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戰士和書生
- 文壇亦江湖:大師們的相重與相輕
- 汪兆騫
- 7806字
- 2015-12-25 11:32:27
——聞一多與梁實秋
聞一多(1899—1946),文學家、詩人。名家驊,又名亦多,字友蘭,號友山。出生于湖北省浠水縣的秀才家庭。六歲入私塾,學習傳統詩書,同時又接受“新學”教育,性喜古典詩詞,愛好美術。1910年,到武昌兩湖師范附屬高等小學讀書,始學英文。1912年春,入武昌國民學校讀書,后考入北京清華學校。在近十年清華求學生活中,表現多方面藝術才能,參加戲劇社、美術社等活動,參與《清華周報》《清華學報》等編輯工作。他積極參加五四新文化運動,發表多種創作和理論文章,如讀書筆記、舊體詩、白話散文等。
1922年,赴美留學,先在芝加哥美術學院學美術,第二年又轉學科羅拉多學院攻讀美術、文學和戲劇。留學期間他對新詩創作始終不棄。1925年歸國,先后任北京藝術科學校教務長、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上海吳淞國立政治大學訓導、南京第四大學外文系主任等職。
1926年至1928年,與徐志摩等共同編輯《晨報 詩鐫》《新月》等刊物,發表詩歌、評論,在學術上作出很大貢獻。思想雖不激進,但同情人民疾苦,關心國家命運。1927年春,一度參加北伐軍宣傳工作。1932年秋,重返母校清華大學任中文系教授,并在北京大學、燕京大學等校兼課。抗戰時期,任昆明西南聯大中文系教授,后主持清華大學文科研究所文學部工作。1943年后,開始走出書齋,積極參與政治活動,并加入了中國民主同盟,成為愛國民主運動的戰士。1946年7月15日遭到暗殺,用鮮血寫就了他生命中壯麗的詩篇。
聞一多早年著有新詩集《紅燭》《死水》等,詩作色彩斑斕,在藝術上閃爍奇異光彩,顯示了他的才華,后他轉而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在《周易》《詩經》《莊子》《楚辭》《樂府》等方面具有真知灼見,闡述理論精辟、評述作品公允而卓有成就。
梁實秋(1902—1987),文學家、翻譯家。原名治華,筆名秋郎。生于北京,原籍浙江杭縣(今屬杭州)。
梁實秋幼年受傳統教育,后入陶氏學堂就讀。1912年夏,進京師公立第三小學學習,始接受新式教育。1915年,他在天津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考入清華學校,開始八年的清華讀書生涯。1921年3月,他與同窗顧一樵等組織“小說研究會”,后擴大為“清華文學社”,吸收聞一多、朱湘等志同道合的新社員。又與聞一多等參與《清華周刊》的編輯工作。他還任《文藝增刊》的主編。始在文藝批評方面嶄露才華。1922年與聞一多合著《冬夜草兒評論》,同時在《創造周刊》《創造季刊》發表詩作。
1923年赴美留學,翌年進哈佛大學研究院,其間師從白璧德,接受了新人文主義。新人文主義和古典主義合流,形成了梁實秋以人性論為標識的理論核心,貫徹了他的文學活動。1926年回國,先后在南京東南大學、上海暨南大學和北京大學等校任教,講西洋文學批評史等。1927年到上海,先后擔任《時事新報 青光副刊》和《新月》月刊主編。1928年,參加“新月派”,圍繞“文學與階級性”等問題,與魯迅及左翼作家發生論戰。1930年,應校長楊振聲之邀,與聞一多一道去山東大學,任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該年12月起,受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譯委會主任胡適之命,開始翻譯《莎士比亞全集》,并研究文學批評理論。
