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陽景王祠
謹按:漢書〔一〕:“朱虛侯〔二〕劉章,齊悼惠王子,高祖孫也。宿衛(wèi)長安,年二十,有氣力。高后攝政,諸呂擅恣,章私忿之。嘗入侍宴〔三〕飲,章為酒吏,自請曰:‘臣將種也〔四〕,請得軍法行酒。〔五〕’有詔可。酒酣〔六〕,章進歌舞〔七〕,已而復曰:‘請為太后耕田歌。〔八〕’太后笑曰:‘顧汝父知田耳〔九〕,若生而為王者子〔一0〕,安知田乎?’曰:‘臣知之。深耕廣〔一一〕種,立苗欲疏〔一二〕,非其種者,鋤而去之。〔一三〕’太后默然。頃之,諸呂有亡酒者〔一四〕,章拔劍追斬之,而還報曰:‘
有亡酒一人,臣謹行軍法斬之。’太后左右大驚,業(yè)許之矣,無以罪也。自是諸呂畏憚,雖大臣亦皆依之〔一五〕。高后崩,諸呂作亂,欲危社稷,章與周勃共誅滅之,尊立文帝,封城陽王,賜黃金千斤,立二年薨。城陽今莒縣是也〔一六〕。自瑯玡、青州六郡〔一七〕,乃渤海都邑鄉(xiāng)亭聚落〔一八〕,皆為立祠〔一九〕,造飾五二千石車〔二0〕,商人次第為之,立服帶綬,備置官屬,烹殺謳歌,紛籍連日,轉相誑曜,言有神明,其譴問禍福立〔二一〕應,歷載彌久,莫之匡糾,唯樂安太守〔二二〕陳蕃、濟南相曹操,一切禁絕,肅然政清〔二三〕。陳、曹之后,稍復如故〔二四〕,安有鬼神,能為病者哉?予為營陵令〔二五〕,以為章本封朱虛,并食此縣,春秋國語:“以勞定國,能御大災。〔二六〕”凡在于他,尚列祀典。章親高祖之孫〔二七〕,進說耕田,軍法行酒,時固有大志矣。及誅諸呂,尊立太宗,功冠天下,社稷已寧,同姓如此,功烈如彼,余郡禁之可也,朱虛與莒,宜常血食〔二八〕。于是乃移書曰:“到聞此俗,舊多淫祀,糜〔二九〕財妨農,長亂積惑,其侈可忿,其愚可愍〔三0〕。昔仲尼不許子路之禱,晉悼不解桑林之祟,死生有命〔三一〕,吉兇由人〔三二〕,哀我〔三三〕黔黎,漸染迷謬,豈樂也哉?莫之征〔三四〕耳。今條下〔三五〕禁,申約吏民,為陳利害,其有犯者,便收朝廷;若私遺脫,彌彌不絕,主者髡截〔三六〕,嘆無及已。城陽景王,縣甚尊之。惟王弱冠,內侍帷幄,呂氏恣睢,將危漢室,獨先見識,權發(fā)酒令,抑邪〔三七〕扶正,忠義洪毅,其歆禋祀,禮亦宜之;于駕乘烹殺,倡優(yōu)男女雜錯,是何謂也?三邊紛〔三八〕拏,師老〔三九〕器弊,朝廷旰食〔四0〕,百姓囂然〔四一〕。禮興在有,年饑則損〔四二〕。自今聽歲再祀,備物〔四三〕而已,不得殺牛,遠近他倡,賦會宗〔四四〕落,造設紛華,方廉察之,明為身計,而復僭失,罰與上同。明除見處,勿后中覺。”
〔一〕高五王傳。
〔二〕水經巨洋水注引地理風俗記:“朱虛縣,丹山在西南,丹水所出,東入海,丹水由朱虛丘阜矣,故言朱虛。”
〔三〕“宴”,漢書作“燕”,古通。
〔四〕史記陳涉世家:“陳勝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五〕漢書“軍”上有“以”字。
〔六〕史記高紀集解、玄應一切經音義十三、又五七引應劭曰:“
不醉不醒曰酣。”
〔七〕漢書“舞”作“舞”。
〔八〕漢書作“請為太后言耕田”,史記齊悼惠王世家作“請為太后言耕田歌”,師古曰:“欲申諷喻也。”
〔九〕師古曰:“顧,念也。汝父,謂高帝也。”
