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五六日,知縣相公接了按院,回到縣里,金滿只得將此事稟知縣主。縣主還未開口,那幾個令史在傍邊,你一嘴,我一句,道:“自己管庫沒了銀子,不去賠補,到對老爺說,難道老爺賠不成?”縣主因前番鬮庫時,有些偏護了金滿,今日沒了銀子,頗有赧容,喝道:“庫中是你執掌,又沒閑人到來,怎么沒了銀子?必竟將去嫖賭花費了,在此支吾。今且饒你的打,限十日內將銀補庫,如無,定然參究。”金滿氣悶悶地走出縣來,即時尋縣中陰捕商議。江南人說陰捕,就是北方叫番子手一般。其在官有名者謂之官捕,幫手謂之白捕。金令史不拘官捕、白捕,都邀過來,到酒店中吃三杯,說道:“金某今日勞動列位,非為己私,四錠元寶尋常人家可有?不比散碎的好用,少不得敗露出來。只要列位用心,若緝訪得實,拿獲贓盜時,小子愿出白金二十兩酬勞。”捕人齊答應道:“當得,當得!”一日三,三日九,看看十日限足,捕人也吃了幾遍酒,全無影響。知縣相公叫金滿問:“銀子有了么?”金滿稟道:“小的同捕人緝訪,尚無蹤跡。”知縣喝道:“我限你十日內賠補,那等得你緝訪?”叫左右:“揣下去打!”金滿叩頭求饒,道:“小的愿賠,只求老爺再寬十日,容變賣家私什物。”知縣準了轉限。
金滿管庫又不曾趁得幾多東西,今日平白地要賠這二百兩銀子,甚費措置。家中首飾衣服之類,盡數變賣也還不勾。身邊畜得一婢,小名金杏,年方一十五歲,生得甚有姿色:鼻端面正,齒白唇紅,兩道秀眉,一雙嬌眼。鬢似烏云發委地,手如尖筍肉凝脂。分明豆蔻尚含香,疑似夭桃初發蕊。金令史平昔愛如己女,欲要把這婢子來出脫,思想再等一二年,遇個貴人公子,或小妻,或通房,嫁他出去,也討得百來兩銀子,如今忙不擇價,豈不可惜!左思右想,只得把住身的幾間房子,權解與人,將銀子湊足二百兩之數,傾成四個元寶,當堂兌準,封貯庫上。分付他:“下次小心。”
金令史心中好生不樂,把庫門鎖了回到公廨里,獨坐在門首,越想越惱。著甚來由,用了這主屈財,卻不是青白晦氣!正納悶間,只見家里小廝叫做秀童,吃得半醉,從外走來,見了家長,倒退幾步。金令史罵道:“蠢奴才,家長氣悶,你到快活吃酒!我手里沒錢使用,你到有閑錢買酒吃!”秀童道:“我見阿爹兩日氣悶,連我也不喜歡,常聽見人說酒可忘憂,身邊偶然積得幾分銀子,買杯中物來散悶。阿爹若沒錢買酒時,我還馀得有一壺酒錢在店上,取來就是。”金令史喝道:“誰要你的吃!”原來蘇州有件風俗,大凡做令史的,不拘內外人都稱呼為“相公”。秀童是九歲時賣在金家的,自小撫養,今已二十馀歲,只當過繼的義男,故稱“阿爹”。那秀童要取壺酒與阿爹散悶,是一團孝順之心。誰知人心不同,到挑動了家長的一個機括,險些兒送了秀童的性命。正是:老龜烹不爛,移禍于枯桑。當時秀童自進去了。
金令史驀然想道:“這一夜眼也不曾合,那里有外人進來偷了去?只有秀童拿遞東西,進來幾次,難道這銀子是他偷了?”又想道:“這小廝自幼跟隨奔走,甚是得力,從不見他手腳有甚毛病,如何抖然生起盜心?”又想道:“這小廝平昔好酒,凡為盜的,都從好酒賭錢兩件上起。他吃溜了口,沒處來方,見了大錠銀子,又且手邊方便,如何不愛?不然,終日買酒吃,那里來這許多錢?”又想道:“不是他。他就要偷時,或者溜幾塊散碎銀子,這大錠元寶沒有這個力量。就偷了時,那里出笏?