九一八事變后,青島山東大學發生學生風潮,遂于1932年赴北京大學擔任外文系主任。1938年,膺選為國民黨參政會參政員,擔任教育部特約編輯兼教科書編委會常委、中小學教科書組主任,主編國文、歷史、地理、公民四門教材。后一度任重慶《中央日報》副刊編輯。他以重慶北碚寓所“雅舍”為名,在《星期評論》上,辟專欄撰寫雅舍小品。同時,他還擔任國立編譯館社會組主任及翻譯委員會主任,又兼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教授,講西洋戲劇史。1945年,抗戰勝利后回北平,任北京師范大學英文系教授。1948年秋,南下廣州,任中山大學教授,后移居香港。1950年夏,擔任臺灣師范學院教授,后又任文學院院長和英語研究所主任。從事有關歐美文學、莎士比亞和批評理論等課題研究。最終完成《莎士比亞全集》翻譯工程,1968年由臺灣遠東圖書出版公司出版。晚年研究杜甫。1987年,在臺北病逝。
梁實秋著有《雅舍小品》《雅舍談吟》,及《秋實雜憶》《談聞一多》等回憶文章,編有《英國文學史》,主編《遠東英漢大辭典》等。
聞一多與梁實秋都是同時代學人,又同為“新月派”,都給中國現代文學留下寶貴的文學遺產。一個死于國民黨特務暗殺,四十年之后另一位終老臺灣,但在我們的文學史中,卻對二位有不同的評價。
1949年后的那本算不清賬的中國文學史,說聞一多同情人民疾苦,關心民族命運,熱愛祖國。面對國民黨反動派的腐敗,“拍案而起”,是用自己的鮮血寫出了生命中最壯麗詩篇的反法西斯戰士。而1949年移居臺灣的梁實秋,一直身遭謗議,對其人其文均不能平心論之。20世紀二三十年代,先有魯迅為之畫“漫畫”像,后成為對梁實秋的定評。魯迅之論梁實秋,有個人恩怨在其間,辭多類似而是,多類似而非,在一味偏“左”的眼光下,梁實秋遭“漫畫”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時至今日,文學史家們,仍然批評他以新人文主義的批評手段,錯誤地牽強地評價“五四”新文學。還說他以人性論反對階級論、反對魯迅及整個左翼文藝界,就讓人莫名了。
平心而論,又不是給兩個教書、寫書的文人寫政治鑒定,糾纏這些評語,似已讓人厭倦。真正留下的不是對他們的評語,而是他們仍然撞擊我們心靈的作品。用聞一多的《花兒開過了》表述:“只要靈魂不滅,記憶不死,縱使你的榮華永逝(這原是沒有的事),我敢說那已消的春夢底余痕,還永遠是你我的生命底生命!”
聞一多詩中豐富飽滿的形象、深邃沉遠的意境、奇異獨特的幻想,仍讓我受到啟迪和感染,而雅舍主人的小品中那包裹在平實散淡文學中深湛的靈府、經歲月風霜打磨和沉淀的濃濃鄉愁、風揚水流云在的京華往事,真真讓我們愀然危坐,不勝遙想……
(一)
為了給聞一多和梁實秋留下“歷史的真實”或者說“實在狀態”,排除對他們二位的“諛頌”或“詆誣”種種先驗的主導認識,存一個“紀實傳真”的態度,我先從一封信說起。
這封信是沈從文在青島大學任教時,于1931年11月13日寫給徐志摩的。不幸的是信發出后六天,詩人徐志摩墜機遇難。沈從文這封信首頁遺失,從殘信中,我們得知,是沈從文請徐志摩幫助他的一位也執教青島大學的同事“在北平找點事做”。
這位同事,女性,叫方令孺。也是徐志摩的同人。當時方令孺與林徽因并稱“新月派”兩位女詩人。方令孺于1930年夏到青島大學任教。那時的青島大學,人才濟濟,名人薈萃,聞一多、徐志摩、梁實秋、沈從文在此風云際會。李白斗酒詩百篇,文人喜酒,于是青島大學就出現了以梁實秋等教授為主的“酒中八仙”。聞一多拉方令孺入伙,在“八仙”中占了兩席。方令孺也愛寫詩,常常向聞一多討教,在頻繁的接觸和酒的發酵下,聞一多與方令孺漸生情愫。用梁實秋的話,“在情感上吹起了一點漣漪”。在聞一多、方令孺的詩作中,也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如聞一多在1930年寫的詩作《奇跡》,方令孺創作的《任你》《詩一首》,都委婉地表達了彼此的愛慕,同時迫于家庭、身份及世俗輿論等壓力,詩歌更直接展示了內心的掙扎。梁實秋深懂他們詩歌中的痛苦,他在《談聞一多》中說:“在內心里當然是有一番折騰,寫出詩來仍然是那樣的蕩氣回腸。”
聞一多與方令孺的愛情火花剛剛綻出美麗而痛苦的花朵之后,匆匆凋零了。梁實秋對此深感惋惜:“剛剛出生一個蓓蕾的時候就把它掐死了!”
