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反第五
風俗通義十反第五〔一〕
易記出處默語〔二〕，書美“九德咸事”〔三〕，同歸殊涂，一致百慮〔四〕，不期相反，各有云〔五〕尚而已。是故伯夷讓國以采薇〔六〕，展禽不去于所生〔七〕；孔丘周流以應聘〔八〕，長沮隱居而耦耕〔九〕；墨翟摩頂以放踵〔一０〕，楊朱一毛而不為〔一一〕；干木息偃以藩魏〔一二〕，包胥重囗而存郢〔一三〕；夷吾朱纮以三歸〔一四〕，平仲辭邑而濯纓〔一五〕；惠施從車以百乘〔一六〕，桑扈徒步而裸形〔一七〕；寧戚商歌以干祿〔一八〕，顏闔逾墻而遁榮〔一九〕；高柴趣門以避難，季路求人而隕零〔二０〕；端木結駟以貨殖，顏回屢空而弗營〔二一〕；孟獻高宇以美室〔二二〕，原憲蓬門而株楹〔二三〕。傳曰：“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捕摹场惫沤裥惺隆捕濉?，是則然矣，比其舛曰十反〔二六〕。
〔一〕蘇頌曰：“十反第五，子抄云：‘第九?！逼靼福鹤源艘韵赂骶恚蟮卤驹心珘K闕不等，今悉依宋本補訂，不另詳也。
〔二〕易系辭上，已注愆禮篇。
〔三〕書皋陶謨文。
〔四〕易系辭下：“天下同歸而殊涂，一致而百慮?！?
〔五〕文選陸士衡答賈長淵詩注引應劭漢書注：“云，有也?！逼靼矗涸篇q所也，漢書李尋傳：“各有云為。”義與此同。
〔六〕史記伯夷列傳：“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焯尤ァＪ妪R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龆ブＮ渫跻哑揭髞y，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祓I死于首陽山?！?
〔七〕論語微子篇：“柳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闭骨菁戳禄?，所生即謂父母之邦。
〔八〕陸賈新語本行篇：“夫子……周流天下，無所合意?！丙}鐵論論儒篇：“孔子周流?！壁w岐孟子題辭：“慕仲尼周流憂世。”
〔九〕論語微子篇：“長沮、桀溺耦而耕。”集解引鄭玄曰：“長沮、桀溺，隱者也。耜廣五寸，二耜為耦?！?
〔一０〕孟子盡心上：“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壁w岐注：“墨子，墨翟也。兼愛他人，摩突其頂，下至于踵，以利天下，己樂為之也。”
〔一一〕孟子盡心上：“楊子最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趙注：“楊子，楊朱也。為我，為己也。拔己一毛，以利天下之民，不肯為也?！笔把a曰：“‘為’或是‘應’字，協韻?！逼靼福簽樽止彭崒俑璨?，與耕部對轉，如囗聲有贏有嬴是也，故此與耕部字通協，盧說非是。
〔一二〕事詳呂氏春秋期賢篇、淮南子脩務篇、新序雜事五、史記魏世家、論衡非韓篇、高士傳。廣韻二十九換引氏姓篇云：“段氏，段干木之后?！笔酚浝献恿袀骷?、路史國名紀乙引風俗通云：“姓段，名干木?！被茨献?、論衡、魏都賦：“干木之德?！背o九辨王逸注：“干木闔門而辭相?！本惴Q干木。姓苑、通志氏族略五、路史國名紀乙、程大中四書逸箋并謂段干姓，木名。考史記老子列傳：“老子之子名宗，為魏將，封于段干?！眹啐R策一高注：“段干，姓。”三輔決錄：“段干木之子隱如入關；去干字為段?！眲t段干為復姓，明矣。古人復姓，多取下字連名稱之，故孫叔敖為叔敖，公牛哀為牛哀，司馬遷為馬遷，東方朔為方朔等，不可計極，段干木稱干木，正其比也。史記集解、齊東野語一并謂風俗通作姓段名干木，蓋不知古人語例耳。又案：息偃當作偃息，幽通賦：“木偃息以藩魏?！眳问洗呵镯樥f篇高注：“段干木偃息以安魏?！壁w岐孟子公孫丑下孟子謂蚳囗章章指：“段干木偃寢而式閭?！比龂疚簳l臻傳載明帝詔：“昔干木偃息，義壓強秦?！弊筇珱_詠史詩：“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弊纸宰髻认⑹瞧渥C。
