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閨密的秘密一夜(2)
- 童魘(No.022懸疑世界)
- 蔡駿主編
- 4991字
- 2015-12-02 15:30:25
讓我來說吧,小東阿姨打破了尷尬,大家都很信任你媽媽,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媽媽的家啊,有前后兩間,還有小閣樓。加上你外公外婆,總共只有三口人。在當時的上海,算是居住條件不錯的了。而我和青青、抗美三個呢,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光我就有五個妹妹,上面還有哥哥嫂嫂,他們又生了三個孩子,全都擠在一個房間里。當我去崇明插隊落戶時,家里真是松了口氣呢。所以,我們每次回市區啊,家里別說是床了,就連地鋪都沒空打呢。
想想都要掉眼淚了,青青阿姨補充道,真是謝謝你媽媽,還有你的外公外婆,那些日子啊,我們經常擠到你家,輪流跟你媽媽睡同一張床。要是我們三個都來了,那就一個跟你媽媽睡床,另外兩個打地鋪,也不會影響你的外公外婆。
醫生面無表情說,1977年12月10日和11日,第一次恢復高考的考試時間,青青、小東、抗美都走進了考場。一個月后,如果誰有幸考上大學,錄取通知書會通過郵局發下去。那個冬天,上海分外寒冷,抗美因此得了傷寒,躺在農場里動彈不得。然而,小東和青青,你們兩個卻以各種理由,從農場請假回了市區。但你們并沒有回家,因為,錄取通知書的投遞地址,填寫的是天潼路。因此,她們都寄居在閨密家里,日日夜夜盼望好消息到來。
三十多年后,三個老閨密都無話可說,示意醫生繼續說下去。
好,一個多月后,小東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而青青與抗美都沒有收到。有些人會去查分數線,但更多的人沒有去查。因為第一次恢復高考,集中了文革十年無法考大學的所有知青,全國有五百七十萬考生,總共只錄取二十七萬人,意味著只有極少數人可以考上。
小東阿姨終于開口,沒錯,我覺得我很幸運。
本來我就沒指望考上大學,中學畢業就完全荒廢了學業,純粹只是試試而已,青青阿姨說,看來并不怎么在乎。
但是,抗美并不是這么想的。
醫生的話鋒一轉,青青阿姨搶話道,最好的朋友怎么想的,我們還不知道嗎?
也許,有人知道,但不愿說出口罷了。
窗外打了個響雷,我們都不說話。醫生停頓片刻,繼續獨白,如果,你沒有及早回城,而是在島上的農村又住了十幾年,嫁給一個天天醉酒打你的農民,好不容易離婚回到市區,卻連房子都沒得住,辛辛苦苦把兒子養到十八歲,本指望他考上好大學出人頭地,沒想到高考過后自殺身亡,白發人送黑發人,落得個白茫茫干凈,一無所有,這樣的悲慘遭遇你們有過嗎?
誰都不吭聲了。
所以嘛,任何人在這時候都會想一件事——為什么命運對自己這么不公平?如果,在1977年恢復高考,拿到錄取通知書的人是抗美,而不是別的什么人,那么又會是怎樣的命運呢?至少,她會立即離開那個窮得鳥不拉屎的島,進入大學校園學習和生活,她會遇到自己心儀的男子,像那個年代所有人那樣戀愛結婚。要知道,那個年代的大學生,無論到哪里都被當作寶貝,畢業后肯定是國家包分配,進入令人羨慕的企事業機關,說不定很快還能得到提拔重用……不用我多說了吧……那么今天坐在這里,來探望精神病人的人,可能不是你!也不是你!更不是你!
他依次指了指小東阿姨、青青阿姨,和我媽媽。
耳邊只有大雨的“嘩嘩”聲,桌上的幾個炒菜全都涼了,只有我動筷吃了些炒蛋。
小東阿姨才說,嗯,醫生,你是說抗美她,感覺心理不平衡?才會想要自殺,最后精神分裂?這個,我想也是符合邏輯的吧。
不止是心理不平衡。
一年前,我在治療抗美的過程中,她向我徹底敞開了心扉,說出了她全部的故事,還有內心的痛苦。而我呢,自然非常同情她。于是,我就利用自己的社會關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查到了1977年的高考檔案。
青青阿姨驚訝地說,這你也能查到?查到我的分數了嗎?
精神病醫生拍了拍桌子,讓人心頭一震——你們聽我說完,我查到了抗美的名字,她考得還算不錯,超過了最低分數線。她被本地一所大學錄取了,還是本科,中文系。但是,很遺憾,她沒有去大學報到,這個名額被調劑給了別的考生。
我瞥了瞥我媽、小東阿姨、青青阿姨,她們都低著頭,不曉得在想些什么。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們中間有人在說謊!三十多年前,你們中的一個,拿到了抗美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卻出于某種卑鄙的目的,把通知書藏起來或者是銷毀了!