〔一0〕漢書無“者”字。
〔一一〕“廣”,漢書作“穊”,史記同。
〔一二〕師古曰:“穊,稠也。穊種者,言多生子孫也。疏立者四散置之,令為藩輔也。穊音冀。”
〔一三〕師古曰:“以斥諸呂也。”
〔一四〕師古曰:“避酒而逃亡。”
〔一五〕漢書作“雖大臣皆依朱虛侯,劉氏為彊”。
〔一六〕漢書諸侯王表云:“都莒。”
〔一七〕后漢書史弼傳注引應劭漢官儀:“濟南、樂安、齊國、北海、東萊、平原六郡,青州所管也。青州在齊國臨淄。”
〔一八〕文選東京賦注:“小于鄉(xiāng)曰聚。”又吳都賦注:“落,居也。”
〔一九〕后漢書劉盆子傳:“軍中常有齊巫,鼓舞祠城陽景王,以求福助。巫狂言:‘景王大怒曰:當為縣官,何故為賊?’”注:“以其定諸呂,安社稷,故郡國皆為立祠焉,盆子承其后,故軍中祠之。”又耿弇傳注引伏琛齊地記:“小城內有漢景王祠。”又瑯邪孝王京傳:“京國中有城陽景王祠,吏人奉祠,神數(shù)下,言宮中多有不便利。”水經渭水注:“赤眉樊崇于縣郭北設壇祠城陽景王。”
〔二0〕拾補云:“造二千石車五兩也,故下云‘商人次第為之’,其非一車明矣。魏志太祖紀注引魏書云:‘賈人或假二千石輿服導從,作倡樂。’文各不同也。”
〔二一〕“立”,胡本作“歷”。
〔二二〕“太守”,原作“太傅”,尋后漢書陳蕃傳,書鈔七四引謝承后漢書,俱作“蕃為樂安太守”,此作“太傅”,誤。水經濟水注引應劭地理風俗記:“臨濟,樂安太守治。”
〔二三〕三國志魏書武紀:“光和末,遷為濟南相,禁斷淫祀,奸宄逃竄,郡界肅然。”注引魏書曰:“初,城陽景王劉章以有功于漢,故其國為立祠,青州諸郡,轉相仿效,濟南尤盛,至六百余祠,賈人或假二千石輿服導從,作倡樂,奢侈日甚,民坐貧窮,歷世長吏,無敢禁絕者。太祖到,皆毀壞祠屋,止絕官吏民不得祠祀。及至秉政,遂除奸邪鬼神之事,淫祠由此遂絕。”又注引魏武故事載自明本志令:“故在濟南,始除殘去穢。”又注引魏書:“黃巾移書太祖云:‘
昔在濟南,毀壞神壇,其道乃與中黃太乙同,似若知道。’”俱指此事。抱樸子內篇道意:“魏武禁淫祀之俗,而洪慶來假。”宋書禮志四:“漢時城陽人以劉章有功于漢,為之立祠,青州諸郡,轉相放效,濟南尤甚;及魏武帝為濟南相,皆毀之。”通典禮十五:“魏武王秉漢政,普除淫祀。”陳蕃事未詳。
〔二四〕搜神記七:“元康五年……蛇入臨淄漢城陽景王祠。”是晉時尚有此祠也。
〔二五〕漢書地理志注:“應劭曰:‘師尚父封于營丘,陵亦丘也。’”意林引風俗通:“余為營陵令,正觸太歲,主簿令余東北上,余不從,在事五月,遷太山守。”
〔二六〕國語魯語上:“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鯀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脩鯀之功,契為司徒而民輯,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以武烈去民之穢;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杼能帥禹者也,夏后氏報焉;上甲微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大王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凡禘、郊、宗、祖、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又見禮記祭法。
