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云:“詩者,人之性情也,非強諫爭于庭,怨詈于道,怒鄰罵坐之所為也。”余謂怒鄰罵坐固非詩本指,若《小弁》親親,未嘗無怨,《何人斯》“取彼譖人,投畀豺虎”,未嘗不憤。謂不可諫爭,則又甚矣,箴規刺誨,何為而作!古者帝王尚許百工各執藝事以諫,詩獨不得與工技等哉!故譎諫而不斥者,惟《風》為然。如《雅》云:“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彼童而角,實訌小子。”“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忠臣義士,欲正君定國,惟恐所陳不激切,豈盡優柔婉晦乎?故樂天《寄唐生》詩云:“篇篇無空文,句句必盡規。”子建稱孔北海文章多雜以嘲戲,子美亦戲效俳諧體,退之亦有寄詩雜詼俳,不獨文舉為然。自東方生而下,禰處士、張長史、顏延年輩,往往多滑稽語。大體材力豪邁有余,而用之不盡,自然如此。韓詩“濁醪沸入口,口角如銜箝”,“試將詩義授,如以肉貫串”,“初食不下喉,近亦能稍稍”,皆謔語也。坡集類此不可勝數,《寄蘄簟與蒲傳正》云:“東坡病叟長羈旅,涼臥饑吟似饑鼠。倚賴東風洗破衾,一夜雪寒披故絮。”《黃州》云:“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將之湖州》云:“吳兒膾縷薄欲飛,未去先說饞涎垂。”又:“尋花不論命,愛雪長忍凍。天公非不憐,聽飽即喧哄。”《食筍》云:“紛然生喜怒,似被狙公賣。”《種茶》云:“饑寒未知免,已作太飽計。”“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饑來憑空案,一字不可煮。”皆斡旋其章而弄之。信恢刃有余,與血指汘顏者異矣。
子美“于菟侵客恨”,乃楚人謂虎為于菟。“土銼冷疏煙”,乃蜀人呼釜為銼。“富豪有錢駕大舸”,方言南楚、江、湘,凡船大者謂之舸。“百丈誰家上水船”,荊峽以竹纜為百丈。“塹抵公畦稜”,京師農人指田云幾稜。去聲“市暨瀼西嶺”,巙人謂江水橫通山谷處為瀼。子厚“桃笙葵扇安可當”。宋、魏之間謂簟為笙。“欸音襖乃音靄一聲山水綠”,乃楚人歌聲。臨川“窗明兩不借”,楚人以草履為不借。東坡“倦看澀勒暗蠻村”,蓋嶺南竹名。又“蓬沓障前走風雨”,注云:“于潛婦人皆插大銀櫛,謂之蓬沓。”又“幾思壓茅柴,禁網日夜急。”山谷“燕濕社公雨,鶯啼花信風”,皆方言也。
王誼伯謂“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蓋是題下注,斷自“我昔游錦城”為句首。子瞻謂杜備諸家體,非必牽合程度,詩意蓋譏當時刺史有禽鳥不若者。明皇以后,天步多棘,凡尊君者為有也,懷貳者為無也。魯直亦云:“臣結《春秋》二三策,臣甫《杜宇》再拜詩。忠臣銜憤痛切骨,后世但識瓊瑰辭。”今觀此篇敘鴻雁羔羊禮,有太古尊君親上之意,為明皇設不疑。至于《杜鵑行》,乃云:“雖同君臣有舊禮,骨肉滿眼身羈孤。”又云:“爾惟摧殘始發憤,羞帶羽翮傷形愚。”指斥罵詈,殊無致嚴之語,莫不皆有所主也。
《因話錄》載,吳興僧皎然工律詩,嘗謁韋蘇州于舟中,抒思作古體十數篇為贊。韋全不稱賞。皎然極失望,明日寫舊制獻之。蘇州吟諷,大加嘆味,因語皎然云:“幾至失聲名。何不但以所工見投,而猥希老夫意?”余觀韋集有《寄皎然》詩云:“夙慕端成舊,未識豈為疏。愿以碧云思,方君怨別余。”則知其詩名于未識前矣,豈覽其乍學古體,即疑其不逮所聞邪?
