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譽第四
風俗通義過譽第四〔一〕
孔子稱:“大哉!中庸之為德,其至矣乎!〔二〕”又曰:“君子之道,忠恕而已。〔三〕”至于訐以為直〔四〕,隱以為義,枉以為厚,偽以為名,此眾人之所致譽,而明主之所必討;蓋觀過知仁,〔五〕謂中心篤誠,而無妨于化者,故覆〔六〕其違理曰過譽也。
〔一〕蘇頌曰:“過譽第四,子抄云:‘第七。’”
〔二〕今論語雍也篇作“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無“大哉”二字,有“也”字。禮記中庸:“子曰:‘中庸其至矣乎!’”釋文:“一本作‘中庸之為德,其至矣乎’。”與應氏引合。
〔三〕今論語里仁篇作“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以為孔子語。金樓子立言篇亦以此為孔子語。
〔四〕論語陽貨篇:“惡訐以為直。”
〔五〕論語里仁篇文。
〔六〕“覆”,郎本作“覈”。
長沙太守汝南郅惲君章〔一〕,少時,為郡功曹〔二〕。郡俗冬饗〔三〕,百里內縣,皆齎牛酒〔四〕,到府〔五〕宴飲。時太守司徒歐陽歙〔六〕,臨饗,禮訖,教〔七〕曰:“西部督郵〔八〕繇延〔九〕,天資忠貞,稟性公方,典部折沖〔一0〕,摧破奸雄〔一一〕,不嚴而治。書曰:‘安民則惠,黎民懷之。〔一二〕’蓋舉善以教,則不能者勸〔一三〕,今與諸儒,共論延功,顯之于朝。〔一四〕”主簿〔一五〕讀教〔一六〕,戶吏〔一七〕引延受賜。惲前跪曰〔一八〕:“司正舉觥〔一九〕,以君之罪,告謝于天,明府〔二0〕有言而誤,不可覆掩〔二一〕。按延資〔二二〕性貪邪,外方內圓〔二三〕,朋黨構〔二四〕奸,罔上害民〔二五〕,所在荒亂〔二六〕,虛而不治〔二七〕,怨慝并作〔二八〕,百姓苦之〔二九〕。而明府以惡為善,股肱莫爭〔三0〕。此既無君,又復無臣〔三一〕,君臣俱喪,孰與偏有〔三二〕。君雖傾危,臣子扶持〔三三〕,不至于亡〔三四〕。惲敢再拜奉觥。〔三五〕”歙甚慚。
〔一〕書鈔二四引華嶠后漢書:“郅惲拜長沙太守,崇教化,表異行。”
〔二〕續漢書百官志五:“功曹,主選署功勞。”后漢書張酺傳注引漢官儀:“督郵、功曹,郡之極位。”
〔三〕后漢紀七同,后漢書本傳、御覽二六四引東觀漢紀俱作“十月享會”。
〔四〕古者,無故不飲酒,漢律且有“三人以上無故群飲酒,罰金四兩”之文(漢書文紀文穎注引)。此因冬饗,故百里內縣,皆持牛與酒,到府合聚飲食也。至牛酒之賜,出自朝廷,見于漢書者,則習見不囗也。
〔五〕后漢書張湛列傳注:“郡守所居曰府。”
〔六〕后漢書歐陽歙列傳:“建武五年,坐事免官,明年,拜揚州牧,遷汝南太守,推用賢俊,政稱異跡。”東觀漢紀:“歙遷汝南太守,推用賢俊,吏民從化。為大司徒,坐在汝南贓罪,死獄中。”
〔七〕通鑒一六六注:“教謂教令,州郡下令謂之教。”
〔八〕續漢書百官志五:“郡守其監屬縣,有五部督郵曹掾一人。”案五部謂中部、東部、南部、西部、北部也,本文之西部督郵即其一,怪神篇有北部督郵。
〔九〕后漢書注:“繇姓,咎繇之后。繇音遙。”惠棟曰:“繇與謠同。孫勉引詩曰:‘我歌且繇。’潛夫論有謠姓,即繇也。注‘繇姓咎繇之后,見風俗通。’”
