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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敵乎友乎,余惟自問

—— 徐懋庸與魯迅

徐懋庸(1910—1977),浙江上虞人,作家,左聯成員,20世紀30年代初,曾編輯《新語林》半月刊和《芒種》半月刊。1935年6月,由生活書店出版雜文集《打雜集》(收雜文四十八篇,附錄別人六篇),1937年7月又由上海千秋出版社出版《不驚人集》。1938年8月,經艾思奇和張庚介紹,在延安加入中國共產黨。抗日戰爭期間,他在山西臨汾民族革命大學、延安文化界抗敵協會、抗大、晉冀魯豫文聯、冀熱遼軍區政治部、熱河省文化界建國聯合會等單位工作,歷任教員、主任、學院院長、校長等職。新中國成立后,歷任第四野戰軍南下工作團三分團政委、武漢大學秘書長、副校長,中共中南軍政委員教育部副部長等職務。1957年,調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搞研究工作。不久,被打成右派。后平反。1982年7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徐懋庸回憶錄》,1983年,三聯出版社又出版五十余萬字的《徐懋庸雜文集》。

題目“敵乎友乎,余惟自問”八字,乃是徐懋庸在魯迅去世時,敬獻的一副著名的挽聯:“敵乎友乎,余惟自問;知我罪我,公已無言”。表達了他熱愛魯迅卻受到誤解甚或誣陷而問天無語的悲憤之情。

我們知道他,緣于魯迅。年僅二十六歲的作家徐懋庸,不知深淺地寫了一封與他一生崇敬的魯迅意見相左的信,引來了魯迅的一篇著名雜文《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從此,魯迅的這篇雜文成了經典的戰斗檄文而廣為傳頌;而小人物徐懋庸的名字,卻作為作亂的小丑,同樣布流世間。大凡要弄清這段歷史的人,無人不識君。

(一)

魯迅早就認識徐懋庸,而且頗欣賞這位年輕雜文家,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之前的1935年5月5日,還為徐懋庸的雜文集《打雜集》作了序,發表在徐懋庸當編輯的《芒種》半月刊第六期(后收入《魯迅全集 且介亭雜文二集》)。從魯迅為徐懋庸《打雜集》作的序看,魯迅還是喜歡這位年輕人的。對這集子他說:“我希望一定能夠出版,也給中國的著作界豐富一點。我不管這本書能否入于文藝之林,但我要背出一首詩來比一比:‘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今看兩楹奠,猶與夢時同。’”魯迅引的這首詩,題為“經魯祭孔子而嘆之”,唐玄宗(李隆基)作。魯迅是說雜文要比這等詩貼切、生動、潑辣、有益且能移人情。可見魯迅對徐懋庸的雜文是肯定的。讀《魯迅全集》似未見其給其他凡夫俗子作過序。

那時朋友之間的往來,常以聚餐的形式。說徐懋庸與魯迅熟稔,可舉幾次有案可查的聚餐:魯迅的日記曾記,1933年9月11日,“曹聚仁邀晚飯往其寓。同席六人”。曹聚仁在《我與我的世界》中,說到他家中“同席六人”是曹禮吾、陳子展、徐懋庸、周木齋加上魯迅與自己。飯桌上,曹聚仁還把魯迅比作是嵇康,曹禮吾則為阮籍。1934年1月6日魯迅日記:“午烈文招飯于古益軒,赴之,同席達夫、語堂等十二人。”《徐懋庸回憶錄》記下了這次聚餐,他仍是十二人之一。魯迅又在1934年9月13日日記中寫道:“晚曹聚仁招飲于其寓,同席八人。”這八人中又有徐懋庸。此外,徐懋庸彼時還在編《芒種》,曾發表過魯迅先生的《集外集 序》。可證徐與魯迅很熟。還有《關于魯迅與魏猛克的信》(龍澤巨)中說:“魯迅給魏猛克的這封信是寄給徐懋庸托他轉交給魏猛克的。”足見魯迅對徐懋庸還是很信任的。