〔二七〕在親戚稱謂上加以親字,以示其為直系親屬或最親近之戚屬。史記淮南王傳:“大王親高皇帝孫。”又梁孝王世家:“李太后親平王之大母也。”春秋繁露竹林篇:“齊頃公親齊桓公之孫。”說苑善說篇:“鄂君子皙親楚王母弟也。”晉書武悼楊皇后傳:“賈妃親是其女。”此數(shù)親字義并同。
〔二八〕后漢書鄧禹傳注:“血祀,謂祭廟殺牲,取血以告神也。”此血食義同。
〔二九〕“糜”,朱藏元本、兩京本、胡本、郎本、鐘本、鄭本、奇賞本作“靡”,“靡”“糜”古通。漢書文紀后元年詔:“為酒醪以靡谷者多。”師古曰:“靡音糜。”
〔三0〕論語公冶長:“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三一〕論語顏淵:“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三二〕左傳僖公十六年:“吉兇由人。”
〔三三〕“我”,大德本以下各本俱作“哉”,此從宋本。
〔三四〕“征”,拾補曰:“‘懲’同。”
〔三五〕“下”,元作“丸”,郎本、程本、奇賞本作“下”,今據(jù)改正。
〔三六〕主者,主事之吏。漢書王陵傳:“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各有主者。’上曰:‘主者為誰乎?’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谷責治粟內史。’”后漢書何敞傳:“二府聞敞行,皆遣主者隨之。”注:“主者,謂主知盜賊之曹也。”
〔三七〕“邪”,嚴輯全后漢文誤作“雅”。
〔三八〕三邊,指北、西、南三邊,當時又稱為三方或三垂。“紛”,郎本、全后漢文作“分”。漢書霍去病傳:“漢、匈奴相紛拏,殺傷大當。”師古曰:“紛拏,亂相持搏也。”鹽鐵論和親篇:“禍紛拏而不解。”后漢書馮衍傳:“禍拏未解,兵連不息。”
〔三九〕左傳僖公四年:“師老矣。”
〔四0〕左傳昭公二十年:“楚君大夫其旰食乎。”杜注:“旰,晏也。”
〔四一〕文選養(yǎng)生論:“終朝未食則囂然思食。”李注:“囂然,饑意也。”
〔四二〕周禮地官大司徒:“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七曰眚禮。”注:“眚禮,謂殺吉禮也。”又司農注:“眚禮,掌客職所謂‘兇荒殺禮’者也。”詩野有死囗傳:“兇荒則殺禮。”又有狐序:“古者,兇荒則殺禮。”
〔四三〕易系辭上:“備物致用。”
〔四四〕楚辭招魂:“室家遂宗。”注:“宗,眾也。”
九江〔一〕逡〔二〕遒有唐、居二山〔三〕,名〔四〕有神,眾巫共為取公嫗〔五〕,歲易〔六〕,男不得復娶,女不得復嫁,百姓苦〔七〕之。
〔一〕漢書地理志注:“應劭曰:‘江自廬江尋陽分為九。’”
〔二〕“逡”,拾補曰:“前、后漢志俱作‘浚’。”器案:后漢書宋均傳、冊府元龜六八九俱作“浚”,此蓋涉下文偏旁而誤。
