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矛盾律(3)
- 阿特拉斯聳聳肩(套裝共2冊)
- (美)安·蘭德
- 4978字
- 2015-12-18 18:29:02
不能睡,她想,她要堅持到明天晚上……車輪發出有節奏的撞擊聲,她對這聲音已經熟悉得可以充耳不聞,但這聲音卻成為她身體里的一種安詳……在她熄滅香煙的時候,她知道自己還需要一根,不過,她想還是等一分鐘,就幾分鐘,然后再去點燃它……她睡了過去,然后,突然驚醒,盡管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她明白一定出了什么事:車輪停了下來。在夜晚幽藍的燈光下,列車無聲地停在那兒,影子模糊。她瞧了一眼手表:不該停車啊。她向窗外望去,列車靜靜地停在空曠的原野之中。
聽到有人在過道另一側的座位上移動著,她就問:“我們停下有多久了?”
一個男人漠不關心的聲音回答:“大約一個小時。”那個男人睡眼蒙眬,吃驚地看著她,因為她一躍而起,沖向了車門。外面,是寒冷的風,和空曠的天空下空曠綿延的荒野。她聽到野草在黑暗中瑟瑟作響。遠處,她看見了站在機車旁的人們的身影,在他們上方,一個紅色信號燈高掛在夜空。
她迅速走過一排排靜止的車輪,向他們走去。沒人注意到她走過來。
車組人員和幾個乘客聚在紅燈下,他們已經不再說話,似乎只是在平靜中等待著。
“出了什么事?”她問道。司機驚愕地轉過身。她的問話聽上去像是命令,不是乘客那種業余的好奇。她站在那兒,手揣在口袋里,衣領豎起,在寒風的吹打下,幾綹頭發在面前飛揚。
“紅燈,女士。”他說,用大拇指向上指著。“亮了有多久?”
“一個小時。”“我們不是在主軌上,對不對?”“沒錯。”
“為什么?”“我不知道。”
列車售票員開口了:“我覺得我們不應該被導入到副線上,那個切換裝置有問題,而這個東西是徹底壞了。”他沖紅燈揚揚頭。“我看,那個信號燈是不會變的,我覺得它是完蛋了。”
“那你們在干什么?”“等著信號變。”
她又驚又怒,還沒說話,司爐工竊聲笑著說:“上星期,大西洋南方的那個什么特別破爛兒被晾在副線上兩個小時——就是出了錯。”
“這是塔格特彗星號,”她說,“彗星號從來沒晚點過。”“這是全國唯一沒有晚點過的了。”司機說。“總會有第一次的。”司爐工說。“這位女士,你不懂鐵路。”一個乘客說,“全國上下的信號系統和配車員是最不值錢的。”
她沒有掉頭搭理那個乘客,繼續對司機說:“如果你知道那個信號燈壞了,你打算怎么辦?”
他不喜歡她那種權威的語氣,也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自然。她看上去很年輕,只能從她的嘴和眼睛看出她已經三十多歲了。那深褐色的眼睛直率而令人不安,似乎能穿過不合理的東西,看透一切。那張面孔隱約有點熟悉,但他想不起在哪里見過了。
“女士,我可不想把脖子伸出去。”“他的意思是,”司爐工說,“我們的職責是等候命令。”“你的工作是開這列火車。”“但不能違反紅燈。如果信號叫停,我們就停。”“紅燈意味著危險,女士。”乘客說道。“我們不會去冒險,”司機說,“如果我們動了,無論是誰該負責,他都會把責任推給我們。所以,除非有人讓我們走,我們就停在這里。”“那如果沒人這么做呢?”
“遲早會有人的。”“你建議等多久?”
司機聳了聳肩膀,“誰是約翰·高爾特?”“他是說,”司爐工解釋道,“不要問沒人能回答的問題。”她看了看紅燈和浸沒在遠方未知黑暗里的鐵軌。
她說:“小心開到下一個信號處,如果那里正常,上主軌道,然后在第一個開門的辦公室停下。”
“哦?誰說的?”“我說的。”
“你是誰?”一個短得不能再短的停頓,她被這個自己沒有料到的問題弄呆了。可是,當司機靠近看了看她的臉后,便在她回答的同時,用力地喘了口氣,“我的天啊!”
她并沒有不悅,只是像一個很少聽到這個問題的人,回答道:“達格妮·塔格特。”
“那,我就——”司爐工說道,然后他們全都不出聲了。她還是以同樣自然而然的權威語氣繼續說道:“開到主軌道上,然后停在第一個開門的辦公室等我。”“是,塔格特小姐。”
“你們必須把時間趕回來,就用天亮前剩下的時間,保證彗星號正點。”
“是,塔格特小姐。”
她正轉身要走,司機問:“如果出了任何問題,你會負責嗎,塔格特小姐?”
“我會。”
售票員一路跟著她,向她的車廂走去。他不知所措地說著:“可是……就這么一個普通的坐票嗎,塔格特小姐?怎么會呢?你怎么不告訴我們呢?”
