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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王充王符仲長統列傳(1)

  • 后漢書
  • 范曄
  • 4800字
  • 2015-12-20 17:33:51

王充字仲任,會稽上虞人也,其先自魏郡元城徒焉。充少孤,鄉(xiāng)里稱孝。后到京師,受業(yè)太學,師事扶風班彪。好博覽而不守章句。家貧無書,常游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后歸鄉(xiāng)里,屏居教授。仕郡為功曹,以數諫爭不合去。

充好論說,始若詭異,終有理實。以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閉門潛思,絕慶吊之禮,戶牖墻壁各置刀筆。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余萬言,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

刺史董勤辟為從事,轉治中,自免還家。友人同郡謝夷吾上書薦充才學,肅宗特詔公車征,病不行。年漸七十,志力衰耗,乃造《養(yǎng)性書》十六篇,裁節(jié)嗜欲,頤神自守。永元中,病卒于家。

王符字節(jié)信,安定臨涇人也。少好學,有志操,與馬融、竇章、張衡、崔瑗等友善。安定俗鄙庶孽,而符無外家,為鄉(xiāng)人所賤。自和、安之后,世務游宦,當涂者更相薦引,而符獨耿介不同于俗,以此遂不得升進。志意蘊憤,乃隱居著書三十余篇,以譏當時失得,不欲章顯其名,故號曰《潛夫論》。其指訐時短,討謫物情,足以觀見當時風政,著其五篇云爾。

《貴忠篇》曰:

夫帝王之所尊敬者,天也;皇天之所愛育者,人也。今人臣受君之重位,牧天之所愛,焉可以不安而利之,養(yǎng)而濟之哉?是以君子任職則思利人,達上則思進賢,故居上而下不怨,在前而后不恨也。《書》稱“天工人其代之”。王者法天而建官,故明主不敢以私授,忠臣不敢以虛受。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偷天官以私己乎!以罪犯人,必加誅罰,況乃犯天,得無咎乎?夫五代之臣,以道事君,澤及草木,仁被率土,是以福祚流衍,本支百世。季世之臣,以諂媚主,不思順天,專杖殺伐。白起、蒙恬,秦以為功,天以為賊;息夫、董賢,主以為忠,天以為盜。《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鮮不及矣。”是故德不稱,其禍必酷;能不稱,其殃必大。夫竊位之人,天奪其鑒。雖有明察之資,仁義之志,一旦富貴,則背親捐舊,喪其本心,疏骨肉而親便辟,薄知友而厚犬馬,寧見朽貫千萬,而不忍貸人一錢,情知積粟腐倉,而不忍貸人一斗,骨肉怨望于家,細人謗讟于道。前人以敗,后爭襲之,誠可傷也。

歷觀前政貴人之用心也,與嬰兒子其何異哉?嬰兒有常病,貴臣有常禍,父母有常失,人君有常過。嬰兒常病,傷于飽也;貴臣常禍,傷于寵也。哺乳多則生癇病,富貴盛而致驕疾。愛子而賊之,驕臣而滅之者,非一也。極其罰者,乃有仆死深牢,銜刀都市,豈非無功于天,有害于人者乎?夫鳥以山為埤而增巢其上,魚以泉為淺而穿穴其中,卒所以得者餌也。貴戚愿其宅吉而制為令名,欲其門堅而造作鐵樞,卒其所以敗者,非苦禁忌少而門樞朽也,常苦崇財貨而行驕僣耳。

不上順天心,下育人物,而欲任其私智,竊弄君威,反戾天地,欺誣神明。居累卵之危,而圖太山之安;為朝露之行,而思傳世之功。豈不惑哉!豈不惑哉!

《浮侈篇》曰:

王者以四海為家,兆人為子。一夫不耕,天下受其饑;一婦不織,天下受其寒。今舉俗舍本農,趨商賈,牛馬車輿,填塞道路,游手為巧,充盈都邑,務本者少,浮食者眾。“商邑翼翼,四方是極。”今察洛陽,資末業(yè)者什于農夫,虛偽游手什于末業(yè)。是則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婦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縣,市邑萬數,類皆如此。本末不足相供,則民安得不饑寒?饑寒并至,則民安能無奸軌?奸軌繁多,則吏安能無嚴酷?嚴酷數加,則下安能無愁怨?愁怨者多,則咎征并臻。下民無聊,而上天降災,則國危矣。

夫貪生于富,弱生于強,亂生于化,危生于安。是故明王之養(yǎng)民,憂之勞之,教之誨之,慎微防萌,以斷其邪。故《易》美節(jié)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七月》之詩,大小教之,終而復始。由此觀之,人固不可恣也。

今人奢衣服,侈飲食,事口舌而習調欺。或以謀奸合任為業(yè),或以游博持掩為事。丁夫不扶犁鋤,而懷丸挾彈,攜手上山邀游,或好取土作丸賣之,外不足御寇盜,內不足禁鼠雀。或作泥車瓦狗諸戲弄之具,以巧詐小兒,此皆無益也。