〔三〕“二”字原無,據(jù)拾補校補。拾補曰:“宋均傳作‘唐、后二山’,作‘二山’是。”器案:續(xù)漢書郡國志,浚遒縣屬九江郡,劉昭補注:“案宋均傳,縣有唐、后二山。”俱作“唐、后二山”,應氏作“唐居山”誤。惟宋均傳注以浚遒縣屬廬江郡亦誤,當據(jù)此及郡國志校正。
〔四〕“名”,拾補據(jù)宋均傳校作“各”。
〔五〕宋均傳:“眾巫遂取百姓男女,以為公嫗。”注:“以男為山公,以女為山嫗,猶祭之有尸主也。”
〔六〕拾補據(jù)宋均傳,于“歲”下補“歲改”二字。
〔七〕“苦”,大德本誤描作“若”,徐本從之,非是。
謹按:時太守宋均到官,主者白出錢,給聘男〔一〕女,均曰:“眾巫與神合契,知其旨欲,卒取小民不相當。”于是敕條巫家男女以備公嫗〔二〕,巫扣頭服罪,乃殺之,是后遂絕〔三〕。
〔一〕“男”下原有“子”字,拾補云:“‘子’字衍。”今據(jù)刪訂。
〔二〕宋均傳作“均乃下書曰:‘自今以后,為山娶者,皆娶巫家,勿擾良民。’”
〔三〕抱樸子內篇道意:“宋廬江罷絕山祭,而福祿永終。”“宋廬江”亦當作“宋九江”。
會稽〔一〕俗多淫祀〔二〕,好卜筮〔三〕,民一〔四〕以牛祭,巫祝賦斂受謝,民畏其口,懼被祟,不敢拒逆〔五〕;是以財盡于鬼神,產匱于祭祀。或貧家不能以時祀,至竟言不敢食牛肉〔六〕,或發(fā)病且死,先為牛鳴,其畏懼如此。
〔一〕水經河水注、御覽一五七引應劭漢官儀:“凡郡或以號令,禹合諸侯,大計東冶之山,會稽是也。”
〔二〕意林引無“俗”字。
〔三〕漢書文紀注引應劭曰:“龜曰兆,筮曰卦,卜以荊灼龜。”
〔四〕后漢書第五倫傳“一”作“常”。
〔五〕自“巫祝賦斂”至此,第五倫傳、后漢紀十及冊府元龜六八九俱無此文。
〔六〕“肉”原作“害”,盧校作“肉”。器案:“害”即“囗”訛,盧校是也,今從之。“或貧家”以下至此,后漢紀作“或家貧不能以時禱祀,至諱言牛,不敢食其肉”,后漢書作“其自食牛肉而不以薦祠者”。
謹按:時太守司空第五倫到官,先禁絕之〔一〕,掾吏〔二〕皆諫,倫曰:“夫建功立事在敢斷〔三〕,為政當信經義〔四〕,經〔
五〕言:‘淫祀無福〔六〕’,‘非其鬼而祭之,諂也。〔七〕’律‘不得屠殺少齒。〔八〕’令鬼神有知〔九〕,不妄飲食〔一0〕民間;使其無知,又何能禍人。”遂移書屬縣,曉諭百姓:“民不得有出門之祀〔一一〕,督課部吏,張設罪罰,犯,尉以下坐,祀〔一二〕依讬鬼神,恐怖愚民,皆按論之。有屠牛〔一三〕,輒行罰。”民初恐怖,頗搖動不安,或接祝〔一四〕妄言,倫敕之愈急,后遂斷,無復有禍祟矣〔一五〕。
〔一〕意林引作“嚴科絕之”。自此以下,至“又何能禍人”,后漢書無。
〔二〕漢制,太守屬官有五官掾、門下掾、文學掾等。
〔三〕后漢紀作“在于為政”。
〔四〕此亦西漢人昌言以經術飾吏事之義。
〔五〕“經”字原無,今據(jù)后漢紀訂補。
〔六〕禮記曲禮下:“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鄭注:“妄祭,神不饗。”
〔七〕論語為政:“非其鬼而祭之,諂也。”鄭注:“人神曰鬼。非其祖考而祭之者,是諂求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