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培根隨筆
- (英)培根
- 4893字
- 2015-12-28 11:46:58
當看到原本跟自己不相上下的近親、同事、兒時的伙伴平步青云時,有的人也容易滋生嫉妒之心。因為他們難免會時常想起這些飛黃騰達的同伴,感慨自身命運不濟之余,深感命運的不公;而旁人也會經常談起那些平步青云之人,這些言辭更助長了他們的嫉妒之火。但是,該隱對他兄弟亞伯的嫉妒之心[21]更為惡毒,因為任何人沒有看到上帝悅納亞伯的貢品。
關于易生嫉妒之心的人就談這些,下面我們再探討一下哪些人易遭人嫉妒。
剛嶄露頭角之人容易遭受猛烈的嫉妒之火,但是,這種嫉妒會隨著時間而減弱。我們都知道,越德高望重、地位越高的人越不容易遭受嫉妒,因為人們認為他們在付出之后理應獲得幸福。這就如同有人會嫉妒額外的賞賜,但沒人會嫉妒債務的得償。況且,嫉妒是由于同類之間的相互比較而產生的,所以只有身為國王的人才會去嫉妒一位國王。對于德高望重之人,有一種特殊的情況,那就是當他們的光芒隨著時間的推移被新人掩蓋后,假如他們依然保持幸福,恐怕就會遭人嫉妒了。
達官顯貴的高升不容易招人嫉妒,因為人們潛意識中認定他們命好,覺得榮耀富貴都來得理所當然。而那些魚躍龍門、突然飛黃騰達的人,則容易遭人嫉妒。這種嫉妒就像陽光一樣,照在懸崖峭壁上比照在平地上要更為炙熱。人會是對逐步升遷者不滿,但更看不慣平步青云者。
那些經歷過千難萬險的成功人士也少遭嫉妒。因為人們清楚他們的成功來之不易,有時甚至會對他們生出憐憫之心,而憐憫向來都是醫治嫉妒的良藥。城府極深的政客們常常利用人們的這種心理來躲避嫉妒之火,他們總在功成名就時感嘆生活的艱辛,表露自己的苦楚,事實上,他們的真實感受并不是如此。對于不得已的苦衷,如此感嘆也沒什么;但是沒事找事憑空臆想的話,可就不行了。因為,再也沒有比充滿野心而又惺惺作態的偽君子更惹人厭惡的了。對那些政要人士來說,如果能為下屬留出足夠的發展空間,保護好自己的下屬,就可以有效地將自己與嫉妒隔離開來。
那些聲名顯赫且行事張揚的人最易招致嫉妒。他們要么凡事爭強好勝,要么到處宣揚自己,以此顯示自己的偉大。聰明人絕對不會做這種傻事,在不緊要的事情上,他們總是選擇委曲求全、息事寧人,以免遭受嫉妒之火。對身居高位之人來說,應該做到態度謙虛、平易近人、言行坦蕩,跟狡詐的掩飾相比,這樣要少受很多妒火。狡詐的態度會給人一種感覺,這個人并沒有與之相稱的能力,不配擁有現在的地位,這無異于主動喊人來嫉妒自己。
我想歸納一下前面講述的內容。我們在開始就提到過,嫉妒這種行為本身就帶有巫術的性質。因此,根治嫉妒的唯一方法就是去除巫術,將這種“妖氣”驅逐并轉嫁他人。明智的大人物通常會這么做,即讓別人替自己承擔嫉妒之火。總有一些莽撞好事的人,會在利益的驅使下去代人受過,他們要么是下屬、傭人,要么是同事、同僚,等等。
讓我們再來談談公妒。跟沒有任何好處的私妒相比,公妒是有一定好處的。公妒就像古希臘盛行的流放制度[22]一樣,權力過于膨脹之人會迫于這種制度而收斂自己的行為。因此,公妒對位高權重者可以起到震懾作用。
公妒在拉丁語中被叫作“Invidia”,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公憤”。關于“公憤”的詳細情況,我們等到談叛亂的話題時再說。公妒是國家的一種弊病,它對國家就如同病毒對人體一般。一旦執政者引發了公憤,就算再度施行利國利民的政策,也會被民眾視為惡臭,受到唾棄。這就好像病毒感染原本健康的身體,使之生病是一樣的。這時,如果純粹為籠絡民心而施行新政,不僅不會改善現狀,還會進一步加重民眾的憤怒。因為這一舉動表明執政者因害怕公妒而做出妥協,不過是懦弱無能的證據,其結果只能適得其反。這就像傳染病一樣,你越畏懼它越容易被傳染。
很多人覺得,這種公妒似乎只針對臣屬而不是整個統治階級,可惜真相并非如此。假如某位大臣毫無理由地遭受了嚴重的嫉妒,或者舉國的臣屬都遭受嫉妒,那么這種嫉妒就是針對統治階級的,這個國家體制也即將面臨傾覆。