《詩》刺“不績其麻,市也婆娑”。又婦人不修中饋,休其蠶織,而起學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誣細民,熒惑百姓妻女。羸弱疾病之家,懷憂憤憤,易為恐懼。至使奔走便時,去離正宅,崎嶇路側,風寒所傷,奸人所利,盜賊所中。或增禍重崇,至于死亡,而不知誣所欺誤,反恨事神之晚,此妖妄之甚者也。

或刻畫好繒,以書祝辭;或虛飾巧言,希致福祚;或糜折金彩,令廣分寸;或斷截眾縷,繞帶手腕;或裁切綺縠,縫紩成幡。皆單費百縑,用功千倍,破牢為偽,以易就難,坐食嘉谷,消損白日。夫山林不能給野火,江海不能實漏卮,皆所宜禁也。

昔孝文皇帝躬衣弋綈,革舄韋帶。而今京師貴戚,衣服飲食,車輿廬第,奢過王制,固亦甚矣。且其徒御仆妾,皆服文組彩牒,錦銹綺紈,葛子升越,筩中女布。犀象珠玉,虎魄玳瑁,石山隱飾,金銀錯鏤,窮極麗靡,轉相夸咤。其嫁娶者,車輟數里,緹帷竟道,騎奴侍童,夾轂并引。富者競欲相過,貧者恥其不逮,一饗之所費,破終身之業(yè)。古者必有命然后乃得衣繒絲而乘車馬,今雖不能復古,宜令細民略用孝文之制。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桐木為棺,葛采為緘,下不及泉,上不泄臭。中世以后,轉用楸梓槐柏杶樗之屬,各因方土,栽用膠漆,使其堅足恃,其用足任,如此而已。今者京師貴戚,必欲江南檽、梓、豫章之木。邊遠下土,亦競相放效。夫檽、梓、豫章,所出殊遠,伐之高山,引之窮谷,入海乘淮,逆河溯洛,工匠雕刻,連累日月,會眾而后動,多牛而后致,重且千斤,功將萬失,而東至樂浪,西達郭煌,費力傷農于萬里之地。古者墓而不墳,中世墳而不崇。仲尼喪母,冢高四尺,遇雨而崩,弟子請修之,夫子泣曰:“古不修墓。”及鯉也死,有棺無槨。文帝葬芷陽,明帝葬洛南,皆不臧珠寶,不起山陵,墓雖卑而德最高。今京師貴戚,郡縣豪家,生不極養(yǎng),死乃崇喪。或至金縷玉匣,檽、梓、榝、楠,多埋珍寶偶人車馬,造起大冢,廣種松柏,廬舍祠堂,務崇華侈。案鄗畢之陵,南城之冢,周公非不忠,曾子非不孝,以為褒君愛父,不在于聚財,揚名顯親,無取于車馬。昔晉靈公多賦以雕墻,《春秋》以為不君;華元、樂舉厚葬文公,君子以為不臣。況于群司士庶,乃可僣侈主上,過天道乎?

《實貢篇》曰:

國以賢興,以諂衰;君以忠安,以佞危。此古今之常論,而時所共知也。然衰國危君,繼踵不絕者,豈時無忠信正直之士哉,誠苦其道不得行耳。夫十步之間,必有茂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是故亂殷有三仁,小衛(wèi)多君子。今以大漢之廣土,士民之繁庶,朝廷之清明,上下之修正,而官無善吏,位無良臣。此豈時之無賢,諒由取之乖實。夫志道者少與,逐俗者多疇,是以朋黨用私,背實趨華。其貢士者,不復依其質干,準其才行,但虛造聲譽,妄生羽毛。略計所舉,歲且二百。覽察其狀,則德侔顏、冉,詳核厥能,則鮮及中人,皆總務升官,自相推達。夫士者貴其用也,不必求備。故四友雖美,能不相兼;三仁齊政,事不一節(jié)。高祖佐命,出自亡秦;光武得士,亦資暴莽。況太平之時,而云無士乎!

夫明君之詔也若聲,忠臣之和也如響。長短大小,清濁疾徐,必相應也。且攻玉以石,洗金以鹽,濯錦以魚,浣布以灰。夫物固有以賤理貴,以丑化好者矣。智者棄短取長,以致其功。今使貢士必核以實,其有小疵,勿強衣飾,出處默語,各因其方,則蕭、曹、周、韓之倫,何足不致,吳、鄧、梁、竇之屬,企踵可待。孔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愛日篇》曰:

國之所以為國者,以有民也。民之所以為民者,以有谷也。谷之所以豐殖者,以有民功也。功之所以能建者,以日力也。化國之日舒以長,故其民閑暇而力有余;亂國之日促以短,故其民困務而力不足。舒長者,非謂羲和安行,乃君明民靜而力有余也。促短者,非謂分度損減,乃上暗下亂,力不足也。孔子稱“既庶則富之,既富乃教之”。是故禮義生于富足,盜竊起于貧窮;富足生于寬暇,貧窮起于無日。圣人深知力者民之本,國之基也,故務省徭役,使之愛日。是以堯敕羲和,欽若昊天,敬授民時。明帝時,公車以反支日不受章奏,帝聞而怪曰:“民廢農桑,遠來詣闕,而復拘以禁忌,豈為政之意乎!”于是遂蠲其制。今冤民仰希申訴,而令長以神自畜,百姓廢農桑而趨府廷者,相續(xù)道路,非朝餵不得通,非意氣不得見。或連日累月,更相瞻視;或轉請鄰里,饋糧應對。歲功既虧,天下豈無受其饑者乎?

