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于古代英雄豪杰獨愛項羽,幼時作《項羽論》極得塾師稱許。流徙東瀛后,閑無一事,欲另編一項羽傳名曰《楚霸王》,以少參考書而罷。一日抑郁甚,信口吟七律一,其詞曰:“人生如夢復如煙,明日白頭今少年。不向風塵磨劍戟,便當情海對嬋娟。英雄兒女堪千古,鬢影刀光共一天。沒個虞姬垓下在,項王佳話豈能傳?”詩成無題,即以《佳話》題之,自誦數(shù)遍,不覺狂笑,又復大哭。閱數(shù)日復閱《鄭板橋集》,《巨鹿》一首中有句曰“項王何必為天子,只此快戰(zhàn)千古無”,又云“何似英雄駿馬與美人,烏江過者皆流涕”,快人快語,先獲我心。
人謂關(guān)羽天人也,予曰項羽亦天人也。許獵欲殺,華容則饒,人謂關(guān)羽把阿瞞作小兒,然則鴻門宴中項羽又何曾正眼覷劉亭長來?況大丈夫作事,不凌弱、不乘人之危,竊知千軍萬馬中槍對槍、刀對刀,項羽與關(guān)羽均能把劉邦、曹操殺卻,鴻門、華容,劉、曹已成俎上之肉,殺之無丈夫氣,論交誼猶其次也。
七十二戰(zhàn)戰(zhàn)無不利,一旦喪卻八千子弟,何以為情?項羽之死不得已也。勝得敗不得自有一種可取處,何必勸項羽學勾踐乎?
烹其父所以脅其子之降也,子無不愛父,以己推人,人當以此降我,此項羽之近人情處也,不得謂曰殘忍。“幸分我一杯羹”,此為亙古最不近人情一句話,虧劉邦道得出口,然如此愈足以見項羽之可愛。嗟夫!國人讀史專崇拜一種奸巧陰鷙之小人為英雄,予欲大哭!
人無不崇拜拿破侖者,予亦然。但予之評論拿翁,獨取其最后之一敗涂地,此中亦自有說也。蓋拿翁如能席卷歐洲為全歐之主,或保其法帝之位以終,后之人亦不過照例恭維幾聲圣武皇帝,無甚特趣,反不如為一失敗英雄,使千萬世人唏噓感嘆也。
日本肝若海軍中將有拿翁會之組織,曾編輯拿翁全傳都八冊,第一冊為拿翁少年時代,第二、第三以及五、六、七冊則分記征普、征俄諸戰(zhàn)史,而拿翁之艷史亦另刊一編,惟第八冊則名曰《失敗之拿翁》。予亦曾發(fā)一癡愿,欲譯其全書,但須顛倒其秩序,以《失敗之拿翁》一篇冠全書,并贅以己意聊當短序。其意則略謂,以英雄如拿破侖而猶失敗,則世之不及拿翁萬一而妄思推翻共和、恢復帝制者可以猛省,且拿翁所為均由愛法國一念發(fā)生,非徒逞專制之威,雖專制何傷?世無拿翁,徒使黃口小兒、齪齪鄙夫妄自尊大為專制魔王,亦國之羞也。
英小說家柯南達利撰《遮那德自伐八事》一書,其述拿翁舊將遮氏之言曰:“自拿破侖出,日鞭撻全歐沉酣不勇之民,使領(lǐng)受勇武之教訓以去。久之技成,遂背其師恩轉(zhuǎn)群驅(qū)拿翁于荒島,歐之人待拿翁薄也。”予曰:今二十世紀之歐人猶保守其武德勿衰,且有如火如荼之勢者,均拿翁所賜也,不可忘。
成功與失敗雖為二事,然同有一種性質(zhì),則事之歸束是也。既有歸束,總算是了了一件事。人生數(shù)十年能了一件事便足,又何必在這成功、失敗上計較一時之短長?西諺云“失敗為成功之母”,含有勸勉之意,其意固甚善,即中國數(shù)千年抑郁不平之士所常詆之成敗論人一語,亦何嘗盡錯?夫成敗論人雖不滿意于敗者,然敗者終尚有可論之資格,且可論之中尚有許多感嘆之聲,較之老死牖下沒世無聞者如何?故人生在世終須作一件轟轟烈烈之事,不論成敗。成也固是可喜,即失敗亦未嘗不驚動一時,項羽、拿破侖之故事可以風矣。
