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又套上雨衣,下樓去了。在門口,霍恩先生正在同他們所搭那艘船上的事務長站著談話,另外還有一位二等艙旅客,這是麥克費爾在船上見過幾次的。事務長是個瘦小干癟的漢子,臟得出奇,麥克費爾走過他身邊時,他便點頭致意。
“這次麻疹發生得真糟,”他說,“我想你已經安排停當了。”
麥克費爾醫生認為這家伙有點放肆,可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一般不會隨便生氣的。
“是呀,我們在樓上有了一間屋子。”
“湯普森小姐同你們一塊兒去阿皮亞,所以我把她帶到這兒來了。”
事務長用大拇指向站在他身邊的女人一指。她約摸二十七歲,豐滿、粗野的臉相,薄具姿色。她穿一身白色衣裙,戴一頂白色大帽,套在麻紗長統襪里的粗胖小腿在高靿白漆皮靴統上鼓了出來。她向麥克費爾醫生嫣然一笑。
“這家伙要賺我一塊五毛錢一天,就是那么豆腐干大的一間房。”她嗓子沙啞地說。
“我告訴你她是我的朋友,喬,”事務長說,“她付不起比一塊更多的錢,你一定得照她的辦。”
老板胖得圓團團的,嘿嘿地笑著。
“好吧,要是你這樣說法,斯旺先生,我來想想辦法。我同霍恩太太商量一下,看看我們能不能減價出租。”
“別跟我耍這一套,”湯普森小姐說,“我們一言為定。我出一塊半一天,一個子兒也甭想多。”
麥克費爾醫生笑了。他欽佩她那種單刀直入的殺價手段。他自己是那種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的人,寧愿多付幾個而不去討價還價。老板嘆了口氣。
“好吧,看在斯旺先生的面上,我認了。”
“這才是生意經,”湯普森小姐說,“進屋來喝杯土燒酒。斯旺先生,你把我的手提包拿來,里面還有瓶黑麥威士忌酒。你也來,醫生。”
“我怕不能來,謝謝你,”他答道,“我要去看看我們的行李有沒有出什么問題。”
他跨出門向雨里走去。滂沱大雨從港口刮來,對岸一片模糊。他在路上遇見兩三個胯間兜著一條寬布,打著一把大傘的土人。他們自在地走著,優哉游哉,身軀挺直;一面笑一面用古怪的語言向他打招呼,揚長而去。
麥克費爾回到住處已是午飯時分,他們的飯食就擺在商人的那間客廳里。說是客廳平時并無人去,只是為了裝裝體面,因此屋子里一股霉味,空氣窒人。沿著墻壁整整齊齊擺著一套絲絨長沙發,天花板中央,吊著一盞鍍金的枝形燭燈,四周繞了圈黃色薄紙,以免蒼蠅叢集。戴維森沒有來吃飯。
“我知道他去拜訪總督,”戴維森夫人說,“我猜總督一定留他吃飯了。”
一個當地的小姑娘給他們上了一碟牛肉餅,不久,老板也進來看看是不是客人的飲食都上齊了。
“我看我們有了一位同住的旅客了。”麥克費爾醫生說。
“她只租了一間房,就是那么回事,”老板回答,“自理伙食。”
他看看這兩位婦人,一派奉承的神態。
“我把她安置在樓下,免得在這兒礙事。她不會來麻煩你們的。”
“是船上的人吧?”麥克費爾夫人問道。
“是的,太太,她搭的是二等艙。她要到阿皮亞去。有個出納員的位子在等著她。”
“噢!”
等老板一走,麥克費爾說:
“我想她在自己屋里吃飯一定很乏味。”
“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艙,我想她還是在屋里吃好,”戴維森夫人答道,“我不知道她是哪一路貨色。”
“船上事務長帶她來時,我剛巧在那兒。她名叫湯普森。”
“不就是昨晚跟事務長跳舞的那個女人嗎?”戴維森夫人問。
“可能就是那一個,”麥克費爾夫人說,“我那時對她有些疑心,看來她不免有點兒放蕩。”
“絕不是好人家出身的。”戴維森夫人說。
他們隨即換了話題,飯后,由于他們起身很早不免有些倦意,便各自分手回去午睡了。等他們醒來,雖然天色依然陰沉,烏云四垂,雨卻已止住,他們到大路上去散步,這條路是美國人沿著海灣修起來的。
他們回來時,看見戴維森也剛進來。
“我們也許要在這兒留上半個月,”他煩躁地說,“我和總督爭論了一場,但是總督說他一無辦法。”
“戴維森先生渴望回去工作。”他妻子說,用焦急的眼光瞟了他一眼。
“我們已經離開了一年,”他說,在陽臺上走來走去,“教會的事務便由當地人主持,我心里萬分不安,生怕他們把事情搞糟。他們是批好人,我不會說一個字來斥責他們。敬畏上帝,虔誠,是些真正的基督徒———他們的基督精神會使國內那些號稱基督徒的人臉紅———可憐的是他們缺少膽略。他們可以頂住一次,他們也可以頂住兩次,但是他們不可能老是頂住。要是你把海外傳教事業交給當地的傳教士,不論他看來多么可靠,時光流逝,你就可以看出他又故態復萌了。”