醫生努力壓抑著,沒讓音量超過風雨聲。而我的腦袋有些暈,似乎無數雨點射入血管。我想象那張薄薄的紙片,在1977年與1978年相交的冬天,對于那時無數的年輕人而言,對于我的父母那輩人來說,是值得拿一切來交換的。
又一記雷聲響起,我媽、小東阿姨、青青阿姨,三個人分別抬頭,面色煞白。
現在,你們三個都在這里,到底是誰做了那件事?
這位醫生說到這里,也虛脫般地長出一口氣,松開領子猛喘幾下,額頭已滿是汗珠。
沉默了那么久,還是小東阿姨有膽識,站起來問,你究竟是什么人?
醫生嘴角微揚,仿佛就此圓滿,可及時去火葬廠報到。他起身離開桌子,打開小餐館的門,狂風暴雨呼嘯而至,猶如盜墓賊侵入地宮。他沒有帶傘,渾身淋濕,隱入茫茫雨夜。
我們的頭發都被吹亂,還是我沖上去把門重新關牢,抹去一臉的雨水,回頭看著包括我媽在內的三個女人。
那么,現在問題來了,不是那個什么,而是……
1977年到1978年間的冬天,第一屆恢復高考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小東、青青、抗美,她們的填寫的收取地址都是天潼路799弄59號,也就是我媽家里。
不敢想下去了,我媽才是最大的嫌疑人。
但是,小東和青青的嫌疑也很大,她們當時都暫住在這里,三個人都有可能接觸到抗美的錄取通知書。
我媽低著頭,躲避我的目光。小東阿姨依舊正襟危坐,風衣內裹著的不老的身體。青青阿姨長吁短嘆著,桌上的筷子絲毫未動過。
晚上十點。
沒有人要離開,事實上誰也走不了。雷雨轟隆隆不知停歇,精神病院外的荒野,照舊水鄉澤國一片。
雖說,這是適合玩殺人游戲的好天氣,但我可不想做什么警察或法官。一句話都不想多說,拿起手機想刷刷微博,發現信號都中斷了,媽淡。
回家吧,我媽卻說話了,突然的。
小東阿姨冷冷地回答,回不去了。
這個女人,還是那么酷啊,就像我小時候的記憶。而青青阿姨仰望著天花板,仿佛隨時都會被雨砸塌。
回不去了。
媽媽不再說話,而我繞到她的背后,想要看到她的秘密。過去,她曾經點點滴滴、斷斷續續地跟我說過。而我,也只能一絲一線地在腦中縫合……比如,她為什么沒有參加第一屆恢復高考?因為,那時所有人都覺得,我媽已經擁有大學學歷了。
七十年代的工農兵大學生嘛——后來被吐槽過很多次的,媽媽卻是正兒八經地,在華東師范大學的校園里住讀了兩年,讀的是政教系,卻在數年后被一筆勾銷,好像那段大學校園的時光,只是一場小孩過家家的游戲。
于是,她錯過了1977年與1978年的兩屆高考,再等到1979年,便永遠失去了資格。
1982年,恰逢首屆成人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媽媽對于大學學歷被取消,實在是心有不甘,她依舊選擇了在華東師范大學攻讀她最喜歡的中文專業。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啊,要通過大學自考并不容易,許多人都沒有勇氣報考,也有不少人考試沒通過而未拿到文憑。他們沒有機會接受全日制高等教育,讀書或者文學是僅有的幾種愛好之一。自學考并不脫產,平時都在各自單位上班,也無需每次都去上課,大多在家讀書復習。在我媽媽的那個班級里,還有個來自金山農村的男同學,他的名字叫韓仁均,彼此卻完全不相識。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媽的這位同班同學,有個叫韓寒的兒子。
1985年,我媽拿到了華東師范大學中文專業自考專科文憑。那些年,大部分人只有初中學歷,擁有一張大專文憑是件值得炫耀的事,許多人因此而改變了命運。果然,媽媽被調到了局里。
此后兩年,我媽繼續攻讀華東師范大學中文本科專業。我還是小學生,不太記得她白天上班晚上讀書復習的艱難。小時候,家里堆著許多書,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我就似懂非懂地翻閱媽媽讀中文系本科的教科書了,比如什么大學古代漢語、中國文學史、中外比較文學,還有馬克思、恩格斯以及政治經濟學。
1987年,媽媽獲得了華東師范大學中文本科專業的文憑。雖是自考,但也足夠風光,在他們那個幾萬人的單位中,她是唯一擁有大學本科學歷的女性。后來,她成為了改制后的大型國企的紀委副書記,直到幾年前才退休。
至于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冬天,三個女孩擠在狹窄的過街樓屋子里,等待她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歲月,媽媽卻從未跟我講過……仿佛在我出生以前,這個世界不曾存在。