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從此言之,中才以上,足議曲直,鄉(xiāng)亭部吏,亦有任決斷者,而類多枉曲,蓋有故焉。夫理直則恃正而不橈,事曲則諂意以行賕。不橈故無恩于吏,行賕故見私于法。若事有反復,吏應坐之,吏以應坐之故,不得不枉之于庭。以羸民之少黨,而與豪吏對訟,其勢得無屈乎?縣承吏言,故與之同。若事有反復,縣亦應坐之,縣以應坐之故,而排之于郡。以一民之輕,而與一縣為訟,其理豈得申乎?事有反復,郡亦坐之,郡以共坐之故,而排之于州。以一民之輕,與一郡為訟,其事豈獲勝乎?既不肯理,故乃遠詣公府,公府復不能察,而當延以日月。貧弱者無以曠旬,強富者可盈千日。理訟若此,何枉之能理乎?正士懷怨結而不見信,猾吏崇奸軌而不被坐,此小民所以易侵苦,而天下所以多困窮也。

且除上天感痛致災,但以人功見事言之。自三府州郡,至于鄉(xiāng)縣典司之吏,辭訟之民,官事相連,更相檢對者,日可有十萬人。一人有事,二人經營,是為日三十萬人廢其業(yè)也。以中農率之,則是歲三百萬人受其饑者也。然則盜賊何從而銷,太平何由而作乎?《詩》云:“莫肯念亂,誰無父母?”百姓不足,君誰與足?可無思哉!可無思哉!

《述赦篇》曰:

凡療病者,必知脈之虛實,氣之所結,然后為之方,故疾可愈而壽可長也。為國者,必先知民之所苦,禍之所起,然后為之禁,故奸可塞而國可安也。今日賊良民之甚者,莫大于數赦贖。赦贖數,則惡人昌而善人傷矣。何以明之哉?夫勤敕之人,身不蹈非,又有為吏正直,不避強御,而奸猾之黨橫加誣言者,皆知赦之不久故也。善人君子,被侵怨而能至闕庭自明者,萬無數人;數人之中得省問者,百不過一;既對尚書而空遣去者,復什六七矣。其輕薄奸軌,既陷罪法,怨毒之家冀其辜戮,以解畜憤,而反一概悉蒙赦釋,令惡人高會而夸咤,老盜服臧而過門,孝子見仇而不得討,遭盜者睹物而不敢取,痛莫甚焉!

夫養(yǎng)稂莠者傷禾稼,惠奸軌者賊良民。《書》曰:“文王作罰,刑茲無赦。”先王之制刑法也,非好傷人肌膚,斷人壽命也;貴威奸懲惡,除人害也。故經稱“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詩》刺“彼宜有罪,汝反脫之”。古者唯始受命之君,承大亂之極,寇賊奸軌,難為法禁,故不得不有一赦,與之更新,頤育萬民,以成大化。非以養(yǎng)奸活罪,放縱天賊也。夫性惡之民,民之豺狼,雖得放宥之澤,終無改悔之心。旦脫重梏,夕還囹圄,嚴明令尹,不能使其繼絕。何也?凡敢為大奸者,才必有過于眾,而能自媚于上者也。多散誕得之財,奉以諂諛之辭,以轉相驅,非有第五公之廉直,孰不為顧哉?論者多曰:“久不赦則奸軌熾而吏不制,宜數肆眚以解散之。”此未昭政亂之本源,不察禍福之所生也。

后度遼將軍皇甫規(guī)解官歸安定,鄉(xiāng)人有以貸得雁門太守者,亦去職還家,書刺謁規(guī)。規(guī)臥不迎,既入而問:“卿前在郡食雁美乎?”有頃,又白王符在門。規(guī)素聞符名,乃驚遽而起,衣不及帶,屣履出迎,援符手而還,與同坐,極歡。時人為之語曰:“徒見二千石,不如一縫掖。”言書生道義之為貴也。符竟不仕,終于家。

仲長統字公理,山陽高平人也。少好學,博涉書記,贍于文辭。年二十余,游學青、徐、并、冀之間,與交友者多異之。并州刺史高幹,袁紹甥也。素貴有名,招致四方游土,士多歸附。統過幹,幹善待遇,訪以當時之事。統謂幹曰:“君有雄志而無雄才,好士而不能擇人,所以為君深戒也。”幹雅自多,不納其言,統遂去之。無幾,幹以并州叛,卒至于敗。并、冀之士皆以是異統。

統性俶儻,敢直言,不矜小節(jié),默語無常,時人或謂之狂生。每州郡命召,輒稱疾不就。常以為凡游帝王者,欲以立身揚名耳,而名不常存,人生易滅,優(yōu)游偃仰,可以自娛。欲卜居清曠,以樂其志,論之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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