〔一0〕范書無此句,袁紀作“典部折衡”。器案:“沖”、“衡”古多互誤,如御覽八七七引呂氏春秋“天沖”,今本明理篇誤作“天衡”,漢書揚雄傳下“首沖”,蕭該音義曰:“今漢書或誤作‘衡’者,非也。”古今佛道論衡,日本國見在書目誤作古今佛道論沖,俱其證,袁記誤,當據應氏書是正。御覽二五三引韋昭辯釋名:“督郵,主諸縣罰,以負郵殷糾攝之也。”蓋漢時督郵之職如此。隸釋八冀州從事張表碑:“初仕郡為督郵,鷹撮霆擊,威德日隆,糾剔苛囗,抵拂頑囗,屬城祗肅,千里折中。”類聚四九引孔融衛尉張儉碑銘:“君以西部督郵上侯覽禍亂兇國之罪,鞫沒囗奸,以巨萬計。”所言與此文可互證。
〔一一〕“摧”,袁紀作“推”,誤。“雄”,范書作“兇”。
〔一二〕皋陶謨文。
〔一三〕今論語為政篇作“舉善而教不能則勸”。李賡蕓炳燭編一:“古讀以‘舉善而教’為句,風俗通:‘汝南太守歐陽歙下教云:蓋舉善以教,則不能者勸。’后漢書卓茂傳:‘舉善而教,口無惡言。’三國志徐邈傳云:‘舉善而教,仲尼所美。’顧劭傳:‘舉善以教,風化大行。’陸績傳裴松之注云:‘臣聞唐、虞之政,舉善而教。’”器案:自“書曰”至此,范書、東觀紀俱無,袁紀有。
〔一四〕朝,漢人謂郡治為朝。本書十反篇:“郡以伊為主簿,迎新太守,曰:‘我是宰士,何可委質二朝乎?’”二朝,謂安定郡之新舊太守也。后漢書王堂傳:“教掾史曰:‘其憲章朝右。’”又法真傳:“太守請見之……曰:‘昔魯哀公雖為不肖,而仲尼稱臣;太守虛欲以功曹相屈,光贊本朝,何如?’”尹宙碑言“綱紀本朝”,“正色立朝。”俱謂郡治為朝也。
〔一五〕續漢書百官志四:“主簿錄閣下事,省文書。”御覽二六五引韋昭辯釋名:“主簿,主諸簿書。簿,普也,普關諸事。”
〔一六〕范書“讀”下有“書”字,袁紀無。惠棟曰:“‘書’字衍。”
〔一七〕范書、袁紀俱作“戶曹”,續漢書百官志一:“戶曹主民戶祠祀農桑。”
〔一八〕袁紀同,范書、東觀紀俱作“惲于下坐愀然前曰”。
〔一九〕后漢書注:“司正,舉禮儀者。觥,罰爵也,以角為之。”晉語:“晉獻公飲大夫酒,今司正實爵。”注:“司正,正賓主之禮者,其職無常官,飲酒則設之。”案儀禮鄉飲酒禮:“作相為司正。”(鄉射禮同)燕禮:“請立司正,公許,射人遂為司正。”大射儀:“請立司正,公許,擯者遂為司正。”是其職無常官也。說詳胡匡衷儀禮釋官。
〔二0〕后漢書張湛傳注:“郡守所居曰府。明府者,尊高之稱,韓延壽為東郡太守,門卒謂之明府,亦其義也。”案明府之稱,李賢所舉,見漢書韓延壽傳,外此其余,如本書十反篇,漢書孫寶傳、何并傳、龔遂傳,后漢書張儉傳、劉寵傳、劉翊傳、高獲傳、鐘皓傳,皆有明府之稱。又如御覽八三五引續漢書劉寵傳、九三六引謝承后漢書陳蕃為郡法曹吏,九三八引東觀漢記吳良為郡議曹掾,三國志鐘繇傳注引先賢行狀、華歆傳注引虞溥江表傳,亦有明府之文。蓋漢人多以明字加于稱謂之上,以示尊重,如明太子、明公、明將軍、明使君等之稱,亦屢見不鮮,與此稱太守為明府,正相類耳。
〔二一〕此二句,范書、東觀紀無,袁紀有。
〔二二〕“資”,范書、東觀紀同,袁紀作“質”。
〔二三〕后漢書、東觀紀“圓”作“員”。李賢注:“言延外示方直,而內實柔弱也。孔子曰:‘色厲而內荏。’”器案:此謂延表里不如一也。鹽鐵論論儒篇:“孔子能方不能圓。”