終不然,放在錢柜上零支錢,少不得也露人眼目。就是拿出去時,只好一錠,還留下三錠在家,我今夜把他床鋪搜檢一番,便知分曉。”又想道:“這也不是常法。他若果偷了這大銀,必然寄頓在家中父母處,怎肯還放在身邊?搜不著時,反惹他笑。若不是他偷的,冤了他一場,反冷了他的心腸。哦!有計了,聞得郡城有個莫道人,召將斷事,吉兇如睹,見寓在玉峰寺中,何不請他來一問,以決胸中之疑?”過了一夜,次日金滿早起,分付秀童買些香燭紙馬果品之類,也要買些酒肉,為謝將之用,自己卻到玉峰寺去請莫道人。
卻說金令史舊鄰有個閑漢,叫做計七官,偶在街上看見秀童買了許多東西,氣忿忿的走來。問其緣故,秀童道:“說也好笑,我爹真是交了敗運,干這樣沒正經事!二百兩銀子已自賠去了,認了晦氣罷休,卻又聽別人言語,請什么道人來召將。那賊道今日鬼混,哄了些酒肉吃了,明日少不得還要索謝。成不成,吃三瓶,本錢去得不爽利,又添些利錢上去,好沒要緊。七官人,你想這些道人,可有真正活神仙在里面么?有這好酒好肉到把與秀童吃了,還替我爹出得些氣力。齋了這賊道的嘴,‘咶噪’也可謝你一聲么?”正說之間,恰好金令史從玉峰寺轉來。秀童見家長來了,自去了。金滿與計七官相見,問道:“你與秀童說甚么?”計七官也不信召將之事的,就把秀童適才所言,述了一遍。又道:“這小廝到也有些見識。”金滿沉吟無語,那計七官也只當閑話敘過,不想又挑動了家長一個機括。只因家長心疑,險使童兒命喪!金令史別了計七官自回縣里,腹內躊躇,這話一發可疑:“他若不曾偷銀子,由我召將便了,如何要他怪那個道士?”口雖不言,分明是土中曲蟮,滿肚泥心。
少停莫道人到了,排設壇場,卻將鄰家一個學生附體。莫道人做張做智,步罡踏斗,念咒書符,小學生就舞將起來,像一個捧劍之勢,口稱“鄧將軍下壇”,其聲頗洪,不似小學生口氣。金滿見真將下降,叩首不迭,志心通陳,求判偷銀之賊。天將搖首道:“不可說,不可說。”金滿再三叩求,愿乞大將指示真盜姓名。莫道人又將靈牌施設,喝道:“鬼神無私,明彰報應。有叩即答,急急如令!”金滿叩之不已,天將道:“屏退閑人,吾當告汝。”其時這些令史們家人,及衙門內做公的,聞得莫道人在金家召將,做一件希奇之事,都走來看,塞做一屋。金滿好言好語都請出去了,只剩得秀童一人在傍答應。天將叫道:“還有閑人。”莫道人對金令史說:“連秀童都遣出屋外去。”天將教金滿舒出手來,金滿跪而舒其左手。天將伸指頭蘸酒在金滿手心內,寫出秀童二字,喝道:“記著!”金滿大驚,正合他心中所疑,猶恐未的,叩頭嘿嘿祝告道:“金滿撫養秀童已十馀年,從無偷竊之行。若此銀果然是他所盜,便當嚴刑究訊,此非輕易之事。神明在上,乞再加詳察,莫隨人心,莫隨人意。”天將又蘸著酒在桌上寫出秀童二字,又向空中指畫,詳其字勢,亦此二字。金滿以為實然,更無疑矣。當下莫道人書了退符,小學生望后便倒,扶起,良久方醒,問之一無所知。
金滿把謝將的三牲與莫道人散了福,只推送他一步,連夜去喚陰捕拿賊。為頭的張陰捕,叫做張二哥,當下叩其所以。金令史將秀童口中所言,及天將三遍指名之事,備細說了。連陰捕也有八九分道是,只不是他緝訪來的,不去擔這干紀,推辭道:“未經到官,難以吊拷。”金滿是衙門中出入的,豈不會意,便道:“此事有我做主,與列位無涉。只要嚴刑究拷,拷得真贓出來,向時所許二十兩,不敢短少分毫。”張陰捕應允,同兄弟四哥,去叫了幫手,即時隨金令史行走。