老杜所以為人稱慕者,不獨文章為工,蓋其語默所主,君臣之外,非父子兄弟,即朋友黎庶也。嘗觀韋應物詩及兄弟者十之二三,《廣陵覲兄》云:“收情且為歡,累日不知饑。”《冬至寄諸弟》云:“已懷時節感,更抱別離酸。”《元日寄諸弟》云:“日月味遠期,念君何時歇。”《社日寄》云:“遙思里中會,心緒恨微微。”《寒食》云:“聯騎定何時,吾今顏已老。”又云:“把酒看花想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初秋寄》云:“高梧一葉下,空齋歸思多。”《聞蟬寄諸弟》云:“緘書報是時,此心方耿耿。”《登郡樓寄諸季》云:“迨茲聞雁夜,重憶別離秋。”《懷京師寄》云:“上懷犬馬戀,下有骨肉情。”余謂觀此集者,雖讒鬩交愈,當一變而怡怡也。
余嘗赴京師,往辭伯父,坐中舉兄弟《送行》詩云:“問人求穩店,下馬過危橋。”及觀坡集,見《送侄安節》詩,言其伯曾有送老蘇下第歸蜀云:“人希野店休安枕,路入云關穩跨驢。”急難之誠,意皆相若,但字有多寡耳。余官辰、沅逾年,族弟來相視,將行,率爾送之云:“就舍勿令人避席,渡江莫與馬同船。”雖鄙近不工,亦可用于畏途也。
山澤之儒多癯,詩人尤甚。子美有“思君令人瘦”。樂天云:“形容瘦薄詩情苦,豈是人間有相人。”又云:“貌將松共瘦,心與竹俱空。”李商隱“瘦盡東陽姓沈人”。掉頭捻髭之苦,豈有張頤豐頰者哉!沈昭略嘗戲王約以肥而癡,答以瘦而狂,昭略喜曰:“瘦已勝肥,狂應勝癡。”
晨牝妖鴟,索家生亂,自古而然,故夏姬亂陳,費無極亂楚。李義山詠北齊云:“小蓮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東坡:“成都畫手開十眉,橫云卻月爭新奇。游人指點小顰處,中有漁陽胡馬嘶。”熟味此詩,則“吳人何苦怨西施”,豈足稱詠史哉。等而下之,凡移于此物者,皆可以為戒。案:宋刻李義山詩“小憐”亦作“小蓮”,與此正同,姑仍之,俟考。
曲水修禊之會,人各賦詩,成兩篇者,自右軍、安石而下才十一人;成一篇者,郄曇、王豐之而下十五人;詩不成罰觥者,凡十六人。今觀所傳詩,類皆四言、五言而又兩韻者多,四輯者無幾,四言二輯,止十六字耳。當時得預者,往往皆知名士,豈獻之輩終日不能措辭于十六字哉。竊意古人持重自惜,不欲率然,恐貽久遠譏議,不如不賦之為愈。
坡游武昌,見農夫皆騎秧馬,較之傴僂而作者,勞佚相絕,嘗作《秧馬歌》,敘述甚詳。唐子西至羅浮,始識此器,作詩云:“儗向明時受一廛,著鞭常恐老農先。行藏已問吾家舉,從此馳君四十年。”亦巧于用事也。
汲長孺、段太尉,皆義勇奮不顧身之人,至于仁愛撫養,則矜憐惻怛,無所不至,所謂剛者必仁,仁者必勇也。嘗觀樂天云:“況多剛狷性,難與世同塵。”希文云:“吾生豈不幸,所稟多剛腸。”皆心中語也。白則有“敢辭為俗吏,且欲活疲民”,又云:“心中為念農桑苦,耳里如聞饑凍聲。”范又有“寸懷如春風,思與天下芳”,《赴姑蘇》云:“豈辭云水三千里,因濟瘡痍十萬民。”與汲、段正相似。
李商隱詩好積故實,如《喜雪》云:“班扇慵裁素,曹衣詎比麻。鵝歸逸少宅,鶴滿令威家。”又“洛水妃虛妒,姑山客謾夸”;“聯辭雖許謝,和曲本慚巴”。一篇中用事者十七八。嘗觀臨川《詠棗》止數韻:“余甘入鄰家,尚得饞婦逐。贄享古已然,《豳詩》自宜錄。”用“女贄棗修”,“八月剝棗”。“誰云食之昏”,用范曄“棗膏昏蒙”。“愿比赤心投,皇明儻予燭”,用蕭琛“陛下投臣以赤心,臣敢不報以戰栗”。以是知凡作者,須飽材料。傳稱任昉用事過多,屬辭不得流便。余謂昉詩所以不能傾沈約者,乃才有限,非事多之過。坡集有全篇用事者,如賀人生子,自“郁蔥佳氣夜充閭,喜見徐卿第二雛”,至“我亦從來識英物,試教啼看定何如”;《戲張子野買妾》,自“錦里先生自笑狂,身長九尺鬢眉蒼”,至“平生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句句用事,曷嘗不流便哉。
張無盡《題武昌靈竹寺》云:“孟宗泣竹筍冬生,豈是青青竹有情。影響主張非別物,人心但莫負幽明。”語雖淺近,然嘗于理,樂天云“余霞散成綺,別葉乍辭風”等語,麗矣,不過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故《寄唐生》詩云:“非求宮律高,不務文章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長慶:“論詩之豪者,世稱李、杜;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余,至于貫穿古今,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杜尚如此,況其下乎?”今觀杜集憂戰伐,呼蒼生,憫瘡痍者,往往而是,豈直三四十而已哉,豈樂天未嘗熟考之耶?
士人程文,窮日力作一論,既不限聲律,復不拘語句,尚罕得反復折難,使其理判然者。觀《赴奉先詠懷五百言》,乃聲律中老杜心跡論一篇也。自“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轉拙。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其心術祈向,自是稷、契等人。“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與饑渴由己者何異,然常為不知者所病,故曰“取笑同學翁”。世不我知而所守不變,故曰“浩歌彌激烈”。又云:“非無江海志,蕭灑送日月。當今廊廟具,建廈豈云缺。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言非不知隱遁為高也,亦非以國無其人也,特廢義亂倫,有所不忍。“以茲悟生理,獨恥事干謁”,言志大術疏,未始阿附以借勢也,為下士所笑,而浩歌自若,皇皇慕君,而雅志棲遁,既不合時,而又不少低屈,皆設疑互答,屢致意焉。非巨刃有余,孰能之乎?中間鋪敘,間關酸辛,宜不勝其戚戚,而“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所謂憂在天下,而不為一己失得也。禹、稷、顏子不害為同道,少陵之跡江湖而心稷、契,豈為過哉。孟子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其窮也未嘗無志于國與民,其達也未嘗不抗其易退之節,早謀先定,出處一致矣。是詩先后周復,正合乎此。昔人目《元和賀雨》詩為諫書,余特目此詩為心跡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