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非夢,花非花
- 文壇亦江湖:大師們的相重與相輕
- 汪兆騫
- 5862字
- 2015-12-25 11:32:27
——廢名與周作人
廢名(1901—1967),是中國現代作家里名氣極大的一位,也是讀者很少,最寂寞的一位。名馮文炳,湖北黃梅人。童年在鄉下讀私塾,鄉間小橋流水的秀美風光,四祖寺、五祖寺禪宗圣地的香火,給他留下永難磨滅的文學記憶。
1922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便學習寫作,是“語絲”社成員之一,從1926年起,用筆名“廢名”發表作品。1929年從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后留校教書。已出版了小說集《竹林的故事》,不久,又陸續創作并發表了長篇代表作《橋》的一些篇章。1930年創辦《駱駝草》雜志,該期刊體現周作人平淡隱逸的文學風格,成為“京派”作家又一個陣地。
當時被稱周作人三大弟子之一的廢名利用假期,常卜居京郊西山,潛山創作,遂又創作了一部重要的長篇小說《莫須有先生傳》,周作人特為之作序。
抗日戰爭爆發,攜家人回到故里,在黃梅小學任教,過了五年多清貧日子。日寇投降后,重返北京大學教書。后將這段顛沛流離的生活,寫入自傳體鮮明的小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
廢名早期的鄉土寫實小說,已在當時的文壇產生不小的反響。沈從文小說的田園詩風格,即受其一定的影響。廢名的早期小說《浣衣母》《桃園》等敘述鄉間兒女翁嫗間的沖淡故事,有一種沉靜之美。魯迅對他這些作品評價尚可。但魯迅對他的中期《橋》以后的小說,評價就不高,認為“只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與魯迅持不同意見的周作人、沈從文、朱光潛諸人,對廢名作品則有所肯定:“撇開浮面動作的平鋪直敘而著重內心生活的揭露”,“偏重人物對自然景物的反應”,“充滿的是詩境、是畫境、是禪趣”。認為他的藝術個性與獨特嘗試是有文學史意義的。抗日戰爭爆發后,廢名的小說從探求人性向關注社會轉化。
廢名的散文化小說,對“京派”文學的滲透力較大。沈從文、何其芳等稍晚于他的作家,都從廢名那里汲取了營養。后來的汪曾祺直到何立偉等,真正顯示了廢名的深長的文學價值。
1949年后一直在大學工作,20世紀50年代初從北京調至東北人民大學(現吉林大學)任教,停止了文學創作,轉而從事古典文學、新民歌、美學、魯迅等學術研究。甚至還有《毛澤東同志著作的語言是漢語的規范》這樣的論述。1956年當選吉林省文聯副主席、吉林政協黨委等職務。
“文革”間的1967年,因患胃癌逝世。臨終前喃喃自語:“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看不到它的結果,我是很不甘心的。”
廢名,自小生活在家鄉的小橋流水、沙灘楓柳之間,整日沉浸于四祖寺、五祖寺禪院圣地,人也就被熏染得有了空靈性,文章尤具空靈之氣和禪味。他最帶禪機的話,是“最高興我的文章的是我自己,最不高興我的文章的是我自己”。廢名曾一度厭世,心好佛老。
20世紀60年代初,我正讀大學,一天出我家遂安伯胡同東口,橫穿南小街,進東總布胡同,到嚴文井家。嚴文井正與樓適夷閑聊,后來就講到廢名,說他的小說的詩化表現云云。嚴文井對我說,不要讀他的東西,太空靈又太晦澀。
后來就產生閱讀廢名的愿望,只是他的信息太少,文學史也忽視他。說來很巧,在爺爺的書房里,竟然翻到一本周作人的書,里面有《懷廢名》一文。文中說:
