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川先生《答朱長文書》曰:心通乎道,然后能辨是非,如持權衡以較輕重,孟子所謂「知言」是也。心不通乎道,而較古人之是非,猶不持權衡而酌輕重。竭其目力,勞其心智,雖使時中,亦古人所謂「億則屢中」,君子不貴也。
伊川先生《答門人》曰:孔孟之門,豈皆賢人,固多眾人。以眾人觀圣賢,弗識者多矣!惟其不敢信己而信其師,是故求而后得。今諸君于頤言才不合則置不復思,所以終異也。不可便放下,更且思之,致知之方也。
伊川先生答橫渠先生曰:所論大概,有苦心極力之象,而無寬裕溫厚之氣。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屢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時有之。更愿完養思慮,涵泳義理,他日自當條暢。
欲知得與不得,于心氣上驗之。思慮有得,心氣勞耗者,實未得也,強揣度耳。嘗有人言,比因學道,思慮心虛。曰:人之血氣,固有虛實。疾病之來,圣賢所不免。然未聞自古圣賢,因學而致心疾者。
今日雜信鬼怪異說者,只是不先燭理。若于事上一一理會,則有甚盡期?須只于學上理會。
學原于思。
所謂「日月至焉」,與久而不息者,所見規模雖略相似,其意味氣象迥別。須潛心默識,玩索久之,庶幾自得。學者不學圣人則已,欲學之,須熟玩味圣人之氣象,不可只于名上理會,如此只是講論文字。
問:「忠信進德之事,固可勉強,然致知甚難。」伊川先生曰:「學者固當勉強,然須是知了方行得。若不知,只是覷卻堯,學他行事,無堯許多聰明睿智,怎生得如他動容周旋中禮?如子所言,是篤信而固守之,非固有之也。未致知,便欲誠意,是躐等也。勉強行者,安能持久?除非燭理明,自然樂循理。性本善,循理而行,是順理事,本亦不難,但為人不知,旋安排著,便道難也。知有多少般數,煞有深淺。學者須是真知,才知得是,便泰然行將去也。某年二十時,解釋經義,與今無異,然思今日覺得意味與少時自別。」
凡一物上有一理,須是窮致其理。窮理亦多端,或讀書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皆窮理也。
或問:「格物須物物格之,還只格一物而萬理皆知?」曰:「怎得便會貫通?若只格一物便通眾理,雖顏子亦不敢如此道。須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積習既多,然后脫然自有貫通處。」
「思曰睿」,思慮久后,睿自然生。若于一事上思未得,且別換一事思之,不可專守著這一事。蓋人之知識,于這里蔽著,雖強思亦不通也。
問:「人有志于學,然知識蔽固,力量不至,則如之何」?曰:「只是致知,若知識明,則力量自進。」
問:「觀物察己,還因見物反求諸身否?」曰:「不必如此說。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曉此,此合內外之道也。」
又問:「致知先求諸四端,如何?」曰:「求之性情,固是切于身,然一草一木皆有理,須是察。」
「思曰睿,睿作圣。」致思如掘井,初有渾水,久后稍引動得清者出來。人思慮始皆溷濁,久自明快。
問:「如何是近思?」曰:「以類而推。」
學者先要會疑。
橫渠先生答范巽之曰:所訪物怪神奸,此非難語,顧語未必信耳。孟子所論「知性知天」,學至于知天,則物所從出,當源源自見。知所從出,則物之當有當無,莫不心諭,亦不待語而后知。諸公所論,但守之不失,不為異端所劫,進進不已,則物怪不須辨,異端不必攻,不逾朞年,吾道勝矣!若欲委之無窮,付之以不可知,則學為疑擾,知為物昏。交來無間,卒無以自存,而溺于怪妄必矣。