〔二四〕“構”,原作“構”,校補校作“構”,案仿元本、郎本、鐘本作“構”,范書、東觀紀亦作“構”,今據改正。
〔二五〕“民”,范書作“人”,當出唐人所改。“外方”以下三句,袁紀無。
〔二六〕漢書禮樂志:“一朝失禮,則荒亂及之矣。”三國志魏書武帝傳注:“自遭荒亂,率乏糧谷。”荒亂,謂荒年亂世也。
〔二七〕“虛”,袁紀作“虐”。范書無此句。
〔二八〕“怨”,袁紀作“冤”。
〔二九〕“苦”,袁紀作“怨”。范書無此句。“所在”以下四句,東觀紀無。
〔三0〕此句,袁紀同,范書作“股肱以直為曲”,東觀紀作“以直為曲”。
〔三一〕漢世郡縣,猶古之諸侯(語本后漢書左雄傳),自辟屬吏,恩禮如古陪臣,故太守令長,于屬吏得蒙君父之稱,雖于朝廷,不以為嫌也。郅惲事而外,見于后漢書者,若虞詡傳:“先是寧陽主簿詣闕,訴其縣令之枉……詡駮之曰:‘主簿所訟,乃君父之怨。’”公孫瓚傳:“為郡小吏,……太守劉君坐事……徙日南,瓚……祭辭先人……曰:‘昔為人子,今為人臣,當詣日南,……便當長辭墳塋。’”劉表傳:“遣從事韓嵩詣曹操,觀望虛實,……嵩對曰:‘嵩至京師,天子假嵩一職,……則成天子之臣,將軍之故吏耳,不復為將軍死也。’”景君碑:“府君欲養,臣子弗留。”三國志董卓傳注引謝承后漢書:“伍孚字德瑜,少有大節,為郡門下書佐。其本邑長有罪,太守使孚出教,敕曹下督郵收之。孚不肯受教,伏地仰諫曰:‘君雖不君,臣不可不臣,明府柰何令孚受教,敕外收本邑長乎?’”高堂隆傳:“隆為督郵,督軍名泰山太守薛愷,隆按劍叱曰:‘臨臣名君,義之所討也。’”鐘毓傳:“入為御史中丞侍中廷尉,聽君父已后,臣子得為理謗,毓所創也。”晉書向雄傳:“太守吳毅嘗以公事罪雄,后遷黃門侍郎,武帝聞之,令雄復君臣之好。雄不得已,乃詣毅再拜曰:‘向獲詔命,君臣義絕如何?’于是即去,武帝聞之大怒。”皆謂長官為君父。
〔三二〕袁紀作“孰舉有罪”。
〔三三〕論語季氏篇:“周任有言曰:‘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
〔三四〕“君臣俱喪”以下五句,范書、東觀紀俱無,袁紀有。
〔三五〕東觀紀無“再拜”二字。
謹按:禮諫有五,風為上,狷為下〔一〕。故入則造膝,出則詭辭〔二〕,善則稱君,過則稱己〔三〕;暴諫露言,罪之大者〔四〕。而歙于饗中,用延為吏,以紫亂朱〔五〕,大妨王命,造次顛沛,〔六〕不及諷諭,雖舉觥彊歙可行也。今惲久見授任,職在昭德塞違〔七〕,為官擇人,知延貪邪,罔上害民,所在荒亂,怨慝并作,此為惡積愆,非一旦一夕之漸也〔八〕。孔子以匹夫,朋徒無幾,習射矍相之圃,三哲〔九〕而去者過半〔一0〕。汝南,中土大郡,方城四十〔一一〕,養老復敬〔一二〕化之〔一三〕。至延奸舋彰著,無與比崇。臧文仲有言:“見無禮于君者,若鷹鹯之逐鳥雀〔一四〕。”“農夫之務去草也”〔一五〕,何敢宿留〔一六〕?不即彈黜奸佞,而須于萬人之中,乃暴引之,是為陷君〔一七〕。君子不臨深以為高,不因少以為多〔一八〕,況創病君父,以為己功者哉?而論者茍眩虛聲,以為美談〔一九〕。汝南,楚之界也,其俗急疾有氣決〔二0〕。然自君章之后,轉相放式,好干上怵忮,以采名譽,末流論起于愛憎,政在陪隸也〔二一〕。