1931年底,在梁實秋等友人的建議下,聞一多將家眷接到青島大學,方令孺匆匆離開青島大學,告別了聞一多。沈從文同情方令孺的痛苦處境,于是在方令孺孤獨離去的時候,他寫了這封給徐志摩的信。
在敘述聞一多與方令孺這段感情波瀾時,我的感情是復雜的。我不知道聞一多最終是接受了友人的道德勸誡,還是受到良知的譴責,抑或為了維護自己的聲譽,抉擇了分手。但可想見,聞一多凄然地望著方令孺漸行漸遠的柔弱背影是痛苦的。可以肯定的是,聞一多與方令孺情感波瀾中,梁實秋是同情聞一多和方令孺的。
方令孺值得介紹。她是清代大儒方苞的后裔。方令孺的好友趙清閣說:“她不愧是清代桐城文宗方苞之后。”方令孺1897年(一說1896年)生于安徽桐城。梁實秋這樣介紹她:“桐城方氏,其門望之隆也許僅次于曲阜孔氏。可是方令孺不愿提起她的門楣,更不愿談她的家世,一有人說起桐城方氏如何如何,她便臉上緋紅。”
方令孺家的勺園有九間藏書樓,她從小就受到書香的熏陶。可惜那藏書樓“萬卷藏書,都化成灰了”。方令孺自幼天賦異稟,能詩善文。在去青島之前,她就因詩與聞一多有書信往來。據《隱微的新月——方令孺教授傳論》介紹,方令孺離開青島,與聞一多分手后,一面教書,一面創作,兩方面都有成就,后來還加入中國共產黨。《方令孺散文選集》由高松年作序,曰:“方令孺,我國現代女詩人,散文家,現代文學教授。”
1966年1月19日,巴金日記中寫道:“六點陳同生夫婦來看九姑”,“今天是九姑的七十歲生日,我和蕭珊同蘿蓀夫婦請她吃晚飯”。九姑者,方令孺也。方令孺與巴金一家極熟,來往也很密切。那時方令孺住在杭州。
(二)
聞一多以《紅燭》翹楚詩壇。《紅燭》詩集不僅表現出對藝術的追求,更有對生活的美與愛的向往,歌唱祖國,贊美青春。
聞一多自己認為《紅燭》在藝術成就方面高于胡適的《嘗試集》、俞平伯的《冬夜》、康白情的《草兒》,唯對郭沫若的《女神》推崇備至。但對《女神》聞一多也有批評。在他1922年給梁實秋等人的信中說:“《女神》多半在日本作的。作者所描寫的日本并不真確。他描寫了雄闊的東島,但東島并不雄闊。”
聞一多對《女神》的評價,深得善于描寫秀美景致的梁實秋的認同。梁實秋在給吳景超的信中說:“邇來復讀《三葉集》,而知郭沫若與吾人之眼光有分別,謂彼主張極端唯美論者終不妥也。”聞、梁對郭沫若的詩歌風格及藝術上的粗糙的批評是一致的,并成為以后《女神》評論的先聲。
聞一多的詩評,有時也遭到尷尬。他是全盤否定汪靜之的《蕙底風》的。由此引起了一場論爭。胡適、魯迅、周作人、朱自清等紛紛撰文支持汪靜之及湖畔詩派的愛情詩。聞一多陷于孤立的境地,連老友梁實秋也只能作壁上觀。