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既言夫子之言,則是居常語之矣。圣門學者「以仁為己任」,不以茍知為「得」,必以了悟為「聞」,因有是說。
義理之學,亦須深沉方有造,非淺易輕浮之可得也。
學不能推究事理,只是心粗。至如顏子未至于圣人處,猶是心粗。
「博學于文」者,只要得「習坎心亨」。蓋人經歷險阻艱難,然后其心亨通。
義理有疑,則濯去舊見,以來新意。心中有所開,即便札記。不思則還塞之矣。更須得朋友之助,一日間朋友論著,則一日間意思差別,須日日如此講論,久則自覺進也。
凡致思到說不得處,始復審思明辨,乃為善學也。若告子則到說不得處遂已,更不復求。
伊川先生曰:凡看文字,先須曉其文義,然后可求其意。未有文義不曉而見意者也。
學者要自得。《六經》浩渺,乍來難盡曉。且見得路徑后,各自立得一個門庭,歸而求之可矣。
凡解文字,但易其心,自見理。理只是人理,甚分明,如一條平坦底道路。《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此之謂也。
或曰:「圣人之言,恐不可以淺近看他。」曰:「圣人之言,自有近處,自有深遠處。如近處怎生強要鑿教深遠得?揚子曰:『圣人之言遠如天,賢人之言近如地。』頤與改之曰:『圣人之言,其遠如天,其近如地。』」
學者不泥文義者,又全背卻遠去。理會文義者,又滯泥不通。如子濯孺子為將之事,孟子只取其不背師之意,人須就上面理會事君之道如何也。又如萬章問舜完廩浚井事,孟子只答他大意,人須要理會浚井如何出得來,完廩又怎生下得來。若此之學,徒費心力。
凡觀書不可以相類泥其義,不爾,則字字相梗。當觀其文勢上下之意,如「充實之謂美」,與《詩》之美不同。
問:「瑩中嘗愛《文中子》,或問學《易》,子曰:『終日干干可也。』此語最盡。文王所以圣,亦只是個不已。」先生曰:「凡說經義,如只管節節推上去,可知是盡。夫『終日干干』,未盡得易。據此一句,只做得九三使。若謂干干是不已,不已又是道,漸漸推去,自然是盡。只是理不如此。」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言道之體如此,這里須是自見得。
張繹曰:「此便是無窮。」先生曰:「固是道無窮,然怎生一個無窮,便道了得他?」
今人不會讀書。如「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須是未讀《詩》時,不達于政,不能專對。既讀《詩》后,便達于政,能專對四方,始是讀《詩》。「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須是未讀《詩》時如面墻,到讀了后便不面墻,方是有驗。大抵讀書只此便是法。如讀《論語》,舊時未讀,是這個人,及讀了,后來又只是這個人,便是不曾讀也。
凡看文字,如七年、一世、百年之事,皆當思其如何作為,乃有益。
凡解經,不同無害,但緊要處不可不同爾。
焞初到,問為學之方。先生曰:「公要知為學,須是讀書。書不必多看,要知其約。多看而不知其約,書肆耳。頤緣少時讀書貪多,如今多忘了。須是將圣人言語玩味,入心記著,然后力去行之,自有所得。」
初學入德之門,無如《大學》,其它莫如《語》《孟》。
學者先須讀《論》《孟》。窮得《論》《孟》,自有要約處,以此觀他經甚省力。《論》《孟》如丈尺衡量相似,以此去量度事物,自然見得長短輕重。
讀《論語》者,但將諸弟子問處,便作己問;將圣人答處,便作今日耳聞,自然有得。若能于《論》《孟》中深求玩味,將來涵養成,甚生氣質!