那么為何一年后,就與徐懋庸翻了臉呢?其背景是,1935年后半年,中國共產黨確定了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當時的上海左翼文化運動的領導人周揚等“四條漢子”,接受中國共產黨駐共產國際代表團一些人委托蕭三寫建議的影響,認識到左聯組織已不能適應新的形勢,決定左聯自動解散,另籌建以抗日救亡為宗旨的“文藝家協會”。左聯期間,四條漢子執行“左”的關門主義和宗派主義路線,不尊重甚至排擠魯迅,打擊與魯迅交好的馮雪峰、胡風,魯迅一直對他們的“左得可怕”本來就不滿意,后來解散“左聯”也未與魯迅商量,只是派茅盾通知一下而已,這種不夠尊重他的做法,更讓他難以接受。不久,周揚又擅自提出“國防文學”的口號,且在宣傳中,片面強調必須以“國防文學”為共同創作口號,忽視了人民大眾的抗戰作用,魯迅便提出了“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的口號。革命文藝界圍繞這兩個口號,展開了激烈尖銳的論爭。

就在魯迅與周揚等圍繞兩個口號,針鋒相對,劍拔弩張,火藥味十足的時候,不諳世事的徐懋庸天真地給魯迅寫了封信,談了他關于無產階級在抗日統一戰線中的領導權問題,反對“不以工作、只以特殊的資格去要求領導權”并說明“胡風是壞人”等。我們不妨摘錄一些徐懋庸信中的文字:“我現因生活困難,身體虛弱,不得不離開上海,擬往鄉間編譯一點賣現錢的書后,再來滬上。暫作為上海文壇局外人,仔細想想一切問題,也許會更明白些的罷。在目前,我總覺得先生最近半年來的言行,是無意的助長著惡劣的傾向的。以胡風的性情之詐,以黃源的行為之諂,先生都沒細察,永遠被他們據為私有,眩惑群眾,若偶像然,于是從他們的野心出發的分離運動,遂一發而不可收拾矣。”信中又說“‘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口號”也是胡風提出來與“國防文學”對立的。信后還準備將自己譯的《斯大林傳》給魯迅“奉寄一冊,此書甚望先生細看一下,對原意和譯文,均望批評”云云。

魯迅見信后,在給楊霽云的信中,針對8月1日徐懋庸給他的信說:“其實,寫這信的雖然是他一個,卻代表著某一群。試一細讀,看那口氣,即可了然。”

很明顯,魯迅判斷徐懋庸給他的這封信,是代表周揚一伙的。從左聯成立前后,周揚等非常不尊重魯迅,有事很少向魯迅請教,甚或以黨的領導自居,約魯迅談話,并無中生有地造胡風的謠,說他是南京方面的人,理由僅僅是聽一個共產黨的叛徒所云。對此,魯迅以“四條漢子”稱之。而尤令魯迅所不容的是,他們提出“國防文學”竟連個招呼都不打。如今又寫信批評自己,魯迅自然氣惱,便有《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的誕生。

而事實是,徐懋庸給魯迅的這封信,并非如魯迅判斷“代表著某一群”。魯迅的《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中,有“我看徐懋庸也下輩一個嘁嘁嚓嚓的作者,和小報是有關系了”等對徐懋庸的無端批評,徐懋庸便于9月20日的《社會日報》“星期論文”專欄里發表《關于小報的種種》予以反駁:

魯迅先生也曾在《社會日報》上,用羅憮的筆名,把他寫給別人的私信當作作品發表,別的許多高尚的作家也曾寫過《星期論文》,他們都不怕發生“關系”,我怕什么來!責任分別,“羅憮”先生們不是并無“嘁嘁嚓嚓”之嫌么?