此時已有起更時分,秀童收拾了堂中家伙,吃了夜飯,正提碗行燈出縣來迎候家主。才出得縣門,被三四個陰捕,將麻繩望頸上便套,不由分說,直拖至城外一個冷鋪里來。秀童卻待開口,被陰捕將鐵尺向肩胛上痛打一下,大喝道:“你干得好事!”秀童負痛叫道:“我干何事來?”陰捕道:“你偷庫內這四錠元寶,藏于何處?窩在那家?你家主已訪實了,把你交付我等。你快快招了,免吃痛苦。”秀童叫天叫地的哭將起來。自古道:有理言自壯,負屈聲必高。秀童其實不曾做賊,被陰捕如法吊拷,秀童疼痛難忍,咬牙切齒,只是不招。原來大明律一款,捕盜不許私刑吊拷。若審出真盜,解官有功;倘若不肯招認,放了去時,明日被他告官,說誣陷平民,罪當反坐。眾捕盜吊打拶夾,都已行過,見秀童不招,心下也著了慌。商議只有閻王閂、鐵膝褲兩件未試。閻王閂是腦箍上箍,眼睛內烏珠都漲出寸許;鐵膝褲是將石屑放于夾棍之內,未曾收緊,痛已異常,這是拷賊的極刑了。秀童上了腦箍,死而復蘇者數次,昏憒中承認了,醒來依舊說沒有。陰捕又要上鐵膝褲,秀童忍痛不起,只得招道:“是我一時見財起意,偷來藏在姐夫李大家床下,還不曾動。”
陰捕將板門抬秀童到于家中,用粥湯將息,等候天明,到金令史公廨里來報信。此時秀童奄奄一息,爬走不動了。金令史叫了船只,自同捕役到李大家去起贓。李大家住鄉間,與秀童爹娘家相去不遠。陰捕到時,李大又不在家,嚇得秀童的姐兒面如土色,正不知甚么緣故,開了后門,望爹娘家奔去了。陰捕走入臥房,發開床腳,看地下土實不松,已知虛言。金令史定要將鋤頭墾起,起土尺馀,并無一物。眾人道:“有心到這里蒿惱一番了。”翻箱倒籠,滿屋尋一個遍,那有些影兒。金令史只得又同陰捕轉來,親去叩問秀童。秀童淚如雨下,答道:“我實不曾為盜,你們非刑吊拷,務要我招認。吾吃苦不過,又不忍妄扳他人,只得自認了。說姐夫床下贓物,實是混話,毫不相干。吾自九歲時蒙爹撫養成人,今已二十多歲,在家未曾有半點差錯。前日看見我爹費產完官,暗地心痛,又見爹信了野道,召將費錢,愈加不樂,不想道爹疑到我身上。今日我只欠爹一死,更無別話。”說罷悶絕去了,眾陰捕叫喚,方才醒來,兀自唉唉的哭個不住。金令史心下亦覺慘然。
須臾,秀童的爹娘和姐夫李大都到了,見秀童躺在板門上,七損八傷,一絲兩氣,大哭了一場,奔到縣前叫喊。知縣相公正值坐堂,問了口詞,忙差人喚金滿到來,問道:“你自不小心,失了庫內銀兩,如何通同陰捕,妄殺平人,非刑吊拷?”金滿稟道:“小的破家完庫,自然要緝訪此事,討個明白。有莫道人善于召將,天將降壇,三遍寫出秀童名字,小的又見他言語可疑,所以信了。除了此奴,更無影響,小的也是出乎無奈,不是故意。”知縣也曉得他賠補得苦了,此情未知真偽,又被秀童的爹娘左稟右稟,無可奈何。此時已是臘月十八了,知縣分付道:“歲底事忙,且過了新年,初十后面,我與你親審個明白。”眾人只得都散了。金滿回家,到抱著一個鬼胎,只恐秀童死了,到留秀童的爹娘伏侍兒子,又請醫人去調治,每日大酒大肉送去將息。那秀童的爹娘,兀自哭哭啼啼絮絮咶々的不住。正是: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兇事全然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