凡看《語》《孟》,且須熟讀玩味,將圣人之言語切己,不可只作一場話說。人只看得此二書切己,終身盡多也。
《論語》有讀了后全無事者,有讀了后其中得一兩句喜者,有讀了后知好之者,有讀了后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學者當以《論語》《孟子》為本。《論語》《孟子》既治,則《六經》可不治而明矣。讀書者,當觀圣人所以作經之意,與圣人所以用心,與圣人所以至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晝誦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氣,闕其疑,則圣人之意見矣。
讀《論語》《孟子》而不知道,所謂「雖多,亦奚以為?」
《論語》《孟子》只剩讀著,便自意足。學者須是玩味。若以語言解著,意便不足。某始作此二書文字,既而思之,又似剩。只有寫先儒錯會處,卻待與整理過。
問:「且將《語》《孟》緊要處看,如何?」伊川曰:「固是好,然若有得,終不浹洽。蓋吾道非如釋氏,一見了便從空寂去。」
「興于詩」者,吟詠性情,涵暢道德之中而歆動之,有「吾與點」之氣象。
謝顯道云:「明道先生善言《詩》,他又渾不曾章解句釋,但優游玩味,吟哦上下,便使人有得處。『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曷云能來?』思之切矣。終曰:『百爾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歸于正也。」
明道先生曰:學者不可以不看《詩》,看《詩》便使人長一格價。
「不以文害辭」。文,文字之文。舉一字則是文,成句是辭。《詩》為解一字不行,卻遷就他說。如「有周不顯」。自是作文當如此。
看《書》,須要見二帝三王之道。如二典,即求堯所以治民,舜所以事君。
《中庸》之書,是孔門傳授,成于子思孟子。其書雖是雜記,更不分精粗,一滾說了。今人語道,多說高,便遺卻卑。說本,便遺卻末。
伊川先生《易傳序》曰:易,變異也,隨時變異以從道也。其為書也,廣大悉備,將以順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盡事物之情,而示開物成物之道也。圣人之憂患后世,可謂至矣。去古雖遠,遺經尚存。然而前儒失意以傳言,后學誦言而忘味。自秦而下,蓋無傳矣。予生千載之后,悼斯文之湮晦,將俾后人沿流而求源,此傳所以作也。「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吉兇消長之理,進退存亡之道,備于辭。推辭考卦,可以知變,象與占在其中矣。「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得于辭,不達其意者有矣,未有不得于辭而能通其意者。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觀會通以行其典禮」,則辭無所不備。故善學者求言必自近,易于近者,非知言者也。予所傳者辭也,由辭以得意,則在乎人焉。
伊川先生《答張閎中書》曰:《易傳》未傳,自量精力未衰,尚覬有少進爾。來書云:「《易》之義,本起于數。」則非也。有理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數。《易》因象以明理,由象以知數,得其義則象數在其中矣。必欲窮象之隱微,盡數之毫忽,乃尋流逐末,數家之所尚,非儒者之所務也。
知時識勢,學《易》之大方也。
《大畜》,初二干體剛健而不足以進,四五陰柔而能止。時之盛衰,勢之強弱,學《易》者所宜深識也。
諸卦,二五雖不當位,多以中為美。三四雖當位,或以不中為過。中常重于正也,蓋中則不違于正,正不必中也。天下之理莫善于中,于九二六五可見。
問:「胡先生解九四作太子,恐不是卦義。」先生云:「亦不妨,只看如何用,當儲貳則做儲貳使。九四近君,便作儲貳,亦不害。但不要拘一。若執一事,則三百八十四卦,只作得三百八十四件事便休了。」
看《易》且要知時。凡六爻人人有用,圣人自有圣人用,賢人自有賢人用,眾人自有眾人用,學者自有學者用。君有君用,臣有臣用,無所不通。
因問:「《坤卦》是臣之事,人君有用處否?」先生曰:「是何無用?如『厚德載物』,人君安可不用?」
《易》中只是言反復往來上下。
作《易》自天地幽明,至于昆蟲草木微物,無不合。
今時人看《易》,皆不識得「易」是何物,只就上穿鑿。若念得不熟,與上添一德,亦不覺多。就上減一德,亦不覺少。譬如不識此兀子,若減一只腳,亦不知是少。若添一只,亦不知是多。若識,則自添減不得也。
游定夫問伊川「陰陽不測之謂神」。伊川曰:「賢是疑了問,是揀難底問?」
伊川以《易傳》示門人曰:「只說得七分,后人更須自體究。」
