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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閨密的秘密一夜(3)

你們想知道秘密嗎?

小東阿姨打斷了她的話,當然,所有人都想知道秘密。

志男,他是我的第一個男朋友,他想要跟我結婚,而我答應他了。

這回輪到我媽驚愕了,小東啊,這是真的嗎?是什么時候?你怎么沒跟我說起過?

就在1977年,我跟他說,我參加完高考,就嫁給他。小東阿姨苦笑兩下,雖然,我是真的喜歡志南,但我對他說謊了。第二年,我上了大學,而他留在島上。我很清楚,我和他之間,隔著一江水。記得離開農場的那天,青青、抗美,還有志南都到碼頭來送我。但我唯獨沒有抬頭看他。坐上回上海的輪船,我趴在欄桿上,大哭一場。那是1978年的春天,很冷,長江口,無邊無際的。風冷冷地卷來,臉上刀割般的疼。而我看著自己的眼淚,一滴滴落到江水里,連個泡沫都不會再有,就算我整個人跳進去,也不過是多個旋渦,轉眼誰都不會再看到,誰都不會再記得。

這話才說到一半,屋子另頭隱隱傳來抽泣聲,我知道那是青青阿姨。而我媽走到小東阿姨背后,摟著她的肩膀,卻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

別哭了,青青。

小東阿姨主動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后背說,直到現在,有時候,我還會夢見志南,夢見他打著赤搏在稻田里勞作,夢見他穿著?;晟溃谝估锱e著蠟燭跟我說《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至于,志南跟抗美是什么關系,我真的不知道,其實想想,這也不重要吧。離開島上的農場,我不再跟志南聯系了。而他呢,每個禮拜都給我寫信,寄到我的大學宿舍里。他在信里說農場的生活,說他可以弄到外面的書了,說青青天天吵著要回城,說誰跟誰又打架了,但從未提起過抗美。他還說,想要到大學來找我,但是農場領導不準請假。他問我暑假有空再回島上嗎?他給我的這些信呢,當時我都保存得很好,但我一封都沒有回過。直到,1979年的夏天,我終于給他回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三個字——我等你。

你真的想要嫁給他了?青青阿姨問后自言自語,那一年,我還在島上呢。

誰能想到呢,那年夏天,志南出車禍死了。

青青阿姨點頭說,是啊,我記得,在島上,從農場到碼頭的公路,他騎自行車,被一輛卡車撞死了,好慘呢,我們都去看熱鬧,腦袋都被車輪壓沒了,只剩個身體,血肉模糊的。

別說了!

我媽堵住青青阿姨的嘴巴,以前她也經常這樣,在青青阿姨滔滔不絕口沒遮攔之時。

其實,只有我心里明白,他為什么騎自行車去碼頭?是因為收到了我的那封信——我等你,三個字,他要乘輪渡過江來找我。小東阿姨說著說著,眼眶早已經濕潤,過去我從未見過她落淚,卻破天荒頭一回,發現她的臉頰上,正懸著幾滴淚珠。她說,都是我的錯,要是我早知道,他命里注定不能離開那座島,不能渡過那條江,我就不會給他寫那封信了。

我媽給她遞了餐巾紙,小東阿姨任由淚水淌落,似窗外屋檐下的雨水不絕。

要是志南不死的話,也許,他現在還在島上,娶了抗美為妻,生了一對兒女,又生了孫子外孫,天倫之樂,日子不錯吧。小東阿姨閉上眼睛,至少,比我強多了。

小東,你一輩子沒結婚,就是為了這個男人?

我不知道。

看著小東阿姨的雙眼,我曉得她還有很多秘密,比如在美國,后來回國以后,她走過很多的路,撞見過無數的人,遇到過數不清的事,心卻終究留在了那座島上。

終于,她抹去淚水,回頭直勾勾看著青青阿姨,卻對著我媽說,你還記得嗎?那個冬天,我和青青住在你家。早晚青青都守在信箱前,每次郵遞員來送信和電報,他們都會聊好久。

你在說什么??!青青阿姨撲到小東阿姨面前,還是被我媽阻攔開來了。

青青,從一開始,你就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因此也沒有認真復習,你從心底里希望別人也考不上,對嗎?