余識廢名在民十(一九二一年)以前,于今將二十年,其間可記事頗多,但細思之又空空洞洞一片,無從下筆處。廢名之貌奇古,其額如螳螂,聲音蒼啞,初見者每不知其云何。所寫文章甚妙,只是不易讀耳……廢名在北大讀莎士比亞,讀哈代,轉過來讀本國的杜甫、李商隱、詩經、論語、老子莊子,漸及佛經,在這一時期我覺得他的思想最是圓滿,只可惜不曾更多所著述,這以后似乎更轉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
后來又從圖書館借到廢名的一些著作,對廢名便有了大致的印象:敏而好學,天賦異稟,性格內向,狷而不狂,落落寡合。但對其人終歸朦朧,模糊,加上不太喜歡他的作品,漸漸對他失去興趣。
真正對他有所了解,是在1985年,我供職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廢名的《馮文炳選集》之后。彼時,嚴文井已成為我的頂頭上司、我社的社長。二十多年后,再與嚴文井重提廢名,真的恍惚如隔世,之前談廢名,多談他的消極,此時說廢名,便多了些泉在澗石的意趣,他的“低徊”、“哀怨”成了耐人尋味的意境,似另一個世界的美麗的夢。曾在抗日戰爭前后寫過長篇小說的嚴文井,似對廢名格外偏愛。與汪曾祺談到廢名,他更是對廢名充滿敬意。和他一起在人民大會堂召開“沈從文全集出版新聞發布會”上,他甚至開玩笑說:“廢名是我的祖師爺。”他的作品的文字,有六朝、晚唐、南宋的影子,并脫口而出“求之六朝豈易得,去矣千秋不足論”。我才疏學淺,只好問其出處,笑曰:“《中國文章》。”于是再讀廢名。至今,廢名美文所隱含的與道統、文統相異其趣的自由意志,仍令我如醉如癡,盡管他陌生的文字讓我吃盡苦頭。
(一)
廢名的文名在當時響亮得很,但作品影響不大,有人如沈從文、汪曾祺重視,更多人并未重視。若談到廢名的狷而不狂,那可讓人不能不敬重,其高潔的性情,至今為人贊嘆。
廢名家境殷實,童年在鄉間讀私塾。1917年考入國立湖北第一師范學校。讀書時迷上新詩,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感召,對胡適、周作人等諸多領軍人物非常崇敬。他從師范畢業后,到武漢一所學校教書時,已與湖北文化名人董心武、陳潭秋等人都有親密交往,并開始給胡適、周作人寫信。
1922年,二十剛過的廢名考上北京大學預科,后入英文系就讀。開始發表新詩和小說。雖然通信多年,但他與周作人初次見面,卻在1923年9月。那時的廢名,因文章在北大校園小有名氣。周作人見到他時,讀過他不少作品,盡管其文略帶艱澀,但還是器重喜愛這位“面貌奇古”的學生。
1925年,廢名的短篇小說結集出版,曰《竹林的故事》。周作人欣然破例為這位文學青年作序。自此,大凡廢名出書,皆由周作人作序,為周作人和文壇絕無僅有。幾乎在同時,魯迅也接見了廢名。后來魯迅在談到廢名的創作時,有三言兩語的評價,如“沖淡中有哀怨”,不大“閃露”,這是褒;說廢名小說的“直率”、“顧影自憐”,這是貶。褒貶分寸,恰到好處。
在周氏兄弟辦的《語絲》雜志上,常發表廢名的作品。1926年6月,在廢名的日記里,有這樣的記載:“昨天讀了《語絲》八十七期魯迅的《馬上支日記》,實在覺得他笑得苦……而他玩笑似的赤腳在這荊棘的道上踏。”足見廢名是很懂得魯迅的。等到魯迅自30年代始,站到了左翼的立場之后,廢名很難理解魯迅的抉擇,旋即著文批判魯迅連同左聯,認為這是為“文士立功”,全然不顧師生情面。魯迅也不客氣,猛批廢名,從此形同陌路,常常彼此寫文刀兵相見。
1929年,廢名從北京大學畢業,后幾經周折留校任中文系講師。據湯一介回憶,廢名初登講臺,第一課便講與他有筆墨官司的魯迅的《狂人日記》。廢名歷來快言快語,從不收斂鋒芒。他將講義往講臺一放,劈頭便道:“談到對《狂人日記》的理解,我比魯迅先生自己了解得更深刻。”此語一出,講堂肅靜,學生愕然。