戴維森先生凝神佇立。他的體格高大、松垮,他的那雙大眼睛在蒼白的臉上忽閃忽閃,他實在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從他熱情的姿勢和深沉而又響亮的聲調中,他的誠摯似乎可以一目了然。
“我切望使自己的工作有個安排。我要行動,而且要馬上行動。如果一棵樹已經腐朽,那就該砍掉而且投進火里去。”
吃過肉食茶點以后的晚上———這頓肉食茶點是他們一天里的最后一頓———他們坐在這間呆板的客廳里,婦人們做活計,麥克費爾抽著煙斗,傳教士給大家講他在群島上的工作。
“我們剛到時,他們完全沒有原罪的觀念,”他說,“他們把十誡一條接一條觸犯,而且從來不知道這是罪過的。我想這是我最最困難的工作,把原罪的觀念逐漸灌輸給土人們。”
麥克費爾夫婦早已知道戴維森在遇到他的妻子以前,已經在所羅門群島工作了五年之久。她曾經在中國傳教,他們在波士頓才彼此相識,他倆利用回國休假的部分時間參加了海外傳教士大會。結婚之后,他們就被派遣到這些島嶼工作直至于今。
在麥克費爾夫婦和戴維森的歷次談話之中,有一件事是顯示得再清楚不過的,那就是這個人從不畏縮的勇氣。他是個行醫的傳教士,所以他有隨時被叫到各處島嶼的可能。甚至在捕鯨船都感到不安全而怯于在雨季中波濤洶涌的太平洋上航行時,他卻常常駕著一葉扁舟出海,雖然危險性是極大的。若是疾病或事故,他從未有瞬息猶豫。十幾次,他從黑夜里換來劫后余生,而且不止一次戴維森夫人認為他已失蹤而萬念俱灰。
“有時我懇求他不要出海,”她說,“或是至少等待到風平浪靜時再去,但他從不理會。他固執成性,一旦下定決心來,簡直無法動搖。”
“要是我自己都害怕,我又怎能要求土人虔信上帝呢?”戴維森喊叫起來,“我決不,我決不。他們知道如果因有危急而求助于我,只要凡人所能做到的,我一定有求必應。你以為我在給上帝行道的時候,上帝就會離棄我嗎?須知風因他吩咐而勁吹,波濤因他命令而洶涌喲。”
麥克費爾是個膽怯的人。他在戰壕里連猛烈對射的槍彈都受不了,他在前沿陣地急救站做手術,由于要努力控制顫抖的雙手,汗水老是從眉間流下來而迷糊住他的眼鏡。所以在他注視這位傳教士說話時,不免有些不寒而栗。
“但愿我能說自己什么也不怕。”他說。
“但愿你能說自己一向篤信上帝。”戴維森反唇相譏。
但是出于某種緣故,那一晚這對傳教士夫婦的念頭里老是圍繞著他倆初到島群時所度過的生活。
“有時候,戴維森夫人和我相對無言,淚流滿頰。我們無止無休地工作著,看來卻一無進展。那時如果沒有她,我簡直不知所措了。當我心緒低沉時,當我接近絕望時,是她給我勇氣和希望。”
戴維森夫人垂下頭來看著手里的活計,面頰上升起了一陣淡淡的紅暈,雙手微微顫動,無言以對。
“沒有一個人來幫助我們。我們孤軍苦戰,遠離幾千英里外的親人,被包圍在黑暗之中。每當我沮喪疲憊,她就會把手頭的工作拋在一旁,坐下來給我念《圣經》,直到寧靜重新降臨在我身上,一如睡神降臨在孩子的眼瞼上。最后她合上經書,對我說:‘不管他們愿意與否,我們一定要拯救他們。’于是我感到自己更為篤信上帝,我就回答她:‘對呀,有了上帝的幫助,我一定會拯救他們。我必須拯救他們。’”
他走上一步站在桌子面前,似乎這里就是教堂的講經壇。
“你知道,這些土人墮落到連自己的邪惡都看不到。我們從他們習以為常的動作中定出何者是罪惡來。我們不但把通奸、說謊和偷盜定為罪惡,而且把赤裸身體、跳舞、不進教堂也定為罪惡。我把女孩子露出胸部和男人不穿長褲都定為罪行。”
“怎樣定法?”麥克費爾醫生問,頗為驚奇。
“我施行了懲罰。顯然要使人們知道什么是犯罪,唯一的辦法就是在他們做那類事情時就處罰他們。如果他們不進教堂我罰他們錢,他們跳舞我也罰他們錢。如果他們衣衫不整,我也處以罰款。我立了張處罰表,每犯一種罪行,就得罰款或是勞役。最后,我終于使他們明白了過來。”
“但是他們從來不拒絕付款嗎?”
“他們怎么敢?”傳教士反問。
“敢于站出來反對戴維森先生,必須是個膽大包天的人。”傳教士的妻子說,咬緊雙唇。
麥克費爾醫生用惶惑的眼光注視著戴維森。他聽到的話使他吃驚,但是他怯于表示自己的反感。
“你須記住,我最后的一招,就是把他們從教堂里開除出去。”
“他們會介意嗎?”