當時,湖畔詩派中,汪靜之詩最多,影響最大,成就最高。獨聞一多全盤否定汪靜之的詩,并出語極其刻薄。他在1922年11月22日給梁實秋的信中稱,“《蕙底風》只可以掛在‘一師校第二廁所’底墻上給沒帶草紙的人救急。實秋!便是我也要罵他誨淫”,“沒有詩而只有淫,自然是批評家所不許的”。聞一多甚至贊同胡夢華對汪靜之的批評“講得有道理”。而魯迅的《反對“含淚”的批評家》一文,批評的正是胡夢華。魯迅在小說《補天》中出現的女媧兩腿之間“古衣冠小丈夫”也是影射胡夢華的。
作為詩人又是詩評家聞一多,對公認優秀的汪靜之《蕙底風》的偏激之論,與聞一多一貫的思想和倫理道德標準分不開,與“五四”時期個性解放的浪潮不同步的,是聞一多在某些方面,仍然恪守著傳統倫理道德。他是完全接受了家里的安排,與并不是自由戀愛的女人結婚后,才出國留學的。這一點與魯迅的婚姻是相似的,但他出國后對妻子卻產生了思念之情,這又同魯迅與朱安一直同處一宅的死亡婚姻不同。聞一多的《紅燭》也有熱烈的詩句,但多“以理節情”,與汪靜之等詩人大膽直率有所不同。他最終無情地與方令孺割斷情緣,大概也與此有關。
聞一多又是一個情緒化的詩人。他與“四子”之一的朱湘原是好朋友,后來兩人竟成了仇敵。從現有資料看,聞朱二人關系惡化似事出有因:一說聞一多在編《詩鐫》時將朱湘的《采蓮曲》排在無名小卒之后的第三篇,引起朱的不滿;一說二人對徐志摩的看法不同,朱湘不滿徐志摩編《詩鐫》濫用權力而又工作不嚴肅,有市儈之風,聞一多站在老友徐志摩一邊,對朱湘不滿;一說朱湘、聞一多二人常著文批評對方的詩作,又都意氣用事。沒什么原則分歧,竟成歧路,證明聞一多過于率性。
(三)
聞一多一生有過不少朋友,始終不離棄者,當屬梁實秋。別的方面不說,單從聞一多留下的全部213封信中,竟有36封是寫給梁實秋的。可證聞一多與梁實秋的關系之好,交情之深。但與其他友人,善終者寥寥。
聞一多與徐志摩也曾是好朋友。徐志摩曾給他不少幫助和鼓勵。聞一多與徐志摩交好主要是從回國之后。先是欣賞徐志摩的詩。如1925年3月,給梁實秋的信中,在談到徐志摩在《晨報 詩鐫》上的詩《一首殘詩》時,謂之“情韻特佳”。當年6月,聞一多回國到北京覓職,即和徐志摩“相見如故”,過從甚密。幾乎每次徐志摩舉行的酒會、茶話會、討論會,聞一多總會出席。聞一多為覓職大傷腦筋,徐志摩聞之,問:“謀到飯碗否?”聞一多答:“否。君可替我想想辦法?”徐志摩說:“你來辦《晨報 詩鐫》吧!”后雖然聞一多到北京藝術專門學校當了教務長,但因徐志摩的力挺,他還是辦了《晨報》的《詩鐫》。又是在徐志摩的約稿和催生下,聞一多的《奇跡》方能在徐志摩主辦的《詩刊》上發表。徐志摩在《詩刊 序》中說“我要說的奇跡是一多‘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奇跡”。