年輕的徐懋庸被魯迅的某些不顧事實而傷害他的做法激怒了。連與魯迅有很長交誼的曹聚仁也不得不為徐懋庸打抱不平:“人生何處不相逢?這樣破了臉,真會終身切齒成仇呢!”不久,魯迅辭世,徐懋庸再無機會與魯迅修好了。

曹聚仁早已過世,對他的毀譽參半,本文不介入其“史人”、“妄人”之爭,僅引其文章史料而已。后來,又據當事人徐懋庸在1976年11月17日給陳漱渝的信中講:“你問我的一件事,本來很簡單,但被人們弄得很復雜了。事實是:我給魯迅先生的信,完全是我個人起意寫的,沒有任何人指使我。”正是“文革”的歲月,六十六歲的徐懋庸的話,應該是可信的,而徐懋庸實事求是的精神,表現出的文人的良知,也是值得尊敬的。如果他真是受了周揚們的指使,他完全可以說出來。那時的“文化沙皇”早已被“四人幫”弄得如同過街老鼠一般了。

另,周揚的確狂妄自負,但他還不敢用寫信批評的方式來訓導魯迅。他與魯迅畢竟在政治上是同一戰壕的戰友。他與魯迅的矛盾和分歧是局部的,是文學創作和文學運動方面的意見不同,只是在這背后有宗派主義和個人意氣,使并不復雜的問題,變得很復雜。1936年9月中旬,馮雪峰按照黨的指示,指出在抗日聯合問題中“首先不應從文學問題上去求統一,而應從抗日的政治問題上聯合作家”,所以“關于口號的名詞的爭論應該即刻停止”(呂克玉[馮雪峰]《對于文學運動幾個問題的意見》)。就這么著,主要由革命營壘內部兩部分有些意氣用事而引起的一場熱熱鬧鬧的兩個口號之爭,便偃旗息鼓。

20世紀20年代末,階級斗爭日見激烈,導致了現代作家包括魯迅、周揚等在內的作家急驟分化。30年代以后,民族危難,又要求作家重新組合,這促使中國文學的發展也必然出現一次新的調整。在這種大背景下,周揚豈敢指使徐懋庸如同他們“四條漢子”一樣,打到魯迅門上去呢?

據徐懋庸講,給魯迅的信是他“個人起意寫的”,“沒有任何人指使”,但常在周揚身邊的徐懋庸,也承認他信中內容“是周揚平時多次對我談論的,所以不能說周揚對我的信毫無責任”(致陳漱渝信)。

魯迅發火發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之后,周揚見魯迅與自己的矛盾公之于世,自己成了臭名遠揚的“四條漢子”,怕得要命,為了推卸責任,曾召集會議,批評徐懋庸的“個人行動”,是“無組織無紀律”。徐懋庸也作了辯白。后來還說:“周揚想把我當成肥皂,以我的消失洗凈他的責任!”“以我的消失”定有隱情,不過徐公和周公早已升天,無法再問了。

按說,寫到這兒,關于徐懋庸給魯迅寫信的來龍去脈,已交代清楚了,但問題又有了發展,讓人始料不及。

(二)

歲月荏苒,到了“文革”后的1976年底,《人民日報》刊登了新華社一則電訊,題為“新發現一批魯迅書信”,編者按語曰:“這些書信,都是魯迅成為偉大的共產主義者的最后十年寫下的,其中對徐懋庸伙同周揚、張春橋之流,‘以文壇皇帝自居’,圍攻魯迅的反革命面目的揭露,對我們今天深入揭發、批判‘四人幫’反黨集團的斗爭有重要意義。”

經歷過“文革”煉獄之后的徐懋庸,剛剛與全國人民歡欣鼓舞地迎來了打倒“四人幫”的十月金秋。萬萬沒想到,自己成為周揚同伙四十年之后,又成了“四人幫”軍師張春橋的同伙。真是歷史弄人,命運弄人。

略了解中國現代文學史的人,都會從其間得知,徐懋庸是作為周揚的“打手”的面目出現在1936年的,那時“四人幫”的狗頭軍師似尚無資格露臉顯名,即便偶見于資料,也與徐懋庸無關。

經查,《人民日報》所云“新發現的一批魯迅書信”中,有一封魯迅于1936年8月25日致小說家歐陽山的信。歐陽山的小說《一代風流》在20世紀60年代初頗有影響,此信是否是歐陽山提供,不得而知。按日期看,此信是魯迅寫《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之后不久寫的。歐陽山1928年曾到上海,寫過幾本小說,應與魯迅有過接觸。此信充滿了怨怒,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但我也真不懂徐懋庸為什么竟如此昏蛋,忽以文壇的皇帝自居,明知我病到不能讀、寫,卻罵上門來,大有抄家之意”。