有一新問答曰:既知要拉屎,又何必吃飯?予戲應之曰:因為要拉屎,所以才吃飯。又改其句曰:既知終要死,又何必想活?則當答曰:因知道要死,所以更想活。更又改其句曰:人生不過數(shù)十年,何必多尋事作?則又當答曰:因為人生不過數(shù)十年,所以必多尋事作。
《稗史》載曹操殺呂伯奢事,人讀之恒惡曹操之不義。夫曹操殺呂,證之者陳宮耳。茍當時無陳宮,事后曹操自道當如何?后之人Г筆記之,又如何?予于此忽另觸憶一事,則漁父及浣紗女沉江之事是也。稗史載伍員奔吳,漁父渡之,伍囑其為彼諱,漁父沉江自明;后員又乞食于浣紗女,亦嚴囑之如前,女亦沉江死。夫漁父與女之死孰見之?不過出于伍員之口,茍曹操當日無陳宮在側(cè),詎不能以漁父、浣紗女擬呂伯奢而謂其全家自殺耶?伍員報父母之仇而覆父母之邦,千古忍人也,漁父、浣紗女或?qū)嵱杀耸秩卸酪嘁庵惺乱病R欢魏抗福瑪?shù)千年無人敢道破,徒使后世侏儒摭拾一二人人共知之事異口同聲加以唾罵,與吠聲吠影何異?又何怪奸雄齒冷。
凡治小人不可為已甚,天地間有君子必有小人,能容小人方成君子,此某先哲之格言也。雖忘其出處,予嘗引此為誡。然予性過烈,每一怒輒痛詆人不能自己,事后又自悔,真莫奈何也。歷代許多權(quán)奸,在當初未嘗不思作一個好人,偶有小過,一般自命忠良者必群詆之以為快,人非庸懦,焉能盡忍?一不作二不休,遂真造就一個大權(quán)奸矣。抑忠良之福乎,抑國家之福乎?
剛毅之夫,茍有大忿必倒行逆施而不顧,如伍員之覆楚是也。新劇家劉藝舟編《石達開》劇本,其中有搖板六句云:“一霎時流熱血乾坤遍灑,說甚么共生死同保中華,到如今才知道人心險詐。兄王呀(哭楊秀清也),大丈夫顧不得破國亡家,叫人來你與我南京攻打,拿著了狗奸賊定要殺他。”凄涼悲壯,得未曾有。“顧不得”三字有許多血淚隨之迸出,足見人受激刺甚深,一念之中幾無論何種驚天動地之事均能做出,惟能持久者始為陰鷙之人,否則事后猛省,得罷且罷者,終不失為血性男子也。
蘇軾作《戰(zhàn)國任俠論》,其首段略謂:春秋之末,諸侯卿相皆爭養(yǎng)士,如田文、黃歇、趙勝等均皆有客六七萬人至三千人不等,當倍官吏而半農(nóng)夫,然六國之所以久存、秦之所以速亡者在此。次段略謂:智、勇、辯、力之四種人皆天民之秀杰,類不能惡衣食以養(yǎng)人,皆役人以自養(yǎng)者,故先王尚分天下富貴與此四者共之,以求民靖。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然當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養(yǎng)而不失職,其椎魯無能力耕奉上之人雖欲怨叛而莫為之先。始皇初欲逐客,以李斯之言而罷,故并天下既帝之后以客為無用,于是隳名城、殺豪杰,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向之食于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行將安歸?夫縱百萬虎狼于山林,饑之渴之而欲其不噬人,孰謂始皇為智乎?金圣嘆批公此文曰:“妙絕妙絕,誰有此識?誰有此膽?”予讀此文于佩嘆之外而別有所慨,蓋今之世,類不能惡衣食以養(yǎng)人,皆役人以自養(yǎng)者之甚多也,即不才如區(qū)區(qū)亦是此中一人,可愧也。然今之智、勇、辯、力之人悉已為二千年后之祖龍擯之逐之以鳴得意,祖龍之亡亦可必矣。