回不去了。
小東阿姨又重復了一遍,令我的視線從媽媽身上挪開。
駿駿,你生下來剛滿月,我就抱過你呢。小東阿姨看著我的眼睛,仿佛我仍然身處襁褓之中,被她的柔軟的雙手環伺,額頭枕在她的胸口。
她接著說,那時我還在讀大學呢,你媽媽很羨慕我呢,不是嗎?她把手放在我媽的手腕上。同時,她又拉著小青阿姨說,其實呢,我倒是更愿意像你那樣。
小東阿姨背對著我們說,駿駿,托你外公外婆家的福氣,我還記得,1977年的最后一天,在天潼路799弄59號的過街樓下,我收到了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四年后,我成為優秀畢業生,公派留學去了美國。我在加州大學拿到了碩士文憑,一度也想過在美國定居,卻在1992年回國了。呵呵,那時候,每個人都想著往外跑,我們那批在美國的留學生,大部分都拿到了綠卡,我是唯一的例外。很多人想不通,我為什么回來?其實,我只是想家了。
嗯,而在我的記憶中,第一次小東阿姨出現,我正在讀小學。以后每年春節,她都會到我們家來拜年,帶著各種各樣的禮物,比如正版的變形金剛、美國巧克力,還有給媽媽的化妝品。那時,我知道她在美國,每年春節回一次上海。她每次都是獨自一人,從未聽她說起過老公,好像也沒有孩子。或許,也因為這個緣故,她會待我特別地好。等到她正式回國,被一所大學聘為教授,我已經念中學了。
那時候,我才知道,小東阿姨一直沒有結婚。
回國以后,她跟我家的來往更密切了。她總是關心我的讀書,偶爾教我幾句美式英語,可惜我并不如她所愿。
雖說在美國留學多年,小東阿姨卻很懂得人情事故,沒過幾年就成為學校行政領導。她出過兩本書,做過很多講座,儼然已是文化名流。最后,她升至大學副校長,從廳局級位置上退休。現在,她又被政府單位返聘,還有專車與司機配置。
小東阿姨轉回頭來,捋起額前的短發,目光柔軟下來,說,這些年來,我總是惦記起抗美,這家精神病醫院是上海條件最好的,就是我給她安排的。
原來,是小東阿姨把抗美關進這里的——不知為何,我想到另一面去了。
小東啊,三十多年前,你不是喜歡過農場里一個男生嗎?
說話的是青青阿姨,她的臉色有些異樣,嘴唇不住哆嗦。剛才我就觀察到了,好像她想要說什么,卻硬憋著欲言又止,這下終于迸發出來,差點讓自己也殉爆了。
暴雨的屋頂之下,所有人沉默片刻。我看向我媽的眼睛,她自動躲到房間角落。
是啊,小東阿姨的臉色已恢復正常,故作輕松地說,駿駿,讓你聽到這些,真是不好意思呢。
青青阿姨索性豁出去了,說,我記得那個男生,跟我們差不多年紀吧,他叫什么來著?
志南,小東阿姨說。
對,他的賣相真的蠻好啊,農場里許多女生都喜歡他。青青阿姨想想什么不對,立即補充了一句,當然我例外。因為,他有什么政治問題,家里是資本家,他的哥哥是個叛徒,文化大革命被槍斃的,所以不能參加高考。
小東阿姨點頭說,志南是最愛讀書的,那時候農場里頭,除了毛選和樣板戲,幾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偶爾會從廢品回收站里,淘來一些舊書偷偷地看。駿駿,我還會問你媽媽借書看,比如《紅樓夢》啊、《家》啊。但大多數的小說,卻是從志南的嘴里聽來的,他的記性真是好,跟我整本整本地講解《悲慘世界》、《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牛虻》……而我印象最深的是《紅與黑》,他能從頭到尾說上三天三夜,從于連做市長的家庭教師,到他去神學院苦讀,再到巴黎的花花世界,遇上瑪蒂爾德小姐,直到被處決,瑪蒂爾德小姐抱著他的人頭去埋葬。
忽然,我想起十七歲時,小東阿姨送給我一樣生日禮物,就是司湯達的《紅與黑》,傅雷翻譯的版本,這大概也是她最愛的書吧。書中的許多細節,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有的后來用到過我的小說里,比如瑪蒂爾德每年會穿戴一次黑衣孝服,紀念她的祖先德·拉莫爾,也是亨利四世的瑪格麗特王后的情人。
青青阿姨猛喘了幾口氣說,那個志男啊,抗美也很喜歡他的——這個秘密,是抗美親口跟我說過的,他們還……
住嘴!
小東阿姨第一次失態了,她沖到青青阿姨面前,幾乎要扇她的耳光。
一個悶雷滾過,我媽想要隔離在她倆中間,小東阿姨卻靜默不動了,雕塑般頓了幾秒鐘,終于癱坐在椅子上。
青青阿姨擦了擦額頭的汗,躲到屋子的另一頭,繼續說下去,小東,你考上了大學,真是走運啊,而我和抗美留在了崇明島上,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