命中注定一個逃字,其言清脆,盡其罵之能事。或戲問予:他日當何以報其人?予曰:當置之清客之列,使其日作二三百字罵我,愈俏愈妙,倦時讀之可博一笑,亦衛生新法也。
拿破侖曰:“凡屬英雄,每日必作小兒之舉動二次以上。”偉哉言乎!是即所謂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中國人好自大,年來偉人之稱轉含譏刺,是亦無真英雄故耳。
有狂生焉,發三大宏愿,一不娶妻而多娶妾,二勿生子,三不及三十歲即死,自是快語,惜太過耳。予亦有宏愿,愿當今小說家將我名字嵌入一言情小說內,得與一紙上之佳人成為眷屬,雖其間備受挫折亦無悔,予且借大文豪筆下超生之力得飽受艷福。阿彌陀佛!予愿折十年陽壽焉。
予生二十余年,曾為孤兒,為學生,為軍人,為報館記者,為假名士,為鴨屎臭之文豪,為半通之政客,為二十余日之都督及總司令,為遠走高飛之亡命客。其間所能而又經過者,為讀書寫字,為演武操槍,為作文罵世,為下獄受審,為騎馬督陣,為變服出險,種種色色無奇不備,獨未一涉獵于情場,論交不得一好女子。情海茫茫,大有望洋興嘆之慨,遂致一念欲灰,悲酸刺骨,把鏡自憐,問天無語。休矣休矣,此生已矣,夫復何言?言之亦惟徒嘔心血耳。
言情之作,描摹善男善女,福慧雙修如同仙子,然予不特未曾身受,且亦未曾親見,或文人故弄狡獪以筆墨欺人耶?然則又何不亦將我名編入稗史,使享艷福,聊當望梅。雖曰期我,我固甘之,以欺后人增其欣羨,俾作為佳話永道弗衰,則不佞數千萬年后骨化成灰,灰復飄渺四散,而一縷精魂尤有余樂也。文人積德,當允予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