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奏議之屬三(7)
- 經史百家雜鈔
- 曾國藩
- 3133字
- 2015-12-20 14:21:53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之,又不問其德之所宜,而問其出身之后先,不論其才之稱否,而論其歷任之多少。以文學進者,且使之治財。已使之治財矣,又轉而使之典獄。已使之典獄矣,又轉而使之治禮。是則一人之身,而責之以百官之所能備,宜其人才之難為也。夫責人以其所難為,則人之能為者少矣。人之能為者少,則相率而不為。故使之典禮,未嘗以不知禮為憂,以今之典禮者未嘗學禮故也;使之典獄,未嘗以不知獄為恥,以今之典獄者未嘗學獄故也。天下之人,亦已漸漬于失教,被服于成俗,見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資序,則相議而訕之。至于任使之不當其才,未嘗有非之者也。
且在位者數徙,則不得久于其官,故上不能狃習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馴而安其教,賢者則其功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則其罪不可以至于著。若夫迎新將故之勞,緣絕簿書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數也。設官大抵皆當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者遠,所任者重,則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責其有為。而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數日輒遷之矣。
取之既已不詳,使之既已不當,處之既已不久,至于任之則又不專,而又一一以法束縛之,不得行其意。臣故知當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權,而不一一以法束縛之,則放恣而無不為。雖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一以法束縛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既已不詳,使之既已不當,處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專,而又一一以法束縛之,故雖賢者在位,能者在職,與不肖而無能者,殆無以異。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賢能足以任事,茍非其資序,則不以任事而輒進之。雖進之,士猶不服也。明知其無能而不肖,茍非有罪,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勝任而輒退之。雖退之,士猶不服也。彼誠不肖無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謂賢能者任其事,與不肖而無能者,亦無以異故也。臣前以謂不能任人以職事,而無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蓋謂此也。
夫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則足以敗天下之人才,又況兼此四者而有之?則在位不才、茍簡、貪鄙之人,至于不可勝數,而草野閭巷之間,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詩曰:國雖靡止,或圣或否。民雖靡膴,或哲或謀,或肅或艾。如彼泉流,無淪胥以敗。此之謂也。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閭巷草野之間,亦少可用之才,則岜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為常,而無一旦之憂乎?蓋漢之張角,三十六萬,同日而起,所在郡國,莫能發其謀;唐之黃巢,橫行天下,而所至將吏,無敢與之抗者。漢、唐之所以亡,禍自此始。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賢者伏匿消沮而不見,在位無復有知君臣之義、上下之禮者也。當是之時,變置社稷,蓋甚于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腦涂地,幸而不轉死于溝壑者無幾耳!夫人才不足,其患蓋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為陛下長慮后顧,為宗廟萬世計,臣竊惑之。昔晉武帝趨過目前,而不為子孫長遠之謀,當時在位,亦皆偷合茍容,而風俗蕩然,棄禮義,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為非。有識固知其將必亂矣,而其后果海內大擾,中國列于夷狄者二百馀年。伏惟三廟祖宗神靈所以付屬陛下,固將為萬世血食,而大庇元元于無窮也。臣愿陛下鑒漢、唐、五代之所以亂亡,懲晉武茍且因循之禍,明詔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期為合于當世之變,而無負于先王之意,則天下之人才不勝用矣。人才不勝用,則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夫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成天下之才甚易也。臣始讀《孟子》,見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則以為誠然。及見與慎子論齊、魯之地,以為先王之制國,大抵不過百里者,以為今有王者起,則凡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將損之,至于數十百里而后止。于是疑孟子雖賢,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而使數百千里之強國,一旦肯損其地之十八九,比于先王之諸侯?至其后,觀漢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而漢親臨定其號名,輒別屬漢。于是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勢強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然后知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大者固可使小,強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傾駭變亂敗傷之釁。孟子之言不為過。又況今欲改易更革,其勢非若孟子所為之難也。臣故曰: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則其為甚易也。
然先王之為天下,不患人之不為,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何謂不患人之不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臨天下之士。天下之士有能遵之以治者,則悉以其所愿得者以與之。士不能則已矣,茍能,則孰肯舍其所愿得,而不自勉以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為,患人之不能。何謂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之法,所以待人者盡矣,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者也。然而不謀之以至誠惻怛之心,力行而先之,未有能以至誠惻怛之心,力行而應之者也。故曰: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陛下誠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則臣愿陛下勉之而已。
臣又觀朝廷異時欲有所施為變革,其始計利害未嘗不熟也,顧有一流俗僥幸之人,不悅而非之,則遂止而不敢為。夫法度立,則人無獨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雖足以利天下,而當其承敝壞之后,僥幸之時,其創法立制,未嘗不艱難也。使其創法立制,而天下僥幸之人,亦順悅以趨之,無有齟齬,則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廢矣。惟其創法立制之艱難,而僥幸之人不肯順悅而趨之,故古之人欲有所為,未嘗不先之以征誅而后得其意?!对姟吩唬菏欠ナ撬粒墙^是忽,四方以無拂。此言文王先征誅而后得意于天下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變衰壞之俗,而成人之才,雖有征誅之難,猶忍而為之,以為不若是,不可以有為也。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諸侯,所至則使其君臣捐所習,逆所順,強所劣,憧憧如也,卒困于排逐。然孔子亦終不為之變,以為不如是,不可以有為。此其所守,蓋與文王同意。夫在上之圣人,莫如文王;在下之圣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為變革,則其事蓋如此矣。今有天下之勢,居先王之位,創立法制,非有征誅之難也。雖有僥幸之人不悅而非之,固不勝天下順悅之人眾也。然而一有流俗僥幸不悅之言,則遂止而不敢為者,惑也。陛下誠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則臣又愿斷之而已。
夫慮之以謀,計之以數,為之以漸,而又勉之以成,斷之以果,然而猶不能成天下之才,則以臣所聞,蓋未有也。
然臣之所稱,流俗之所不講,而今之議者,以謂迂闊而熟爛者也。竊觀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補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則以為當世所能行者。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于天下之士,亦不過如此。至于大倫大法,禮義之際,先王之所力學而守者,蓋不及也。一有及此,則群聚而笑之,以為迂闊。今朝廷悉心于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于刀筆之間,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觀矣。則夫所謂迂闊而熟爛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正觀之初,人人異論,如封德彝之徒,皆以為非雜用秦、漢之政,不足以為天下。能思先王之事開太宗者,魏文正公一人耳。其所施設,雖未能盡當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謂合矣。故能以數年之間,而天下幾致炯措,中國安寧,蠻夷順服。自三王以來,未有如此盛時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猶今之世也;魏文正公之言,固當時所謂迂闊而熟爛者也。然其效如此,賈誼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漢以觀之?然則唐太宗之事,亦足以觀矣。
臣幸以職事歸報陛下,不自知其駑下,無以稱職,而敢及國家之大體者,以臣蒙陛下任使,而當歸報,竊謂在位之人才不足,而無以廷稱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盡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聞者也。釋此不言,而毛舉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聰明,而終無補于世,則非臣所以事陛下倦倦之意也。伏惟陛下詳思而擇其中,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