〔一三〕“囗”，朱藏元本、仿元本、兩京本、胡本、郎本、鐘本、類纂本誤作“璽”。札移曰：“案‘璽’當為‘囗’之誤，淮南脩務訓云：‘申包胥曾繭重胝，七日七夜，至于秦庭?！ǜ傻撟謺骸袄O，俗作囗。”）器案：應氏此二言，原本班固幽通賦，班賦曰：“木偃息以蕃魏兮，申重繭以存荊?！北宋恼鳌爸乩O”，師古注云：“繭，足下傷起如繭也。……昭王反國，將賞包胥，包胥辭曰：‘吾所以重繭為君耳，非為身也?！硬皇苜p?！卑赴戕o賞事，詳載戰國策楚策、淮南修務、說苑至公、新序義勇，包胥辭曰云云，俱不作“重囗為君”，顏氏此注殆依正文為說耳。宋策：“墨子百舍重繭?！备哒T注：“重繭，累胝也?！被茨厦憚眨骸拔粽?，楚欲攻宋，墨子聞而悼之，自魯趨而十日十夜，足重繭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于郢見楚王?！焙鬂h書馮衍傳：“田邑報衍書：‘昔墨翟累繭救宋，申包胥重胝存楚?！北阕硬┯髌骸澳砸灾乩O怡顏?！绷簳浼o上：“府僚重請曰：‘雖復累繭救宋，重胝存楚，居今觀古，曾何足云?！卑阒乩O之說，殆借用墨翟事。又案：禮記內則：“執麻枲，治絲繭，織纴組紃，學女事以共衣服?！绷信畟髻t明宋鮑女宗傳用其文，“繭”作“囗”。又王制“繭栗”，釋文：“字又作‘囗’，公典反?！笔酚涁浿嘲坠鐐鳎骸皻q孰取谷，與之絲漆囗。”俱為“繭”字古又作“囗”之證。
〔一四〕“纮”原作“弦”，朱筠曰：“案‘朱弦’當作‘朱纮’。”器案禮記雜記下：“孔子曰：“管仲鏤簋而朱纮，旅樹而反坫，山節而藻梲，賢大夫也，而難為上也?！磻纤荆煨Ｊ?，今據改正。論語八佾篇：“管氏有三歸。”
〔一五〕“辭”，鐘本誤作“息”。晏子春秋內篇雜上：“晏子為莊公臣，言大用，每朝賜爵益邑；俄而不用，每朝致邑與爵，爵邑盡，退朝而乘，嘳然而嘆，終而笑。其仆曰：‘何嘆笑相從數也？’晏子曰：‘吾嘆也，哀吾君不免于難；吾笑也，喜吾自得也，吾亦無死矣。’崔杼果弒莊公?！泵献与x婁上：“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一六〕淮南齊俗篇：“惠子從車百乘以過孟諸，莊子見之，棄其余魚?！?
〔一七〕“?！弊衷?，何本、鐘本有“伯”字，類纂本、合雅本有“?！弊?，拾補校補“?！弊郑駨闹?。今案楚辭涉江：“桑扈裸行。”王逸注：“桑扈，隱士也，去衣裸裎，效夷、狄也?！恪蛔鳌恪??！闭f苑修文篇：“孔子曰：‘可也簡?！喺咭滓耙?，易野者，無禮文也?？鬃右娮由２樱由２硬灰鹿诙帯５茏釉唬骸蜃雍螢橐姶巳撕?？’曰：‘其質美而無文，吾欲說而文之。’孔子去，子桑伯子門人不說，曰：‘何為見孔子乎？’曰：‘其質美而文繁，吾欲說而去其文?！试晃馁|修者，謂之君子；有質而無文，謂之易野。”
〔一八〕史記鄒陽列傳：“晉寧戚飯牛車下，而桓公任之以國?！奔庖龖吭唬骸褒R桓公夜出迎客，而寧戚疾擊其牛角，商歌曰：‘南山矸，白石爛，生不逢堯與舜禪，短布單衣適至骭，從昏飯牛薄夜半，長夜漫漫何時旦。’公召與語，說之，以為大夫?！睗h書鄒陽傳注引應劭說同，惟“商歌”作“高歌”，宋祁以為“高”字合作“商”。器案管子小問、淮南道應、泛論二篇、列女傳辯通齊管妾婧傳、新序雜事五及孟子告子下趙岐注、離騷王逸注、淮南泛論、繆稱二篇高注，俱作“商歌”，宋校是也?？紝幤莞枰娪谟涊d者各異，其以為歌碩鼠者，說苑善說（據后漢書馬融列傳注引，今本誤作“顧見”）及呂氏春秋舉難高注是也；其以為歌南山、滄浪、東門三歌者，蒙求舊注引三齊略記，后漢書蔡邕傳注、孟子告子下疏、洪興祖離騷補注、困學紀聞三引三齊記載南山歌，與應氏所引同，文選江文通雜體詩集注引鈔作“南山峨峨白石粲，下有寒泉文章僈，中有鯉魚長尺半，裋布單衣裁至骭，生不遭堯與舜禪，長夜漫漫何時旦？黃特上阪且休息，細銼大豆在爾側，吾將與爾相齊國?！彼囄念惥鬯娜龑幤菘叟＝歉柙疲骸皽胬酥资?，中有鯉魚長尺半，縠布單衣裁至骭，清朝飯牛至夜半。黃犢上阪且休息，吾將舍汝相齊國。”（御覽五九引三齊略記：“滄浪水，在齊城西南十五里，康衢，則寧戚扣牛角歌于此也?！保┪倪x成公子安嘯賦注引東門歌云：“出東門兮厲石班，上有松柏兮清且蘭。粗布衣兮缊縷，時不遇兮堯、舜主。牛兮努力食細草，大臣在爾側，吾當與爾適楚國?！