文人作風流小史,其述艷情也,盛述才子佳人之如何戀愛,如何盟心,如何而得成神仙眷屬,使人艷羨不已,然成眷屬之后則無可記述矣;其述哀情也,亦歷言青衫之如何薄福,紅粉之如何薄命,甚至哀不顧身同為情死,然一死之后則又無可紀述矣。予于此恍然大澈悟、大解脫,敢告普天下善男善女、一切眾生曰:情場中有眷屬與情死之分別,其表面之哀樂雖異而精神上有相同之點,則情之歸束處是也。成眷屬是一種歸束,同為情死亦是一種歸束,有歸束則向者所用之情為有著落,有著落則無負向者所用之情,此心可以安矣。故予曰情死者之愉樂與成眷屬者無異也。有不解予言者,予更為引伸其說。茲試執(zhí)有情人而問之,情之一字對于所愛之人而發(fā)生乎,抑專對婚姻夫婦之名義而發(fā)生乎?竊知世無此奇特之人,日倡言于眾曰:我近日嘗思娶婦嫁人不能自禁也,即有之亦決不能憑空談到情字上去,是情之一字固明明對于所愛之人而發(fā)生者矣。男女相愛出于天性,因男女各有相愛之人而世間復有此相沿之婚姻制度,故始有此婚姻之希望。此希望固由愛情發(fā)生,先有情而后有此希望也。希望婚姻就其精神言之,則希望此萬縷情絲得其歸束是也,茍專為婚姻夫婦之名義而用情,則一人之事不諧,天下美男子、美婦人尚多,又何必戀戀于一?彼戀戀于一者,情也。萬縷情絲飄散空中,尚無歸束,此為人生最苦之事,故嚙臂盟心之佳偶,當其將成眷屬而未成眷屬之時,其心患得患失苦也,幸而事諧矣,成眷屬矣,竊知其雙飛之夕必切切私語曰:“郎不負儂,依不負郎,今而后終身之事定矣。”定者即可樂之處也。茍婚姻之事不諧是萬縷情絲未能于此種歸束處歸束之,俯仰天地,此身竟無處安頓,其苦如何?于是而大澈悟、大解脫,約同為情死,當其偎抱待死之時,竊知亦必切切私語曰:“郎不負儂,儂不負郎,此生之事止于此矣。”止者亦可樂之處也。否則人孰不畏死哉?故予曰情死者之愉樂為可貴也。予再就其可貴之點加以斷語曰:情死者具有真正之愉樂,亟言之即無上之愉樂是也。予前云作艷情小說者,每至結(jié)婚后即止,譬諸偵探小說述名偵探獲一奇案,未嘗不動人心魄,然案破后書亦收煞,此后偵探每日如何在宅吃飯睡覺,匪特無可記述,即強記之亦索然無味也。然予又嘗見一種說部,亦敘一雙夫婦成婚后偶相猜疑,或用情不終,卒至分析離散,成為怨偶,及其結(jié)果也,猜疑俱釋者、破鏡重圓者固亦曾有,然已飽受磨折,備嘗情海中之痛苦矣,其不幸者或至覆水難收、琵琶別抱,甚至于演成流血之慘劇,大傷天下癡男子、癡女子之心。推其禍原,則皆婚姻制度之為害也。若彼情死者一死之后已脫地獄而升天堂,精魂不昧,在天為比翼、在地為連理矣,決不致有波折變故之發(fā)生。故將死未死之時,此萬縷深情已證明為神圣的、永久的、不變的,故予曰此愉樂乃無上而可貴也。
狂奴無狀,嘗于酒酣耳熱之余倡言于眾曰:“人生不能作拿破侖,便當作賈寶玉。”侏儒、鴨屎臭聞而大駭,爭于拿、賈二人之事實,龂龂辯論,使人作嘔。雖然,曾幾何時憂患逼人,狂態(tài)已不能復作,且數(shù)年來聰明英銳亦漸消磨頹喪,是可悲已!