她隨和地一笑,“沒時間講究了。我自己的車廂是安排掛在從芝加哥開出的22號車上,后來在克里夫蘭下了車,但22號車晚點了,我就沒坐它,坐了后來的彗星號,已經沒有臥鋪了。”
售票員搖著頭,“你哥哥——他可不會坐普通座兒的。”她笑起來,“是呀,他才不會。”機車旁的人們看著她走過去,那個修閘的年輕人也在其中。他指著她的背影,問:“她是誰?”“那是塔格特泛陸運輸公司的老板,”司機的語氣里透出由衷的尊敬,“她是負責運營的副總裁。”當列車猛地向前一晃,汽笛聲消散在原野上空時,她坐在窗前,點了另一根煙,心想:像這樣的漏洞在全國隨時隨地可以碰到。不過,她感覺不到生氣或焦慮,她沒時間感覺。
這只是等待處理的又一件事情。她知道,那個俄亥俄分部的負責人根本就不行,可他是詹姆斯·塔格特的朋友。她之所以沒有很早就堅持撤掉他,只是因為沒有更好的人選。奇怪的是,合適的人太難找了。不過,她必須換掉他,她想,而且她會把這個職位交給歐文·凱洛格,紐約塔格特車站經理的年輕助理之一。他干得很出色,實際上是歐文·凱洛格在管理這個車站。她觀察他的工作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如同采鉆人在毫無希望的荒野上,她一直在尋找富有才能的活力。凱洛格做一個分部的負責人還太年輕,她曾經想再等一年。但是已經沒時間等下去了,她一回去就會和他談。
窗外,依稀可辨的大地現在一片片移動得更快了,不斷融合成一道灰靄。經過大腦里枯燥的計算,她發現還是有時間去感受些什么:就是艱苦、令人振奮的行動的快感。
伴隨著空氣中的第一聲汽笛,彗星號鉆進了紐約城地下的塔格特車站隧道,這時達格妮·塔格特坐直了身體。火車駛入地下時,她總是能感覺到——那種迫切、希望和神秘的興奮。就像平時存在的一切是用劣質色彩印出的丑陋的照片,但這是鋒利的寥寥幾筆構成的素描,使事物看起來更加干凈、重要——而且值得去做。
她看著隧道流向身后:光光的混凝土墻壁,一堆管線,網狀的鐵軌延伸到黑洞之中,里面掛著的紅燈綠燈像是遠處滴落的顏色。再沒其他的東西了,沒有什么可以用來稀釋一切,因此,人們可以去贊賞這種純粹的意圖,以及實現它的絕妙創造力。想到此時正在頭頂上的塔格特大樓,高聳入云,她想:這些就是大廈的根,空心的根,在地下交織,養活著這座城市。
車一停,她下了車,聽到腳下高跟鞋踩到水泥地的聲響,她感到輕快、鼓舞、躍躍欲試。她邁開步子,走得飛快,好像腳步的速度可以感染她接觸到的一切。直到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自己在用口哨吹著一支曲子——就是哈利第五協奏曲的主旋律。
她感覺到有人看了她一眼,然后轉開了。那個年輕的修閘工站在那里盯著她。
她面朝著詹姆斯·塔格特,坐在一個寬大的椅子扶手上。敞開的大衣下面,是發皺的旅行套裝。艾迪·威勒斯坐在房間另一邊,不時做著記錄。他的職務是主管運營副總裁的特別助理,主要的職責就是把她從浪費時間的瑣事中解放出來。她要求他出席這種會談的場合,這樣,她就不用隨后再向他做任何解釋。詹姆斯·塔格特坐在他的桌子后面,腦袋縮在肩膀里。
“里約諾特鐵路線是徹頭徹尾的垃圾,”她說道,“比我想的還要糟,但我們要挽救它。”
“當然。”詹姆斯·塔格特說。
“部分鋼軌還可以湊合用,不過沒多少,也用不了多久。我們要開始在山區路段鋪設新軌,從科羅拉多開始。我們要在兩個月之內拿到新鋼軌。”
“噢,沃倫·伯伊勒說過他會——”“我已經從里爾登鋼鐵那里訂了鋼軌。”艾迪·威勒斯那里發出了輕微但抑制不住的聲音,那是他被壓抑的歡呼的愿望。
詹姆斯·塔格特沒有立即回答。“達格妮,你怎么不好好坐在椅子上?”他終于說話了,語調大為不悅,“沒人是這種樣子開會的。”
“我就是。”
她在等待。他的目光避開了她的視線,問道:“你是說你已經從里爾登訂了鋼軌?”