瘪T惟訥古詩紀引劉向別錄載戚歌南山、滄浪、東門三首，楊慎風雅逸篇六引東門歌，亦云：“劉向別錄所載?！笨脊艜齽e錄無此文，此恐是明人讕言。馮氏詩紀又引蜩笑外稿云：“此歌不類春秋時人語，蓋后世所擬者，高誘注呂氏春秋，謂戚所歌乃詩碩鼠之辭，雖未見所據，亦可知南山白石之歌，誘初未之見也。然其辭亦激烈，足以動人?！逼湟詾楦璋姿娬撸瑒⒆有抡撨m才篇袁孝政注：“寧戚初仕于齊，佯為商人，見桓公，乃扣角而歌，歌曰：‘浩浩之泉，游游之魚，懷德不仕，乃容將軍者也?！卑冈洗苏f，本管子小問及列女傳辯通齊管妾婧傳，彼文謂“古有白水之詩是也?！本C上所述，是寧戚商歌有三說也。論語為政篇：“子張學干祿。”
〔一九〕漢書揚雄傳解嘲注：“應劭曰：‘魯君聞顏闔賢，欲以為相，使者往聘，因鑿后垣而亡。’”以為鑿垣，與此文異。案此事詳莊子讓王篇、呂氏春秋貴生篇，高誘注以為逾坯，淮南齊俗篇、宋玉九辯王逸注以為鑿培，是舊有二說也。
〔二０〕左傳哀公十五年：“季子將入，遇子羔將出，曰：‘門已閉矣?！咀釉唬骸峁弥裂伞！痈嵩唬骸ゼ埃慧`其難?！咀釉唬骸逞刹槐倨潆y?！痈崴斐?。子路入，及門，公孫敢門焉，曰：“無入為也。’季子曰：‘是公孫，求利焉而逃其難，由不然，利其祿，必救其患?！惺拐叱?，乃入，曰：‘大子焉用孔悝，雖殺之，必或繼之?！以唬骸笞訜o勇，若燔臺半，必舍孔叔?！笞勇勚畱郑率?。盂黶敵子路，以戈擊之，斷纓，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Y纓而死?？鬃勇勑l亂，曰：‘柴也其來，由也死矣?！卑复耸掠衷斒酚浶l康叔世家及仲尼弟子列傳。御覽三六六引論語隱義曰：“衛蒯聵亂，子路興師往，有狐黯者，當師曰：‘子欲入耶？’曰：‘然?！鰪某巧舷侣槔K釣子路，半城，問曰：‘為師耶？為君耶？’曰：‘在君為君，在師為師。’黯因投之，折其左股，不死，黯開城欲殺之，子路目如明星之光耀，黯不能前，謂曰：‘畏子之目，愿覆之。’子路以衣袂覆目，黯遂殺之。”又御覽三七四、廣志二五引幽通賦注：“衛蒯聵亂，子羔滅鬢，衣婦人衣，逃得出，曰：‘父子爭國，吾何為其間乎！’”則又傳聞異辭也。
〔二一〕論語先進篇：“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漢書貨殖傳：“子贛既學于仲尼，退而仕衛，發貯鬻財曹、魯之間，七十子之徒最為饒。而顏淵簞食瓢飲，在于陋巷。子贛結駟連騎，束帛之幣，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然孔子賢顏淵而譏子贛，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意則屢中?！?
〔二二〕器案：“孟獻”疑當作“晉獻”。禮記檀弓下：“晉獻文子成室，晉大夫發焉，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鄭注：“輪，輪囷，言高大。奐言眾多?！庇謺x語八：“趙文子為室，斫其椽而礱之，張老夕焉而見之，不謁而歸。”當即其事。
〔二三〕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原憲字子思，……孔子卒，原憲遂亡在草澤中，子貢相衛，而結駟連騎，排藜藿，入窮閻，過謝原憲。憲攝敝衣冠見子貢。子貢恥之曰：‘夫子豈病乎？’原憲曰：‘吾聞之：無財者謂之貧，學道而不能行者謂之病。若憲貧也，非病也?！迂晳M，不懌而去，終身恥其言之過也。”（又見莊子讓王篇）
〔二四〕左傳襄公三十一年：“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
〔二五〕漢書翟方進傳：“自道行事以贖論?！眲⒊ㄔ唬骸皾h時人言行事、成事，皆謂已行已成事也。王充書亦有之。”案：行事，亦言成事、往事、已事、故事，說詳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十二。
〔二六〕“舛”，鐘本誤作“外”。案：十反，指上言十者，事物相反。韓非子有六反篇，亦言言實相反者有六事，應氏即擬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