最后,我們用幾句話來概括一下嫉妒。嫉妒是一種最糾纏不休的情感,因為別的情感都只出現在特定的場合。古人之所以說:“嫉妒從不休假”,就是因為它不停地游走于世人的心頭。跟其他情感相比,只有嫉妒與愛情這兩種情感能讓人憔悴不堪,這兩種情感的消耗力是最持久的。而且,嫉妒還是一種最卑鄙的情感,是魔鬼身上才有的素質。《圣經》中講到,魔鬼是“在夜里往麥田中撒稗子的嫉妒者”[23],而嫉妒同樣會誘惑人在背地里使壞,讓人們跟魔鬼似的去毀壞各種美好的東西。
談虛榮——對軍人來說,虛榮心是必不可少的
《伊索寓言》中的一個故事講得甚妙,說蒼蠅停落在大車輪軸上,然后驕傲地說:“快看,我把塵土揚得多高!”世上亦有這么一些愛虛榮的人,不管什么事有進展,也不在意這進展是由能力更強者在推動,只要此事跟他們挨得上邊,他們便以為功勞全是自己一個人的。好虛榮者必熱衷于派系之爭,因為自我夸耀離不開比短論長。好自夸者大多都言辭激烈,以證明他們的吹噓具有真實性。而好吹噓的人往往又不能保密,所以他們經常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種人正好應了一句法國諺語,即“大吹大擂者做得最少”。
不可否認的是,吹噓在國家事務中有一些用處。比如,當需要為某種德行制造輿論,或者說為某人歌功頌德的時候,上述好吹噓者就可充當最佳的吹鼓手。又如,李維在談及安條克三世與埃托里亞人結盟時,曾經說:“說客對其游說的雙方交叉吹噓,有時候可以收到奇效。”[24]原因很簡單,如果一名說客在兩位君主間游說,想把他們拉入一場對第三者的戰爭,那他通常會分別對這兩位君主夸大其未來盟友的力量,以達到促使二國結盟的目的。在兩國之間奔走的說客也往往會分別在君主跟前夸大自己對另一方的影響,從而加深兩位君主對自己的信任。諸如此類的夸大其詞常產生無中生有之奇效,因為高調大話足以催生信念,而信念是最容易轉化成物質力量的。
對軍人來說,虛榮心是必不可少的,這就像劍與劍可以互相磨礪一樣,將士們也可以利用虛榮心互相激勵。說到那種需付出代價并擔當風險的事業,一批酷愛虛榮的人可使其大張旗鼓,而那些老成持重者則只適合做壓艙物而不是風帆。
說到學者的名望,如果沒有幾片虛飾的羽毛,哪個都不能輕易地名揚天下。就連“那些寫書說名望如糞土的人,都沒忘記把他們的大名印在扉頁”。[25]古代圣賢如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和蓋侖[26]等,也都喜歡露才揚己。毋庸置疑,虛榮心的確能幫人青史留名,因為功德被世人承認通常并不因其自身圓滿,而是由于人性的好德之心,故名垂青史者大多都借助第二途徑。如果西塞羅、塞內加和小普林尼不曾為自己涂脂抹粉,他們的名聲也不可能傳到今天。這種涂脂抹粉就像替鑲板刷漆一樣,不僅可使其當即光彩照人,而且可使其經歷歲月的考驗。
在上面所論的虛榮中,我們尚未觸及塔西佗為莫西阿努斯界定的那種特性。塔西佗評論莫西時曾經說:“此人有一種可使其以往的全部言行都獲得贊賞的表現技巧。”[27]當然,他的這種技巧并不是產生于虛榮之心,而是自然得體的寬容和謹慎。對某些人來說,這種寬容和謹慎不僅讓他們看上去自然得體,而且還使其顯得雍容大雅,因為謙恭、寬諒和讓步如果能被精妙地運用,它們也都是吹捧自己的最佳手段。而在此類技巧中,最為精妙的就是小普林尼曾談及的那種,即假如你發現某人有跟你自身相似的優點或成就,那你應該特別慷慨地對其大加贊賞。小普林尼的原話說得更為巧妙,他說:“贊賞別人就是褒揚自己,因為別人被你贊賞之處要么比你出色,要么比你遜色。假如他比你遜色而受到夸獎,那你就更加值得夸獎;假如他比你出色而未受到稱頌,那你就更不值得稱頌。”[28]
總而言之,為虛榮而自夸之人都是有識之士鄙薄的人物、庸人白癡贊美的對象、寄生食客崇拜的神祗,同時也是被虛榮心所支配的奴隸。
談猜疑——一個人孤陋寡聞就容易疑神疑鬼
思想中的猜疑就像飛鳥中的蝙蝠,它們總喜歡飛翔在暮色之中。其實,猜疑是可以制止的,至少可以給予某種程度的限制,因為它蒙蔽心智,疏遠朋友,妨礙事業,使事業不能持之以恒順利進行。猜疑使君主暴虐,使丈夫心生嫉妒,使智者優柔寡斷、悒悒不歡。猜疑并不是一種心病,而是腦疾,性格最勇健的人也不能避免。英王亨利七世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的多疑、他的勇健都稱得上天下之最。對于這種氣質的人,猜疑的危害一般不是很大,因為他們習慣先考察一番,以便確定猜疑的根據是否充分,否則是不可能給它一席之地的。然而,遇到天生膽怯的人,猜疑通常卻會長驅直入。