說起來,真正彼此相知的,要算是他與苦茶庵了。廢名與周作人既為師生關系,又有莫逆之交。1924年,廢名致信周作人說:“我現在借得一筆款子,足夠印行《黃昏》之用,恭請先生替我作序……我現在也有點畏先生,雖然明知道必定還嘉獎我。”《黃昏》后改為《竹林的故事》。幾次想自費出版,又幾次遲疑不決,體現了廢名的浮躁和自卑。但對周作人的敬畏和“特殊的謙遜”打動了周作人。
1927年,因為留去的問題,廢名致周作人的信中,體現了他的拘謹心態,書信說:“昨聽說北大行將結束,則此地我實在不能再留。本想還留一年的,以學校住卒為藉口,只要郵匯通,還可以向家里設法弄錢,就在這一年內,盡力弄完《無題》。”接著寫了不想回故鄉,因為那里是“置自己于死地”,想去廣州中文大學,想“請先生斟酌情形能否寫信”“介紹”,是走是留“愿因先生決之”。從信中所述,廢名完全把周作人當成友人和家長,向其傾訴,又向其求助。
以前很多文章都說廢名自北大畢業后,是直接由周作人推薦而留校任教的,事實并非如此簡單。實際上,經歷了三年的努力,在胡適為廢名作了一個任職資格證明,再有周作人的幫助,才在1931年底被北大接受為教師的。這從廢名的1928年的日記中,也可得到證實,日記曰:“前日之來苦雨齋”,“可由先生介紹給我月二三十元一教職否?”證明廢名畢業后,是失業的。
1930年,周作人等人辦《駱駝草》。廢名在此刊發表作品,其稿酬可勉強維持生活。1931年,廢名又為工作奔走。廢名再找周作人幫忙,足見廢名是多么相信和依賴周作人。到1932年廢名的《橋》《莫須有先生傳》問世,其在文壇引起廣泛關注,為進北大任教鋪平了道路。
僅從這幾年看,周作人是熱心地給一個外鄉的學生很多的關照和幫助的,這令廢名終身不忘。
(二)
廢名的貌之奇古,言行乖張,音容笑貌,為眾多文人的稱引,但也多屬奇談甚或是美談。如廢名在北大教書,學生柴扉在《〈莫須有先生傳〉的作者》一文中,有對廢名這樣的表述:“他說話時不住地搖著他的腳……黑皮帽,呢大氅,駝絨袍和短短的平頭,瘦削的臉,深陷的眼,看他好像是個拘謹的商人。”
還有一篇《馮文炳的名該廢么?》說:“京兆布衣周作人氏的三大弟子之一”,“他滿臉是皮包骨頭,而最顯著的是兩顆上門牙包也包不住,他穿布衣、布鞋,布……總不離他們的‘布’家之風”。甚至罵他“是一個十足的小丑”。
有罵廢名的,更有不少力求寫出廢名真君子的文章。比如廢名與好友熊十力的扭打“事件”,就一直為人津津樂道。
話說廢名、熊十力往來密切,堪稱好友,兩人都研究佛學,常因觀點不同爭論不休,弄得四鄰不安。忽有一天,爭吵之聲突然消遁,鄰人好奇,前去探看,推門入屋,頓時大駭,原來二位學者竟扭打纏斗在一起。周作人曾對此記曰:“有余君與熊翁同住在二道橋,曾告訴我說,一日廢名與熊翁論僧肇,大聲爭論,忽而靜止,則二人扭打在一處。旋見廢名氣烘烘地走出,但至次日,乃見廢名又來,與熊翁在討論別的問題矣。”(《懷廢名》)
有些事,亦可見廢名的情性。有一年,他獨自一人發癡般在北京西山租了三間大房,一人住了好久。又有一年,他特為他所崇拜、愛慕的一個女人,寫了整整一部詩集,卻又始終沒有向人家表白過一句。
廢名有個好朋友叫袁家驊,是他的北大同窗,新婚燕爾,雙方如膠似漆,廢名看得眼熱,便也把鄉間的小腳夫人接到北京。廢名夫婦常鬧矛盾,吵吵鬧鬧。每到吵架后,廢名便到袁家驊家去訴苦。廢名在家受不了夫人的氣,整天都躲在袁家,又閑來無事,就玩麻將消遣。袁家驊夫婦加上廢名只有三人,就創始了“三人方城戰”。方城之戰原本玩玩而已,偏偏廢名與袁夫人都太認真,常常吵得面紅耳赤。不過鬧過之后的第二天,又和和氣氣地坐在一起繼續“三人方城戰”。玩麻將不妨礙他工作,抗戰前一年,他為林靜希《冬眠曲》作序,為程鶴西《小草》及《小園集》各作一序。
盧溝橋事變后,廢名和他的老師周作人一樣,沒有隨大部師生轉到大后方。周作人留在北京的“苦雨齋”,廢名躲到雍和宮西倉后院,與行腳僧寂照談經說禪。后來回到老家湖北黃梅,在縣城里一所小學教書。在此期間,廢名潛心研究佛學,著有《阿賴耶識論》。后來在1949年廢名曾給詩人卞之琳看,廢名認為自己對佛學的理解“正合馬克思主義真諦”。