〔一〕文選為宋公求加贈劉前將軍表注、臣軌下慎密章注引無“狷為下”三字,蓋斷章摘句耳。又臣軌注“風”作“諷”,古通。案后漢書李云傳論:“禮有五諫,諷為上。”注:“五諫,謂諷諫、順諫、窺諫、指諫、陷諫也。諷諫者,知禍患之萌而諷告也;順諫者,出辭遜順,不逆君心也;窺諫者,視君顏色而諫也;指諫者,質指其事而諫也;陷諫者,言國之害,忘身為君也。見大戴禮。”案今大戴禮佚此文。說苑正諫篇:“諫有五:一曰正諫,二曰降諫,三曰忠諫,四曰戇諫,五曰諷諫。孔子曰:‘吾其從諷諫矣乎。’”白虎通諫諍篇:“人懷五常,故知諫有五:其一曰諷諫,二曰順諫,三曰窺諫,四曰指諫,五曰陷諫。諷諫者,智也,知禍患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諷告焉,此智之性也。順諫者,仁也,出辭遜順,不逆君心,此仁之性也。窺諫者,禮也,視君顏色,不悅且卻,悅則復前,以禮進退,此禮之性也。指諫者,信也,指者質也,質相其事而諫,此信之性也。陷諫者,義也,惻隱發于中,直言國之害,勵志忘生,為君不避喪身,此義之性也。孔子曰:‘諫有五,吾從諷之諫。’”公羊傳莊公二十四年解詁:“諫有五:一曰諷諫。孔子曰:‘家不藏甲,邑無百雉之城,季氏自墮之。’是也。二曰順諫,曹羈是也。三曰直諫,子家駒是也。四曰爭諫,子反請歸是也。五曰戇諫,百里子、蹇叔子是也。”家語辨政篇:“孔子曰:‘忠臣之諫君,有五義焉:一曰譎諫,二曰戇諫,三曰降諫,四曰直諫,五曰諷諫,唯度主而行之。吾其從諷諫乎。’”諸書言五諫,頗有出入,故詳錄其文。應氏引禮“狷為下”,蓋即大戴禮、白虎通之陷諫,故下文以“陷君”言之也。
〔二〕拾補曰:“文選注引下二句上有‘禮曰’二字。”
〔三〕“膝”,拾補曰:“公羊傳是‘辟’字,而后來承用皆作‘膝’。”器案:此谷梁傳文公六年文,抱經偶失檢。原注云:“辟,君也,詭辭而出,不以實告人也。”韓詩外傳三:“故善則稱君,過則稱己,臣下之義也。”蔡邕集楊賜碑:“匡輔本朝,忠言嘉謀,造膝危辭,言聽升納,亦不敢宣,密識潛功,貽于帝躬,家無遺草,論者不見。”又鄭固碑:“造膝佹辭。”危、佹與詭通。文選傅亮為宋公求加贈劉前將軍表呂延濟注:“造膝,謂近天子,納諫言也。”
〔四〕白虎通諫諍篇:“事君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去而不訕,諫而不露。”
〔五〕論語陽貨篇:“惡紫之奪朱也。”
〔六〕論語里仁篇:“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集解引馬融曰:“造次,急遽;顛沛,偃仆;雖急遽偃仆不違仁。”
〔七〕左傳桓公六年文。
〔八〕易坤卦文言:“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漢書司馬遷傳:“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漸久矣。”
〔九〕拾補云:“‘哲’與‘誓’同,逸周書商誓解,‘哲王’作‘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