意味深長的是,徐志摩飛機失事遇難,舉國震驚,文壇流淚的傷痛中,以聞一多與徐志摩曾有過的親密關系,在紀念這位詩壇天才時,聞一多竟沒有寫過一篇紀念文章。臧克家曾問他:“你是公認的他的好友,為什么沒有一點表示呢?”聞一多的回答讓人不得要領,他反問道:“志摩的一生,全是浪漫的故事,這文章怎么個做法呢?”(聞黎明、侯菊坤編《聞一多年譜長編》)據查,從1928年始,聞一多與徐志摩及其新月社已經分道揚鑣。他們的精神和思想也存在巨大差異。
聞一多與沈從文的關系,可追溯到20世紀20年代,他們是在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同時發作品而相識的。后又同成“新月派”骨干,從此關系密切。他們在青島大學又成為同事。梁實秋、聞一多等八人寂寞時把酒臨風,號稱“酒中八仙”。每日薄暮入席,直飲到冷月如鉤,“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二京”,學生看不慣,非議頗多。書呆子沈從文以此為素材,寫了小說《八駿圖》,揭露“八駿”的道德虛偽。好事者讀之,認為在諷刺聞一多等人,聞一多勃然大怒,與沈從文斷交,形同陌路。
命運又讓他們在西南聯大相聚。沈從文自發《八駿圖》,認為有違自己厚道的處世之道,心里很不安。于是找借口,請聞一多和學生到自己家里吃飯,并請他們搞民間形式歌謠、苗人謠曲收集研究,聞一多、沈從文重修舊好,但后來,還是道不同,又各走各的路了。
友誼、交情,在精神和思想面前,是十分脆弱的。我們舉個聞一多與臧克家的例子。是聞一多在1930年,青島大學考試招生時,對數學得零分的臧克家,力排眾議,破格錄取的。是臧克家國文試卷上的“人生永遠追逐著幻光,但誰把幻光看作幻光,誰便沉入了無底的苦海”,打動了聞一多。臧克家的詩才,讓聞一多甚為贊賞,常溢之于言表,甚至把臧克家的照片擺在案頭。據曹未風《辜勒律己與聞一多》中說,聞一多書齋的書桌上常擺兩張照片,“他時常對客人說:‘我左有夢家(陳夢家),右有克家’,言下不勝得意之至”。到了1943年,學生臧克家對老師聞一多的《死水》提了些不同見解,勸聞一多不要進入象牙塔,便對臧克家產生“誣枉”的錯覺。師生之情就冷下來了。殊不知,他與臧克家等人對詩的討論,已從技巧方面,轉向意識形態方面。有人說,此時聞一多“是從一個詩人和學者轉向追求民主政治的戰士”。
事實是20世紀40年代,在西南聯大,聞一多主要是與陳寅恪、劉文典等整天躲在蒙自一家洋行的樓上,刻苦鉆研古典文學。因聞一多很少下樓,同事便送其雅號“何妨一下樓主人”。他作學術報告時,主持人風趣地說:“現在請‘何妨一下樓主人’聞一多先生演講。”連樓都難得一下,何“民主政治的戰士”之有?