“昨天晚上。我從克里夫蘭給他打了電話。”“但董事會還沒有授權此事,我還沒有授權此事,你還沒征求過我的意見。”
她探身過去,抓起他桌上的話筒,遞給了他,“打電話給里爾登,把它取消。”
詹姆斯·塔格特重新坐回到椅子里,“我沒這么說,”他惱怒地回答,“我根本沒這么說。”
“那就這樣了?”“我也沒這么說。”
她一轉身,“艾迪,讓他們起草和里爾登鋼鐵的合同,吉姆會簽的。”她從口袋里取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團,扔給了艾迪,“這是數目和條款。”
塔格特說:“但董事會還沒——”“董事會與此事無關。他們十三個月前就授權你買鋼軌了,從哪兒買是你的事。”
“在做這樣的決定前不給董事會發表意見的機會,我覺得不妥。而且,我覺得我不該承擔這個責任。”
“我來承擔好了。”“那關于費用——”
“里爾登的價格要比沃倫·伯伊勒聯合鋼鐵的便宜。”“好吧,那沃倫·伯伊勒怎么辦?”“我已經取消了合同,我們六個月前就有權取消合同了。”“你什么時候取消的?”
“昨天。”“可是,他沒打電話給我確認這件事。”“他不會打的。”
塔格特坐在那里,眼睛向下盯著辦公桌。她搞不懂他為什么討厭和里爾登打交道,為什么他的厭惡又是如此的奇怪和躲躲閃閃。還是他們的父親做鐵路總裁的時候,自從里爾登的第一個煉鋼爐生火那天,里爾登鋼鐵做塔格特泛陸運輸的主要供應商已經十年了。十年來,他們的大多數鋼軌是來自里爾登鋼鐵。在全國,能夠按合同準時、保質地供貨的公司不多,里爾登是其中一家。達格妮想,除非她瘋了,才會覺得她哥哥討厭和里爾登打交道是因為里爾登絕對的高效率。但她不會這么認為,因為她覺得這不合常理。
“這不公平。”詹姆斯·塔格特說。“什么不公平?”
“我們總是把生意給里爾登。在我看來,我們應該也給其他人機會。里爾登不需要我們,他已經夠大了。我們應該幫助更小的人們來發展。否則,我們只是在鼓勵壟斷。”“別扯那些沒用的,吉姆。”“為什么我們總是從里爾登那里拿貨?”“因為我們總能從他們那里拿到。”“我不喜歡亨利·里爾登。”
“我喜歡。但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又有什么關系?我們需要鋼軌,只有他能給我們。”
“人的因素是很重要的,你一點也沒有人的因素的意識。”“我們是在說挽救鐵路的事,吉姆。”“是啊,當然了,不過,你還是沒有人的因素的意識。”“是的,我沒有。”“如果我們給里爾登這么大一筆鋼軌的訂單——”“不是鋼,是里爾登合金。”她一向是避免個人情緒的,但她看到塔格特臉上的表情時,卻忍不住破了例,大笑起來。里爾登合金是一種新型合金材料,是里爾登經過十年試驗后制造出來的。他最近才把它投入市場,連一個用戶、一個訂單都還沒有。
塔格特無法理解達格妮的聲音從大笑驟然變得冰冷而尖厲:“省省吧,吉姆,你想說什么我都知道。以前沒人用過,沒人證實過里爾登合金,沒人感興趣,沒人想要。但是,我們的鋼軌就要用里爾登合金。”
“但是……”塔格特說,“但是……但是以前從來沒有人用過!”他滿足地看到,在惱怒面前,她不吭聲了。他喜歡觀察情緒,它們就像沿著人們未知性格的黑暗處串起的紅燈籠,顯現出脆弱的方位。不過,如何感覺人們對于一種金屬合金的情緒,這種情緒表明了什么,這對他來說難以理解,因此,這樣的發現對他沒有絲毫的用處。
“鑄造業權威的一致意見,”他說道,“似乎是對里爾登合金高度懷疑,競爭——”
“免了吧,吉姆。”
“那,你聽誰的意見?”“我不是來聽意見的。”“你依據什么?”“判斷。”
“那么,你依靠誰的判斷?”“我的。”“但你征詢過誰?”“沒有。”
“那你究竟對里爾登合金都知道些什么?”“那是市場上歷來最好的產品。”“為什么?”
“因為它比鋼更強硬,比鋼更便宜,比現有的任何笨重金屬都更耐久。”
“可是,這是誰說的?”“吉姆,我在大學學的是工程。我能看得出來。”“你看到了什么?”“里爾登的配方公式和他讓我看的試驗。”
“那么,真是好東西,有人就會用的,但沒人用過。”他看到了憤怒,一閃而過,便緊張地繼續說,“你怎么知道它是好東西,你怎么能肯定?你憑什么決定?”
“有人決定這類事情?吉姆,誰呀?”“我是說,我不認為我們非得是第一個,堅決不。”“你還想不想挽救里約諾特鐵路線?”他沒回答。“如果負擔得起,我會把整條線的每根鐵軌都拆了,換上里爾登合金。任何一處都堅持不了多久了,全都需要換。但是,我們負擔不起。我們得先從一個壞窟窿里爬出來。你還想不想讓我們挺過這道坎兒?”
“我們還是全國最好的鐵路。其他的更糟了。”“那么,你是不是想讓我們繼續待在窟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