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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鳳坡湖龍舟斗會 杏花亭狐怪迷人

詩:

龍舟斗會端陽節,風俗依然到處同。

起自當時沉屈子,相傳此日鬧龍宮。

波翻日下千層浪,水涌湖中百尺風。

鑼鼓喧闐真快事,紛紛士女樂無窮。

你道這個相知姓甚名誰?原來姓陳名亥,卻便是汴京城中人氏。為人一生樸實,不事虛文,不沽世譽,相處的人,只要和他見一面過,兩三句話說,自然兩下投機。這婁公子自請他在家,竟把當日好嬉耍的念頭盡皆撇下,一心只是談文論武,做幾分正經事業。一日,與陳亥在書房里吃得午飯過,忽見書僮走來相請,連忙走到堂前,見了夏方,唱了一喏,仔細看他兩眼,甚覺襤褸形狀,便扯過婁公子向背后,問道:“這一位何人?”婁公子笑道:“原是我的舊相知。”陳亥道:“叫做甚么名字?”婁公子道:“就是沙村里住的夏方?!?

陳亥想了一想,呵呵笑了一聲,道:“莫非就是公子時常談及騙馬去的這個人么?”婁公子點頭道:“正是,正是。”亥道:“公子,自古道:‘君子不念舊惡?!斚燃茸隽四且粯洞跏?,今日復來相見,心中豈不自愧,也只是沒奈何。你若提起前情,反無容人之量矣,倒要好好的將體面款待他才是?!眾涔拥溃骸岸喑兄附蹋〉茏杂蟹謺??!碑斚卤阌终挝顼埑鰜恚c他大家吃了,遂同到舊房里去,留他住下。

自此以后,三人依舊過得投機。只是那夏方畢竟是個詭詐的人,時常心里不服,思量得當年的時節,原在這個所在喝水成冰的,今日落在人后,卻有些忿氣不過。那陳亥本是個正直的人,雖然與他早晚相處,口兒里一樣,心兒又是一樣。論來不要怪他,總是自己為人有些不是處,這也不須說得。

說那汴京城外,有一座鳳坡湖,開闊三十余里,四圍俱是鄉宦人家建造的莊所。那汴京原有一個規例,每年到端陽節屆,那鳳坡湖里大作龍舟勝會。這日正是端陽,林二官人著人來請婁公子出城去看龍舟。婁公子對陳亥、夏方二人道:“今日林二官人相邀往鳳坡湖去,二兄可同行一行么?”陳亥道:“我們怎好同去?婁兄到請自便,待小弟與夏兄隨后慢慢踱來看一看罷?!眾涔拥溃骸凹热欢植豢贤校趺词呛??也罷,待我著小廝攜些酒肴,隨了二兄往湖口去盤桓一會兒何如?”陳亥、夏方道:“我們既相知在這里,你那里盡情得這許多。”婁公子一邊笑,一邊便分付小廝打點酒尊食罍,隨即別了陳亥、夏方二人,起身前去鳳坡湖不題。

且說這陳亥、夏方兩個,在家賞了午節,著小廝擔了酒罍,慢慢走到鳳坡湖。只見人蹤雜沓,來往紛紛,都是看龍舟的。兩個挨身到人隊里站立,看了一會,遠遠見一只畫船,里面笙歌鼎沸,從上流撐將下來。不多時,看看攏到岸邊,一齊簇擁上前。只見船艙里擺列著三桌酒席,坐著三個齊整后生,兩旁坐著兩個妓女相陪。

你道這三個后生是甚么人?原來一個就是婁公子、一個是俞公子,一個是林二官人。那兩個妓女,就是向年在杏花亭里陪酒的劉一仙、秦素娥。

那林二官人一向在婁公子處來往,卻是認得陳亥的。這回卻靠在欄桿上,向岸邊一看,見陳亥站在人隊里,連忙走到船頭上來,把手亂招道:“陳兄,陳兄,請下船來?!标惡ケ凰衅屏?,便不好轉身回避,竟把扇子展開,把臉兒遮著。夏方攛掇道:“陳兄,你好沒見識,別人見了酒席,巴不能夠撞將去,你卻是他相招,反做做作作起來。”陳亥道:“哎,我向道你是個好人,卻是貪圖口腹的主兒?!闭f不了,林二官人跳上岸,一把將陳亥扯了便走。陳亥不敢推卻,只得同下船來。