戴維森微微一笑,得意地搓搓自己那雙手。
“他們無法賣掉椰子干。人們出去捕魚,他就得不到應有的一份。這意思就是說他們要挨餓。是呀,他們是很在乎這些的。”
“告訴他弗雷德·奧爾森的事情。”戴維森夫人說。
傳教士用他那雙惡狠狠的眼睛盯住麥克費爾醫生。
“弗雷德·奧爾森是個丹麥商人,他已經在島上好多年了。作為一個商人,他很有錢,我們去時,他很不樂意。你知道,他在那兒一意孤行。他高興付多少錢收買土人的椰子干就付多少,而且是用食物和威士忌酒當錢付給。他有個土生的妻子,但是他對她公然不忠實。他是個酒鬼。我給他機會改過自新,但是他毫不理會,還譏笑我。”
戴維森說最后那句話的聲調降到低沉,而且沉默了一兩分鐘。沉默里充滿了威脅。
“用不了兩年,他就成了落魄潦倒的人。他在半世紀的歲月里積聚起來的財物,蕩然無存。我把他搞得傾家蕩產,最后他無可奈何只得來找我,已經一副乞丐模樣,哀求我給幾個錢買張船票回悉尼去。”
“我真愿你能見到他來找戴維森先生的那副樣兒,”傳教士的妻子說,“他原來是個五官端正身強力壯的人,更不少肥膘,說起話來聲若洪鐘,如今他干癟瘦削,顫顫巍巍,前后判若兩人。他突然變成個老態龍鐘的人啦。”
戴維森出神地望著夜空。又下雨了。
猛地從樓下傳來一陣聲音,戴維森轉過身來,心有所疑地望望他的妻子。這是留聲機的聲音,響得刺耳,喘氣似的奏出音節交錯的舞曲。
“那是什么?”他問。
戴維森夫人緊了緊她的夾鼻眼鏡。
“樓下屋里住了一個二等艙搭客。我想聲音大概是從那兒來的。”
他們默默地聽著,顯然還有跳舞的腳步聲。接著音樂停了下來,他們又聽到開酒瓶的聲音和一片嘈雜的話音。
“我敢說她準是在給船上的朋友舉行歡送會,”麥克費爾醫生說,“十二點鐘開船,不是嗎?”
戴維森并不理會,只是看了下自己的表。
“你完了嗎?”他詢問自己的妻子。
她站起身來,折疊好手里的活計。
“對,我想完事了。”她答道。
“現在上床還早吧,是不是?”醫生說。
“我們還要念好久書,”戴維森夫人解釋道,“不論我們在哪兒,晚上臨睡前,總要念一章《圣經》,按照詳注做些研究,你知道,也就是加以徹底討論。這對于心智是最最好的訓練。”
這兩對人相互道了晚安。這樣便只有麥克費爾醫生和他夫人留在屋里了。他們有兩三分鐘相對無語。
“我想還是去把紙牌拿來。”最后醫生開口了。
麥克費爾夫人疑惑地望著他。和戴維森夫婦的談話使她感到不安,但是卻又不愿說他們最好不要玩紙牌,以免戴維森夫婦突然進屋來引起難堪。麥克費爾醫生拿了紙牌回來,她便在旁邊瞧著他一個人打通關,雖然不免心里有些說不清的做了錯事的感覺。樓下還是一派酒會的喧鬧。
麥克費爾夫婦不得不在帕果帕果坐待半月之久。第二天天氣晴朗,他們為了打發百無聊賴的生活,便出門去消遣消遣。他們一直走到碼頭,從箱子里拿了幾本書。醫生去訪問了海軍醫院的外科主任,還跟著主任去查病房。他們還在總督府留下自己登門拜訪的名刺。在路上,他們遇見了湯普森小姐。醫生脫帽致禮,湯普森小姐用響亮而興奮的聲音回了句:“早上好,醫生。”她還是穿著前一天那身服裝,一身白色衣裙,一雙發亮的高靿高跟靴,她那雙胖腿肚子還是鼓出在靴口上,在這片異國情調的景色里,添上了一筆奇異的色彩。
“照我說她穿著得有點兒不三不四,”麥克費爾夫人說,“看來真是庸俗不堪。”
等到他們回旅舍,湯普森小姐正在陽臺上同商人子女中一個漆黑的孩子玩兒。
“跟她打個招呼,”麥克費爾醫生在自己妻子耳邊輕聲說了句,“她孤身在這兒,不理睬她不太好。”
麥克費爾夫人有些怯場,但是她一向慣于按照自己丈夫的吩咐辦事。
“我想我們是同住在一塊的旅伴。”她說,不免有些笨嘴笨舌。
“可怕,是吧,窩在這么個偏僻無聊的鬼地方?”湯普森小姐說,“他們說我幸而有個房間住住。我不愿住在土人家里,可有些人卻不得不住在那兒。我真不懂他們為什么不在這兒開爿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