初出世之少年人人俱是一個完人,無奈此種完人在現(xiàn)今世上行不去,動輒受人欺凌。當初以己待人何曾識得,及漸知之并有戒心矣,遂亦與世浮沉,領(lǐng)會得一切欺詐之手段,聰明人又以小才小智繼之,遂不覺成一老奸巨猾為社會之蠹,而且自鳴得意。即偶或有一種天性厚、根砥深之人,心中老大不以此為然,然除卻避世厭世外實無他法自處,遂亦不得不已稍出些許手段對付世人,然問心終覺不安,且日日以假面示人,毫無絲毫天然之樂趣,行尸走肉,生不如死,那還有心向前作事?哀哉,哀哉!雖欲不厭世而不可能也。予抱此感想甚久,繼忽大澈悟,人生數(shù)十年原是逢場作戲,但生著時總得生得暢快,明知世界齷齪亦何必硬生悲感?混到幾時便是幾時,惟求此身之暢快計,終須行其心之所安耳。立定腳跟、打定主意與世人交接手段,無論正奇皆可出之,但“心之所安”四字要時常自己捫心想想,有無錯謬。茍無愧天良,斯為真安,世上行得去否非所敢知,惟我總?cè)绱诵腥ザ选?
人人說國事不可為,我亦說國事不可為;人人說某事某事已無希望,我亦說某事某事已無希望;人人說生著無味不如死,我亦說生著無味不如死。然而誰肯無緣無故即行自殺?雖說生著無味,總須尋點有味之事做做,國事雖說不可為,某事某事雖說已無希望,除卻此事無事可做,只好不問成敗利害,一步一步作去。倒嗓子藝員唱二簧,唱到那里便是那里,成也不過是消遣,敗也不過是消遣,又何必想死?又何必作痛哭流涕之賈誼?又何必學不近人情、沽名釣譽之隱居名士,硬著心腸去嘗孤風寂味?更何必學按捺不住塵心勃勃之空門禪士,口淡得出水來,自討苦吃?
辛亥夏,余在漢口以《大江報》事與余友大悲同系獄。余之罪名即因某日報上有余一短評,標題曰《亡中國者即和平》也之故。詎料今日中日交涉完結(jié)后,和平亡國之聲浪乃遍傳于人口,是當曰不幸而言中。
從古以來,小人不獨為小人,故其援益眾;君子每獨為君子,故其類益孤而遇事都不可以有為。憂時之士每嘆君子道衰、小人道長,殊不思君子之道是否獨善其身亦是兼善其國?如為一人計,眾人皆醉而我獨醒,則不妨自藩其籬,獨為君子。如為大局計,則為君子者須知善惡之途間不容發(fā),身為君子與小人原相隔無幾,況為應守之道且亦尋常無奇,良不必清高自得,力拒小人以自鳴而反坐實許多小人、養(yǎng)成許多小人也。予讀史于歷代黨禍,對彼齷齪小人自應痛恨,惟所謂清流者予亦良不敢多有所褒。蓋凡國家大務非一人之力所能及,惟恢宏闊達之士不斤斤于尺寸之節(jié)而能盡破門戶拘攣之習,深沉不測中智勇形焉,故能運用大勢而成大功,非彼自命清高者所可望項背也。
清儒包世臣曰:“荀子言性惡悖于孟子,此實由末俗陵夷,致荀子激為此言耳。其言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偽即古為字,言性善由于人為,即孟子言擴充之義耳。”偽為之義頗新奇,又似平淡,然足以為荀子釋冤矣,此為善讀古人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