這夏方見了,好生著惱。卻也怪他不得,林二官人他原只認得個陳亥,卻不認得個夏方。夏方沒了興,連個龍舟也不看,喚了小廝,徑折轉身便走。一路里思想道:“我與陳亥打伙這幾時,兩個俱心腹相待,并無一言抵觸。原來他卻人一般敬重我,賊一般提防我。適才我好好勸他去飲酒,他便出言說我不是個好人。如今我既出了不好的名頭,連連修飾得來也不妙了。不免趁早去罷,省得在此被他疑忌?!毙闹杏嬢^已定,飛忙走將回來,徑到書房里面,將陳亥的書囊衣袱,逐件件都收拾起來,做了一箱,不把一個人知覺,賺出門來,一道煙飛奔去了。詩曰:

公子寬宏度,端然念舊情。

千金寧使負,一義豈能輕。

禮貌還如昨,胸襟尚不平。

貪心猶未厭,竊盜且逃生。

說這陳亥,至晚同了婁公子回來,走到書房里,叫了好幾聲的夏兄,那里見個夏方答應,心中便想道:“我猜著了,敢是今日見我拋撇了他,因此睡在床上,故意不答應的?想來今日雖然是我不是,卻是林二官人的好意,怎么拂得?但是他專好在這些小事上動氣的,待我喚他起來,說幾句盡情話罷?!陛p輕走到床邊,又叫了幾聲,并不見些影響。再把手向床帳里一摸,又摸不著。正疑慮間,那小廝點了一枝燭走進房來。陳亥接過燭,轉向床上一照,并沒個夏方睡著。四下仔細再照,衣架上的幾件衣服也不見了,書箱上的一個皮箱也不見了。慢慢細揀一揀,這件也沒有,那件也沒有,方才發起惱來,大叫道:“罷,罷!連我也落他的圈套了?!?

婁公子聽得陳亥在書房叫喊不絕口,連忙走進書房里來詢問。陳亥見了婁公子,一把扯住,一時氣得緊,連個話也講不出來。婁公子道:“陳兄,為甚么事惱得這個模樣?”轉身欲待要到床上去問那夏方,又不見個夏方的影響,便向陳亥道:“夏兄那里去了?陳兄,你敢是與他有些傷了和氣么?”陳亥道:“不要說起,公子,世間有這樣的歹人,乘我今日不在,竟把我的衣囊物件,一并都盜去了?!?

婁公子也吃一驚道:“有這樣事?這樣一個人,我只道他改過前非,怎么隔了這幾年,那騙馬的手段端然不改。待我快著人四路去把他追將轉來,怕不吃我一場沒趣。”陳亥道:“他去了好些時節,不知上南落北,走了多少路程,還到哪里去追趕得著。這總是我運限不利,把這些財物送了他罷?!?

婁公子道:“若是沒處追趕,我和你把失去的物件,一一查明,總開了幾張失單,各處要津所在,粘貼一張,或有知風獲住,就來報信,也未可知?!标惡サ溃骸罢f得有理?!碑斚虏闄z,婁公子就取紙筆,逐件登寫失單道:

立失單人陳亥,向有舊識人夏方,系沙村人氏,身長面短,微須,年約四十余歲。于本月初五日午后 身出外,托熟擅進書房,竊去衣物銀兩,不知去向。倘有四方君子,連贓獲住者,甘出謝銀八兩,知風報事者,甘出謝銀四兩,揭前來婁府支取。決不食言,信單是實。今將失去物件銀兩并列于后。計開:

花綢道袍一件

素羅道袍一件

油綠素綢道袍一件

生羅二匹

藍花袖裙一件

綠潞綢綿背褡一件

綢被一條

布夾被二件

素鬃巾一頂

金挖耳一只

羊脂玉簪一只(有錦匣)

碧玉圈二副(白綾包)

漢玉駝鈕二方

奇楠墜一個

紫銅爐一座

青麟髓二斤(計八匣)

流金小八仙一副

沉速香二斤

牙牌一副

牙梳一副(花梨匣)