伊川先生《春秋傳序》曰:天之生民,必有出類之才,起而君長之。治之而爭奪息,導之而生養遂,教之而倫理明,然后人道立,天道成,地道平。二帝而上,圣賢世出,隨時有作。順乎風氣之宜,不先天以開人,各因時而立政。暨乎三王疊興,三重既備,子丑寅之建正,忠質文之更尚,人道備矣,天運周矣。圣王既不復作,有天下者,雖欲仿古之跡,亦私意妄為而已。事之繆,秦至以建亥為正;道之悖,漢專以智力持世。豈復知先王之道也?夫子當周之末,以圣人不復作也,順天應時之治不復有也,于是作《春秋》為百王不易之大法。所謂「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著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儒之傳曰:「游夏不能贊一辭。」辭不待贊也,言不能與于斯耳。斯道也,惟顏子嘗聞之矣。「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此其準的也。后世以史視《春秋》,謂褒善貶惡而已,至于經世之大法,則不知也。《春秋》大義數十,其義雖大,炳如日星,乃易見也。惟其微辭隱義,時措從宜者為難知也。或抑或縱,或與或奪,或進或退,或微或顯,而得乎義理之安,文質之中,寬猛之宜,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權衡,揆道之模范也。夫觀百物然后識化工之神,聚眾材然后知作室之用。于一事一義而欲窺圣人之用心,非上智不能也。故學《春秋》者,必優游涵泳,默識心通,然后能造其微也。后王知《春秋》之義,則雖德非禹湯,尚可以法三代之治,自秦而下,其學不傳。予悼夫圣人之志不明于后世也,故作傳以明之。俾后之人,通其文而求其義,得其意而法其用,則三代可復也。是傳也,雖未能極圣人之蘊奧,庶幾學者得其門而入矣。
《詩》《書》載道之文,《春秋》圣人之用。《詩》《書》如藥方,《春秋》如用藥治病,圣人之用,全在此書,所謂「不如載之行事深切著明」者也。有重迭言者,如征伐盟會之類,蓋欲成書,勢須如此。不可事事各求異義,但一字有異,或上下文異,則義須別。
《五經》之有《春秋》,猶法律之有斷例也。律令唯言其法,至于斷例,則始見其法之用也。
學《春秋》亦善。一句是一事,是非便見于此。此亦窮理之要。然他經豈不可以窮理?但他經論其義,《春秋》因其行事是非較著,故窮理為要。嘗語學者,且先讀《論語》、《孟子》,更讀一經,然后看《春秋》。先識得個義理,方可看《春秋》。《春秋》以何為準?無如《中庸》。欲知《中庸》,無如「權」。須是時而為中。若以手足胼胝、閉戶不出二者之間取中,便不是中。若當手足胼胝,則于此為中。當閉戶不出,則于此為中。權之為言,秤錘之義也。何物為權?義也,時也。只是說得到義,義以上更難說,在人自看如何。
《春秋》傳為案,經為斷。
凡讀史不徒要記事跡,須要識其治亂安危興廢存亡之理。且如讀《高帝紀》,便須識得漢家四百年終始治亂當如何。是亦學也。
先生每讀史,到一半,便掩卷思量,料其成敗,然后卻看。有不合處,又更精思。其間多有幸而成,不幸而敗。今人只見成者便以為是,敗者便以為非。不知成者煞有不是,敗者煞有是底。
讀史須見圣賢所存治亂之機,賢人君子出處進退,便是格物。
元佑中,客有見伊川者,幾案間無他書,惟印行《唐鑒》一部。先生曰:「近方見此書,三代以后無此議論。」
橫渠先生曰:《序卦》不可謂非圣人之蘊。今欲安置一物,猶求審處,況圣人之于易?其間雖無極至精義,大概皆有意思。觀圣人之書,須遍布細密如是。大匠豈以一斧可知哉!
天官之職,須襟懷洪大,方得看。蓋其規模至大,若不得此心,欲事事上致曲窮究,湊合此心如是之大,必不能得也。釋氏錙銖天地,可謂至大,然不嘗為大,則為事不得。若畀之一錢,則必亂矣。
又曰:太宰之職難看。蓋無許大心胸包羅,記得此,復忘彼。其混混天下之事,當如捕龍蛇搏虎豹,用心力看方可。其它五官便易看,止一職也。
古人能知《詩》者惟孟子,為其「以意逆志」也。夫詩人之志至平易,不必為艱險求之。今以艱險求《詩》,則已喪其本心,何由見詩人之志?
《尚書》難看,蓋難得胸臆如此之大。只欲解義,則無難也。
讀書少,則無由考校得精義。蓋書以維持此心,一時放下,則一時德性有懈。讀書則此心常在,不讀書則終看義理不見。
書須成誦。精思多在夜中,或靜坐得之,不記則思不起。但貫通得大原后,書亦易記。所以觀書者,釋己之疑,明己之未達。每見每知新益,則學進矣。于不疑處有疑,方是進矣。
《六經》須循環理會。義理盡無窮,待自家長得一格,則又見得別。
如《中庸》文字輩,直須句句理會過,使其言互相發明。
《春秋》之書,在古無有,乃仲尼自作。惟孟子能知之。非理明義精,殆未可學。先儒未及此而治之,故其說多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