面對小東阿姨的問話,她搖頭回答,但我不會做缺德事!至于每天都來送信和送電報的郵遞員,你們又不是不認識他!小東,你的大學錄取通知單,就是他騎著自行車送來的,我替你簽字拿下后轉交給你的。我說要感謝他,買了幾個油墩子請他吃,讓他大冬天的騎車送信暖暖身子。每一天,我都問他還有沒有新的錄取通知書,最后我和抗美的都沒有收到過。但是,這小子經常下班來找我玩,他只比我大了兩歲,雖說家里條件很差,但那時候在郵政局上班的,也算是一門鐵飯碗,總比我們農場好多了啊。

嗯,后來,你就嫁給了他。

我媽總算說了一句話。我這才想起,原來說的就是青青阿姨的老公啊。我見過那個男人的,從小的記憶里就有,從他三十多歲年輕力壯,到四十來歲半禿了腦門,直到快退休了萎萎縮縮。從前,每年他都會給我帶集郵的定位冊。距離上次見到似乎已過了很久很久了。

嗯,那時候,他就說,他喜歡我。青青阿姨似已忽略我的存在,僅把這晚的談話,當作閨密間的私語。她說,老實說,我有些嫌棄他,長相普通,家里一窮二白,跟我沒半點共同愛好。我只是想,他工作還不錯,跟他結婚的話,說不定會被調離農場。兩年后,我和郵遞員結婚了,就是你們都認識的那個人。我提前離開農場,回到日思夜想的上海。

如果,沒有你在我家的那些天,沒有在信箱前等候錄取通知書,你也不會嫁給他,是嗎?問話的是我媽,但我想她早就知道答案了。

對,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認識他!

可是,過去你一直夸你老公,說他雖然沒錢,但是工作穩定,沒什么不良嗜好,關鍵是對老婆女兒非常好。

我騙你們的,對不起。

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小東阿姨說,她的眼睛,果然尖利呢。

有時候我會想——三十多年前,那個選擇對還是不對。要是我沒有暫住在天潼路799弄的過街樓,沒有天天守著信箱認識了現在的老公,那么我還會不會一直留在島上?我會嫁給怎樣的男人?也許,就是像抗美那樣,跟崇明的農民結婚?;蛟S,我會生個兒子,長大后就像許多崇明男人那樣,到上海來當出租車司機。要是這樣,還真的算我走運了。只是抗美不走運吧,最后一個人孤苦伶仃,被你們送進這座精神病院!

青青!

呵!想到這里,我就覺得,我好走運呢!雖然,我從沒喜歡過我的老公,從結婚的第二年開始,從我們有了女兒開始,我就想要跟他分開來過。但我不敢,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場呢?你們不會相信的,這些年來,你們所看到的,都是我和他裝出來的,只有我女兒知道真相,但她從來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有時候,想想女兒,她也蠻可憐的。好吧,就告訴你們,我和我老公,冷戰了三十年……耶穌啊!三十年!

青青阿姨家里是信基督的,雖她本人不太信,但耶穌已成了口頭禪。

我記得,在我媽的幾個閨密里,青青算是混得比較差的。我讀中學的時候,青青阿姨就曾哭哭啼啼來借過錢,說是為了房子裝修,而她從廠里下崗了,每月只有幾百塊。直到幾年前,她辦理了退休手續。走運的是,原來家里的老房子拆遷,她也分到了一筆錢。女兒大學畢業進了外資企業,沒過幾年就結婚嫁人了。雖然女婿也沒太大出息,但總比別人家有個令父母操碎心的剩女強吧。

停頓片刻,青青阿姨又說,今晚,索性就不回家了,反正我老公也不會等我的。這大雨下得啊,讓我這嘴巴,也像水龍頭,再也關不住啦。讓我再說個秘密,你們都不曉得吧——我女兒小青,讀高中的時候,跟抗美的兒子學文談過戀愛。

還有這種事?你肯定反對的吧!小東阿姨冷冷地問。

咳,他們兩個啊……對了,駿駿你不記得了嗎?以前,我們三家人,一塊兒去西郊公園看動物,駿駿、小青、學文,三個孩子都去玩了。

這話說得我害羞,好像是有這么回事。那時候是讀小學五年級還是預備班,總之,我的年紀最大,他們比我小兩三歲。那時動物園是小孩最愿意去玩的,看熊貓、看大象、看北極熊,最有趣的是猴山。對了,學文好像很安靜,看起來乖乖的樣子,特別怕他的媽媽。而小青呢,是個愛哭的女孩,被打扮得挺漂亮,要不是比我小幾歲,大概會特別注意她的吧。

青青阿姨接著說,小青和學文,是同一年的。學文的功課特別好,小青這孩子讀書不靈,特別是數學差到了一定境界。所以,我經常請學文到家里來,幫著小青補習數學。那時候,抗美已經離婚回了市區,一個人帶著孩子,租了套小房子,住得離我家很近。小青和學文讀不同的高中,但只隔了幾條馬路。他們經常一起放學回家,在街心花園寫作業。漸漸的,我有些不放心了。我發現女兒越來越愛打扮,每天早上出門要反復照鏡子。半夜聽電臺的流行歌,居然還會默默流淚。雖說女孩子青春期都這樣,但她這一切似乎只是為了學文。有兩次,我悄悄跟著小青,才發現她跟學文一塊去看電影了,好像是那個……就是那個……一男一女抱著在船頭的……