紋銀十五兩

碎銀四兩

陳亥帶著氣,連夜向燈下,捱著手疏腳軟,只得寫了二十余張,便著人四處貼遍。一連緝訪了個把多月,全然沒些消息。

時值天炎,一日,婁公子同了陳亥齊出城去,到杏花亭上避暑。恰正走得出城,只見遠遠一人,騎了一匹快馬,滿身汗淋淋的飛奔前來。見了婁公子,翻身跳下馬來,深深唱喏道:“公子出城到那里去?”婁公子道:“足下高姓大名?似不曾會面的?!蹦侨诵Φ溃骸肮与y道果然認不得了小可么?”婁公子道:“委是不曾認得。”那人道:“小可姓江名順,三年前作薦夏兄到公子府上的,就是小可。”

婁公子想了一會,記得起,道:“原來就是江兄。我正要問你一聲,可曉得夏方的消息么?”江順道:“小可自那年別后,就到延安府去做些生意,久不在家,朋情俱已疏失。方才今日回來,正欲到府上,一來奉拜公子,二來要問一問夏兄的下落。不期到得相遇途中,豈非巧會?!?

婁公子道:“原來江兄一向不在,不曉得夏方的行徑,說將起來,一發不堪聽的?!苯樞Φ溃骸肮?,你道不堪聽的卻是那一件?就與小可講一講何如?”婁公子道:“途中不好說得,我們同到杏花亭去坐一坐,慢慢細講?!北阒彝嫠麪苛笋R,三人挽著手,步行到杏花亭上。

婁公子把江順扯到槐陰樹下石凳上并坐,將夏方從前騙馬去,并后復轉來,又盜了陳亥的衣物銀兩而去,備細說知。江順頓足道:“我向來敬重他,只道是個好人,卻原來看他不出,是個惡生在里面的人。這都是小可得罪了?!眾涔拥溃骸八鞔跏?,于兄何涉?”江順道:“薦人不當,豈非小可之罪。”婁公子道:“說那里話?!彼靻炯彝M城整治酒肴出來,三人開懷暢飲。

不覺又是黃昏,只見亭前漸漸有些月色。陳亥起身便把四下窗兒盡開,霎時清風徐來,大家都說涼得有趣,俱不肯走起身。婁公子道:“今晚我們就在這里歇了,不知二兄尊意如何?”江順道:“公子若肯在此,我們敢不奉陪。”婁公子道:“妙得緊,妙得緊。”便喚那管亭子過來,打點三副藤棚鋪陳,一直鋪在亭子中間,正睡得倒。

又是二更時分,你看那月光漸到中天,婁公子翻來復去,那里睡得著。陳亥、江順有些酒意,放倒頭就打鼾聲,俱睡熟了。婁公子獨自爬將起來,大步踱出亭前,只見風清月朗,勝如白晝。猛地里凝眸一看,槐陰之下石凳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美貌婦人,打扮得十分裊娜。但見他:

眉彎新月,臉映落霞。雙眸碧水,已教下蔡迷魂;半軃烏云,足令高唐賦夢。樹底獨徘徊,仿佛嫦娥離月殿;花前閑細數,依稀仙子下瑤臺。

原來這婁公子是個好女色的人,一見了,心中便覺欲火難禁,就站住了腳,低頭暗想道:“這時已有二更光景,那里來這樣一個標致婦人?敢是鄰居人家過來乘涼的,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段美姻緣?趁此夜闌人靜,四顧寂寥,不免向前去問他一聲,還是那一家的女眷?”隨即走近。

那婦人見了婁公子,便站起身,將衣袖掩著朱唇,瞻前顧后,假作害羞模樣。婁公子迎著笑臉道:“動問小娘子,是那家宅眷?這般時候,為何悄然獨坐在此?”那婦人便作嬌聲細語回答道:“妾乃城西令狐氏之婦,因良人遠出,獨自在家。晚來鄰家有一老嫗同妾出來玩月,不期偶然到這杏花亭里?!?

婁公子道:“適與小娘子同來的那老嫗,如今卻在那里?”婦人道:“他把妾來撇在此間,半晌不見,想是先回去了?!眾涔拥溃骸靶∧镒?,你卻怎么認得回去?”那婦人道:“正是這樣說,若得官人偕引送妾回家,誓當結草銜環,償恩不小。”

婁公子聽說了這一句,歡喜得個遍體酥麻,回答不及道:“送便送小娘子回去,只不知小娘子宅上在城西甚么所在?”那婦人道:“出這亭子,沿城過西,靠小橋南首,李家莊隔壁第二家便是?!眾涔拥溃骸拔宜湍闳ィ宜湍闳ァ!?