一個人孤陋寡聞就容易疑神疑鬼,因此人們應該用博聞廣見來解除疑心,而不是一味將它悶在心里。人們到底為什么要多疑?難道他們認為自己雇用、交往的人都應該是圣人?難道他們認為所有人都應該個個不謀私利、舍己為人?其實,除了節制猜疑之外,別無妙方,一方面把它當作是真的,做最壞的準備;另一方面將其看成是假的,抱最好的希望。因為一個人在對付猜疑的時候,做好準備是最重要的,這樣就算他的猜疑確有其事,也很難給他造成大的危害。
自己頭腦里憑空產生的猜疑,就像是蚊蠅的嗡嗡之聲,而通過別人的流言蜚語有意繁衍、硬行塞進腦袋里的猜疑,卻帶有毒刺。毫無疑問,疑竇叢生之時,清道的最佳辦法莫過于跟懷疑的對象開誠相見。因為如此一來,你就可以對實情有進一步的了解,也能讓對方更加謹慎小心,以免給人進一步生疑的依據。然而,這種辦法對于卑鄙小人是行不通的,因為這種人一旦發現自己遭人猜疑,就再也不會講真話了。
意大利人說:“猜疑為信任放行。”好像猜疑真的給信任發了放行證似的。其實,遭到猜疑的時候,人們應該燃起信任之火,將對方內心的猜疑焚毀。
談野心——不同類型的野心家的危險性也有所區別
野心就像人體中的膽汁,是一種促人奮發行動的體液[29]。然而,當它被阻撓而無法實現時,它就會成為一種使人變得惡毒的催化劑。
對于那些懷有某種野心的人,如果他們看到事業有成功的希望,那他們就會變成忙碌的人物,并不再具有危險性。但是,假如他們的抱負無法得以施展,并因此心懷積憤的話,那他們就會用一種“兇狠”目光看人了。這種情況下,他們將成為幸災樂禍、好亂喜禍之人,好像只有別人的挫折才能讓他們感受愉快。因此,能否巧妙地駕馭利用這種有野心的人非常重要。
假如君主任用這種人,那是很危險的。為了不讓他們感到失望,君主必須不斷提升他們,如果不能滿足,他們極有可能把自己與其所承擔的事業一同毀掉。要是覺得這點很難做到,那就最好不要重用這種人。可是,君主在某些情況下卻又不得不依靠這種人,比如在戰爭中。戰爭年代,君主急需提拔有將才者,這時就無法顧及他們是否懷有某種野心了。因為沒有野心的武將就跟沒有鞭策的馬差不多,是不會奮勇殺敵的。
在政治上,野心家也有他的用處。當君主遇到危險或遭到嫉妒時,他們可以作為君主的屏障,也可以作為權力斗爭的利器。除了野心家之外,沒人愿意做這樣的事,只有他們像被蒙住眼的鴿子,毫不在意周圍的環境,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向前飛。提比瑞斯皇帝就曾任用有野心的馬克羅來除掉他的政敵西亞諾斯[30]。
既然不得不用這些野心家,我們就得討論一下怎樣駕馭他們。
由于各種原因,許多不同類型的野心家的危險性也有所區別。跟出身名門世家的野心家相比,出身卑賤者的危險性更小;跟隱忍韜晦的野心家相比,直率粗魯者的危險性更小;跟苦心經營的野心家相比,暴發戶的危險性更小。
因此,君主可以采用分勢的辦法來控制野心家。比如,提拔新的野心家來抗衡已有的野心家。當然,這種辦法只能在特定的情況下使用,即朝廷中還有一批立場公正的大臣,能夠超然于黨爭之上。這些大臣就如同船上的鎮艙之物,可以防止船只因波濤太大而傾覆。至于暗中進行某種監視和控制,使野心家時刻感到壓力的辦法,也許能在性格比較怯懦者的身上有效,但對于性格強毅者,不僅很難奏效,反而還可能會激生變亂。遇到這種臣下,君主應該不停地交替使用賞罰,采用羈縻之術,讓對方摸不著頭腦。
跟凡事都想占先的野心家相比,那種專注于一種事業者的危害性更小;跟謀求人心的野心家相比,忙于事務者的危害性更小。至于富于競爭精神,勇于挑選難題做的野心家,他們對社會可能還會有某些益處。還有一種野心家,他們想把別人的一切都抹成零,只允許自己成為唯一數字,這類人才是最狠毒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