泰坦尼克號,小東阿姨冷冷地補充道。

對,就是那個號,我這腦子啊,快要老糊涂了!當我發現小青和學文談戀愛,剛開始自然是反對,強迫他們兩個分開。我又是要面子的人,只跟抗美一個人說了,都沒跟你們兩個說過??墒?,孩子大了,管不住啊,那年小青在讀高二,十七歲,最討厭聽媽媽的話。后來,我也想通了,也就不再約束女兒了。看看我自己吧,當年為了早點離開農場,嫁給了一個我不喜歡的男人——僅僅因為他給我的閨密親手送來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最慘的是我自己還沒份!我為什么不去找個我自己喜歡的男人呢?就像小青這樣,那么單純,只是喜歡一個男孩,多好??!對不起,駿駿,這些話實在不該對你說。但要是能重來一遍啊,我也想找個斯斯文文的,讀書好的男孩子,就像學文!

后來怎么樣了?小東阿姨和我媽都被挑起了聽下去的興趣。

女人,果然都是天生八卦,無論十六歲還是六十歲,尤其是對于誰跟誰好上了這件事,怪不得王菲每次離婚和結婚都會上頭條。

后來……我女兒,你們知道的,終歸是個聽話的孩子,雖說大哭了一場,還是跟學文斷了。其實,我給小青留了個后門,答應等她和學文考進大學以后,就不再干涉了,隨便他倆怎么談戀愛。誰又能想到呢,學文高考剛過就走上了絕路。

原本針鋒相對的小東阿姨,倒也同情地摟著青青阿姨的胳膊,安慰說,小青現在不是也挺好的嗎。

好什么啊!你們才不知道我的苦呢,學文死后的那個暑期,小青像變了個人似的,木木的,也不出去玩,就算大學考上了第一志愿,也沒見得有任何高興。但她也不哭,整天在床上挺尸,那些天啊,我和她爸都擔心死了,怕她也會跟學文一樣。再后來呢,小青似乎對什么都沒興趣,大學畢業以后談了兩個男朋友,都是草草了事。直到遇上我現在這個女婿,也沒見得他們有多要好。只是對方家里有房子,父母都是公務員,結婚條件嘛也只是中等。我原本以為,小青心里還一直念著死去的學文,沒想到她爽快地答應了求婚。我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把女兒嫁出去了。耶穌啊,這就是命呢!

看著青青阿姨的頹喪,我完全想起了她女兒小青,有雙烏黑烏黑的眼睛,頭發在陽光底下宛如墨色的鏡子。眼前昏暗的世界,狂風暴雨的天花板下,霎時明亮鮮澄起來,回到十多年前的清晨。還有學文,我想起打紅白機的情景,雖然他是優等生,但玩游戲也是高手,我倆一起用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調出魂斗羅的30條命,如此一路打到通關為止。他不太說話,嘴上有圈茸毛,留著劉德華式的中分發型,嘴里偶爾會哼起“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生不流淚……”

最后,等三個女人都不出聲了,我把目光對準了媽媽。

根本不用說話,疑問已呼之欲出——媽媽,你有什么秘密?

天潼路799弄59號——“1977年恢復高考大學錄取通知單靈異事件”(我給今晚發現的秘密所起的代號)的案發地,也是我的外公外婆的家,我從出生到十歲,差不多有一大半的童年時光,是在這棟過街樓上度過的。

我記憶中的第一天,應該是八十年代初的某個下午,天潼路799弄59號過街樓上,我看到窗外刺眼的亮光,還看到墻上掛著的像框,好像是媽媽抱著嬰兒的我,背景好像是在蘇州的天平山上。那個瞬間,我就有一個疑問——我是誰?這不是在裝B,而是我的記憶里,真的存有這么一段,因為是人生的第一段,反倒記得格外清晰。

那天開始,我的記憶就是在爸爸媽媽的小家,與外公外婆的老宅之間來回……大概在我兩歲那年,媽媽搬出了天潼路的老房子。單位給她分配了一套房子,在黃浦區的江西中路。那是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老建筑,就連電梯都是那時的舊物。一家三口很小,但有個突出在樓房外立面的陽臺,雕花的鐵欄桿兩邊,還有真正的巴洛克風格的羅馬柱,就像站在古城堡的塔樓上——只有三樓,我卻已感到在很高的地方,抬頭眺望對面大樓的屋頂之上,隱約可見外灘海關大廈的鐘樓。那時我想到一個說法,這里是“外灘的屁股”。雜亂無章的天際線上,我經常看著那里發呆,依稀記得某個凌晨,我就這么趴在陽臺上,看著天空從黑變紫直到泛出魚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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