兩個攜著手,悄悄的走出亭子外來。一路上低聲密語,講了無數心苗里的話兒,說得個婁公子春興濃來,走一步不要一步。看看到了李家莊第二家,卻見低低一扇竹籬門兒。正待推門進去,只見間壁果然有個老嫗走將出來,見了婁公子,連忙把門推開,走將進去。那老嫗故意賣個脫身,道:“官人請坐一坐,待老身去取茶來。”說罷,轉身就走。

那婦人便把婁公子迎到旁邊小小一間房里坐下,道:“妾從良人去后,云雨之情已曠多時,官人倘若不嫌寒賤,今宵愿薦半枕之歡,不識尊意如何?”婁公子道:“小娘子果有見愛之心,卑末豈無允從之意。只恐外人瞧破,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眿D人道:“官人所言差矣。我家里上無公姑,中無伯叔,下無男女走動的,止有適才那個老嫗,卻又是不管閑事,專一幫襯人的。你莫說在這里一夜,在這里一年半載,也沒有甚么人得知?!?

婁公子假意又推卻道:“多承小娘子厚情,小生就如劉、阮入天臺,真三生之幸也。但恐博得一宵恩愛,雖是千金難買,有玷小娘子清名,如之奈何?”婦人道:“這不足齒于官人,乃妾夫不能為妾全婦道,妾安能為夫全夫道也?!眾涔拥偷托α艘宦暋扇司拖虼采辖庖滤煽郏沼陻y云,千歡萬喜,美滿的交合了一番。

原來這婁公子已熬了半夜,又被這個婦人勾引得個顛顛倒倒,恰才兩個做得事完,呼呼的一覺睡去,竟不知睡到甚么時候才得蘇醒。詩曰:

從來酒色不迷人,只為癡心忒認真。

耗散精神還自昧,幾乎身子反沉淪。

說哪陳亥、江順二人,次早起來,不見了個婁公子,連忙四下尋覓,那里得些消息。兩個忖度不出,隨即打發家童進城,到家里看個分曉,端然沒些影子。須臾之間,婁府中來了一二十人,各處尋訪。你道不見了個婁公子,這陳亥、江順二人難道走得回去?癡癡的在杏花亭里等候消息,從早起等到午后,去尋的都說尋覓不著,決沒處討個真實信息。

江順道:“好古怪,終不然平白的沒了一個人?!标惡サ溃骸敖?,我想著了,這決是什么妖怪把他攝去了。”江順道:“就是妖怪攝了他去,沒處討個下落,焉能擺布得他?”陳亥道:“不打緊,城中有一個打馬前卦的劉鐵口,最有靈應,不拘吉兇禍福、過去未來之事,問一卦,立時便見。明日我和你一同進城,趁早尋著他問一卦去。”江順道:“陳兄,不要耽擱,大家秉個虔誠,就同去討一卦罷。”陳亥同江順趕進城來。

此時已是午后光景,恰好那賣卦的劉鐵口正在門前鋪設門面,打點正要開談。他兩個急忙忙的走上前去,拱手道:“劉先生,買卦,買卦?!蹦莿㈣F口向認得這陳亥的,就把手來拱了一拱道:“陳相公問什么事,這等慌張?”陳亥道:“問下卦來,你便知道了。”

劉鐵口便向地面上取了兩片瓦起來,雙手遞與陳亥。陳亥接了,默默向天禱告一番。劉鐵口依舊接將過來,口中咭咭聒聒念了一遍,撲的向地下一丟,看了一看,方才回答道:“陳相公,你敢是問尋人么?”陳亥道:“正是?!眲㈣F口道:“這個人有些蹺蹊在里面,卻在西南方上,被些邪氣纏住在那里?!?

陳亥、江順道:“劉先生可指引得我們到那西南上去,除得邪氣,救得這個人么?”劉鐵口道:“說哪里話,小子只會賣卦,自不會這一行。二位若要救這個人,我同你去請那假天師來,包管救得?!标惡?、江順道:“這一發好,煩先生說個住居姓名,我們便好就去。”劉鐵口道:“有心不待忙。待我們收了門面,同你們去走一遭?!?

畢竟不知三人同去請得那假天師來,怎么救得婁公子?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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