聞一多,說到底,是位優秀的知識分子。他才華橫溢,又性格復雜。作家只能依靠心靈,只能用情感去認識一個人。唯其鮮活的靈魂,才能呈現出他們特別動人的魅力。聞一多對道德的堅守,甚或待友的感情用事,正體現了“人與文化”的深刻內容。
聞一多被殺,國民黨反動派罪責難逃。我以為聞一多面對反動勢力殺害無辜的著名民主活動家李公樸的暴行,拍案而起,組織李公樸治喪委員會,并在“李公樸遇難經過”報告會上和追悼會上,上臺慷慨陳詞,表現了聞一多作為知識分子的理性和良知。他從象牙塔的樓上走下來,面對黑暗勢力的血腥,他堅持正義,發出怒吼,又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俠肝義膽和強大的人格力量。
(四)
比起聞一多,梁實秋在1949年以后編的中國文學史上,名聲并不太好。不可否認的是,梁實秋的確有點另類,當人們幾乎異口同聲地贊頌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時候,梁實秋發出的是與眾不同的理性的聲音。他對新文學運動缺失的反思,獨具慧眼。如他認為新文學對外來影響盲目崇拜,語言完全丟棄傳統形式;過多表現“情感推崇”;印象主義流行等,這些批評與他推崇新人文主義有關,但即便是對現在,仍有積極價值。
梁實秋的散文成就很高,他的“雅舍”給人一種新鮮的觀世眼光,它的風采神韻,都是借助其獨特的語言表達、執守和洋溢著個體精神的自由,抑或說體現著知識分子良知的精神家園。這在五四時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但隨著時代的變化,太過強調群體意識,特別是1949年之后,對個人主義的嚴厲批判的結果,個體的思想自由、豐富的想象力、個性的創造力受到扼殺,梁實秋式的自由活潑而又沖淡雅致的散文銷聲匿跡了。文學選擇了功利主義,戴上面具,唱一樣的高調,文學變得粗糙和荒誕。而“雅舍”小品依然從容地被人閱讀。茶余飯后,從“雅舍”“閑”的意味里,體驗生活的情味和靈性的風雅,在塵埃與云朵間,溫暖眾生。
如果說聞一多是位“民主政治的戰士”,梁實秋該算是具有自由靈魂的書生。激進的戰士和自由主義的書生,志趣不同,卻是一生的好友。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用在他們二人間,是不合適的。在西南聯大,聞一多從樓上走下來,變得很激進革命的時候,梁實秋為朋友擔心,勸他不要在公共場所太過激烈。聞一多遇害,梁實秋保存了聞一多給他寫的36封信,還有聞一多遇害時的報紙。梁實秋去臺灣時,又將這些已發黃的珍貴資料帶在身邊,一直鎖在箱子里。
梁實秋與聞一多一樣,是一位愛國者。在抗日戰爭時期,梁實秋家里,常年設一祭臺,紀念抗日英烈。他還用筆和行動參與抗日救亡運動,與老舍共演相聲勞軍,已傳為文壇佳話。據他女兒梁文茜說,在臺灣,推薦諾貝爾文學獎的人選時,眾人都推薦梁實秋,他說我不行。眾人又勸他,這是人家給中國的唯一一個名額。梁實秋說,臺灣這么小,代表不了中國。眾人問那你推薦誰呢?他說,我看老舍行。那時候,老舍已去世,梁實秋并不知道。
魯迅與聞一多和梁實秋都鬧翻過,筆戰甚是激烈,我們的文學史打著馬克思主義的旗號,實際上是用二元論的觀點褒魯貶梁的。在他們看來,魯迅與梁實秋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兩個代表。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臺灣那邊,魯迅的后代與梁實秋的關系親如一家。魯迅的后代經常去梁家吃飯,一同照相留念。
最令人感動的是,梁實秋在美時,人家勸他入美國籍,他說我是中國人,我愛中國,為什么入美國籍呢。對海峽對岸的大陸故鄉,他一直牽掛思念,這種思鄉之情,竟溢在他晚年的作品里,濃烈甘醇。他在彌留之際,叮囑家人,一定要穿上中式的長袍馬褂,讓靈魂回歸故里……
“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聞一多、梁實秋,始終都是普通人,又都是融中西文化于一身的“五四”學人。倘我們做平心而論而不做籠統偏執的判斷,從他們二位多彩的一生,能看到一個時代文化歷史的一個重要側面。
我們應該懷念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