抗戰結束后,廢名經俞平伯的推薦,重返北京大學,任國文系副教授。1949年升為教授。廢名從黃梅到北京,只帶兒子,把妻子留在鄉下。廢名完全不懂家務,每到吃飯時,便拉著兒子到熊十力家去蹭飯。熊十力也未帶家眷,卻雇了個男仆人在家做飯。廢名吃飽喝足之后,就與熊十力爭吵。說熊十力的新作《新唯識論》如何如何不好。
(三)
廢名一生都尊敬周作人。抗戰勝利后,周作人因附逆,被關進北平炮局胡同的陸軍監獄。監獄生活比起周作人的“苦雨齋”,自然要凄苦多了。在南京審判周作人時,社會廣泛關注。這是由于周作人在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史上的特殊影響,他的個人選擇就不再屬于個人。鄭振鐸曾在《惜周作人》一文中,一方面譴責周作人“必敗論使他不太相信中國的前途”;另一方面則對周作人事敵表示“痛惜”,甚至說,“在抗戰的整整十四年頭里,中國文藝界最大的損失是周作人的附逆”。
廢名作為周作人的弟子之一,他當時也是同情周作人的,在他的長篇小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里,特意加上了一段話,堅持“知堂老簡直是第一個愛國的人”。廢名解釋說:“知堂老一生最不屑為的是一個‘俗’字,他不跟我們一起逃了,他真有高士洗耳的精神,他要躲入他的理智的深山”,“他只注重事功(這或許是他的錯誤!),故他不喜歡說天下后世,倒是求有益于國家民族”。
廢名為周作人的辯護自然摻雜了太多的師生感情色彩,當然是站不住腳的,投靠侵略者,永遠是民族的罪人,只能像秦檜那樣,被人唾罵千古。但其敬師之情,其心其情亦可感人。
1947年12月19日,當時的最高法院對周作人作出最后判決:以“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罪,“處有期徒刑十年,裭奪公民權十年”。
1949年1月26日,周作人走出南京老虎橋監獄,乘火車到上海。胡適不久也到上海。兩位一起掀起新文化運動驚濤駭浪的勇士,因周作人拒絕,錯過了見最后一面的機會。胡適曾約周作人晤談,周作人知道胡適其意在勸他去臺灣,故不見。周作人晚年憶起此事時,說:“雖未能見聽,但在我卻是一片誠意,聊以報其昔日寄詩之情。”所謂詩者,系指盧溝橋事變后,胡適以詩勸他南下,注重文人操守。
周作人留在大陸,他自有權衡,他投日并未反共,他還有救助李大釗遺孤之舉,還有幫不少進步學生去延安之勞,想必共產黨也不會對一個過氣的文人怎樣。于是他于7月4日,親筆給周恩來寫了一封長信。信中除歌頌共產黨之外,便是為自己的罪責開脫。周恩來見信后的反應,不得而知。據說后來將信轉到我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馮雪峰手里。后來從馮雪峰口里,知道他認為周作人寫此信,無自知之明。但馮雪峰又關照有關方面,關心周作人,周作人始寫回憶文章。
回到北京的周作人,在兒子周豐一的陪同下,重返八道灣。“苦雨齋”再無過去接待梁實秋那樣的堂皇,清苦的日子使“苦雨齋”寂寥和清貧。
一直關心恩師周作人的廢名,見周作人出獄后生活困頓,在別人避之唯恐不及,都怕惹禍上身的政治背景下,為老師熱心奔走,并在北大為老師募捐。得知寒冬里“苦雨齋”寒冷難耐,廢名想辦法,為老師弄到一車煤炭,送到“苦雨齋”。為此,北大召開批判會,批判廢名立場站到敵人一邊。
文有奇氣而生活平淡樸訥的廢名,性格內向,習靜思,言行乖張,狷介而又自卑。其性格頗為復雜。從對恩師周作人的表現看,他不啻一個重情重義,不委流俗的人。
文化人應讀讀廢名,從他的作品中,可認識“五四”是一個多么難得的時代,那時的文人是多么富有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