魯迅對于徐懋庸的斥責,在他的那封著名的信中,已說得淋漓盡致了,又何故再罵徐懋庸“竟如此昏蛋”呢?魯迅的名言是“辱罵不是戰斗”。可以肯定,是魯迅真的動了肝火。他性格的另一面,狹隘、偏激便占了上風。他本來是了解徐懋庸并為扶持他,親自為這位年輕人的書作序,馮雪峰是魯迅身邊最可信賴者,馮也會告知徐懋庸的一些基本情況,而且魯迅在給楊霽云的信中,說“看那口氣,即可了然”,他知道徐懋庸充其量只是周揚的打手而已。事隔幾日,怎么徐懋庸就突然“以文壇的皇帝自居”了呢?這顯然不合邏輯。然而又合魯迅的性格邏輯,他與友人鬧翻,比如同梁實秋翻臉,多因芝麻小事。罵沈從文,緣于道聽途說,魯迅的偏執,使他失了不少朋友。不然,如何解釋以他的睿智會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說成是“以文壇的皇帝自居”?只能說是一種仇恨蒙蔽了他的雙眼,而犯了一個極低級的錯誤。

如果我們理性看待“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兩個口號,原來是沒有本質分歧的。“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是一個總口號,“國防文學”是一個具體口號,它們是一家,而不是對立的。鬧騰得這般熱鬧,怕與人為因素不無關系。

就為魯迅這句“以文壇皇帝自居”的話,在粉碎“四人幫”之后,人民看到希望之時,將徐懋庸老人再度推向深淵,沉寂了四十年之后,又成為千夫所指的罪人。尤為滑稽的是,還把徐懋庸和張春橋弄在一起,且名列周揚、張春橋之前,坐上了這伙人的第一把交椅。“四人幫”是倒臺了,文化專制主義橫行的1976年,這種荒誕自然不足為奇。但徐懋庸真真嘗到“人言可畏”的苦頭。早就作古的魯迅,曾寫過《論“人言可畏”》。他當然沒想到他的言,尤為可畏,其殺傷力無法估量。

世上的社會批評家,不少人最容易勢不兩立,習慣凡事水火不相容,總是天下唯我獨尊獨醒。這樣,也往往容易形成智力優越感,極容易在憤怒中輕視乃至侮辱別人。魯迅也難于幸免,他對徐懋庸的做法便是。真正的批評家,應該學會對別人人格的尊重,對平等觀念的實踐,給一個即便你痛恨不齒的人以基本尊嚴。魯迅真的做得很不夠。雖然他口頭上也說,論爭“必須止于嘲笑、止于熱罵”(《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

見到魯迅的這封散佚于《魯迅全集》之外的信,徐懋庸百感交集,大病了一場。不久,于1977年2月9日含冤含恨,去了天國。距這封信發表不足一個半月!

1977年3月初,家屬得到通知,“徐懋庸同志犯有嚴重錯誤”,因此不許開追悼會。徐懋庸一生勤勤懇懇努力工作一身清白,所謂“嚴重錯誤”僅僅是因為他給魯迅寫過一封探討問題的信。六月飛雪,千古奇冤,縱觀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但論其奇其冤,有超過徐公的么?徐魯二人倘在天國相遇,該是怎樣的相對?

1979年在八寶山為徐召開追悼會,悼詞說:徐懋庸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我國文藝界和社會科學戰線的老戰士”。“戰士”的稱謂,雖然來得很晚,但終于給了他一個交代。魯迅對他的誣詞,當然也就推翻。個人的尊嚴得到尊重,這是我國政治生活的一大進步。

重新讀徐懋庸送給魯迅的挽聯,突然悟出,這或許是徐公給自己作的墓志銘:“敵乎友乎,余惟自問;知我罪我,公已無言。”“公”雖無言,清則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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