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懸疑樂園:小說精選集(套裝共三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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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羅賓計劃》:線報
1
平成二年(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八日夜晚,地點在巢鴨——“喂,這位大小姐,你去命案現場時,都怎么上廁所啊?”
年輕女記者悄悄從廁所回來時,身后傳來穿越宴席的粗獷響亮的聲音。
“啊!”
女記者做出符合期待的開朗反應,她頂著學生頭的腦袋一轉,那雙眼尾下垂的可愛眼睛立刻找到了說出這種無禮言論的人。“哎喲,局長!”她瞪著坐在上座的后閑耕造,表情一半是生氣,另一半是受到關注的喜悅。
后閑搖晃著燒瓶形狀的龐大身軀,發出豪邁的笑聲。已經酩酊大醉的他說話口無遮攔。他大動作地向嘟著嘴的女記者招招手,把她叫到身邊,繼續開玩笑:“既然膀胱排空了,那就繼續喝啊!”
被稱為“大小姐”的國領香澄早就習以為常,絲毫不認輸。她一口氣喝完還剩下半杯的冷酒,立刻要求對方也得干杯。
“誰怕誰啊,換你喝了,這次輪到‘性騷擾局長’去廁所。”
“關原[1]?你是說關原局長嗎?為什么要提到其他警局的局長?”后閑嚴肅地問。
只能說他太無知。香澄拍著手站起來,口齒伶俐地反擊說:
“你連性騷擾都不知道,竟然還可以當警局局長。性騷擾就是色老頭調戲年輕女生的行為,眼前不就有一個絕佳的例子嗎?”
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知道是誰在調侃誰。
晚上十一點過后,年會漸入佳境。
轄區警局的干部和跑警政線的記者一起擠在并不算大的日式包廂內,包廂內擠得沒有立錐之地。往年的年會到了這個時間,大家都會去第二家、第三家續攤,但今天傍晚,發生了一起案件——兩名小學生從補習班下課回家時,被貨車撞到,貨車司機肇事后逃逸。大家做好了年會不得不取消的心理準備。不知道是否因為安排這場年會的會計課長的祈禱奏效,漏洞百出的緊急臨檢竟然順利逮到逃逸的貨車司機,案子迅速偵破。
雖然有點兒小波折,年會還是在延遲兩個小時后順利舉辦,而且因禍得福,完成一項工作后共同的爽快感,和潛在的同業意識讓警局干部和記者一下拉近了距離,而且彼此就像說好似的,絕口不提人權、代用監獄[2]這些每次聚會時都會爭執不休卻永遠無法達成共識的議題。到處可以看到勾肩搭背的渾圓背影左搖右晃,兩個大男人拿起啤酒瓶當成麥克風,高唱男女對唱曲,還有人喝醉酒比腕力,比得滿臉青筋暴出,或是聊自己的當年勇,相互點頭,簡直就像一場心靈相通的家族聚會。
一名完全沒有喝酒的年輕刑警走過坐在末座、露出滿意笑容的會計課長身后,沿著墻邊悄悄走向上座。在場的所有人都喝得爛醉如泥,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刑警手上那張被折得小小的、還被汗水浸濕的紙條終于來到桌邊的死角位置,然后在后閑的腿前被悄悄打開。
“嗯?怎么了?”
刑警沒有回答,視線看向下方。后閑仍然沉浸在和香澄談笑的余韻中,但還保有一絲清醒,順著刑警的視線低下頭。
——什么?
關于十五年前的女老師自殺案,
有可靠消息指出,他殺的嫌疑重大,
請盡速回警局。
便條上用潦草的字簡單扼要說明了情況,后閑認為寥寥數字反而更凸顯事態的嚴重性。
這個消息以相同的方式傳達給坐在酒席各處負責辦案的人員。在煙霧繚繞中,兩三個恢復清醒的人員交換了眼神。
后閑最先開始行動。他在腦袋中計算了幾分鐘,巧妙地離開談話的人群,然后帶著沖鋒陷陣的心情,走向有很多水漬的紙拉門,以免在場的記者起疑心。
——為什么偏偏是今晚?
后閑煩躁地嘆口氣,把酒宴的嘈雜留在身后。他向來認為“警方和媒體就像是車子的兩個輪子”,只要雙方恰如其分地發揮各自的功能。如果某一方的輪胎突然迅速轉動,就會導致失衡,招致社會的混亂。警方的秘密主義反而會增加各家媒體爭搶獨家報道的行為,記者明知故犯的誤報或是虛報的新聞越來越多。后閑之所以積極舉辦時下難得一見的分局和記者之間的聚餐,就是希望能夠盡可能拉近和媒體記者的距離,利用文字和電波的力量,加強警方和民眾的溝通。有時候他忍不住自嘲,如今,警界和媒體之間嚴重的勾結和對立的扭曲構造已經根深蒂固,自己未免太傻太天真,但是一想到高考組[3]那些人戴著和顏悅色的假面具,背地里把媒體當成工具的虛偽,就覺得必須由從巡查一路苦干到警視的自己推動這件事,產生一種近似使命感的心情。
只不過“車子的兩個輪子”的理想仍必須看時間和場合。如果被記者嗅到重要的消息,搶先報道曝光,原本能偵破的案子也可能會毀在記者手上。即使事后被記者罵“說謊局長”,該保密時還是要保密,該溜的時候就必須溜,遵守這些原則,也是身為一局之長的難言苦衷。
其他負責偵查工作的干部紛紛裝年長,或說著“老人家差不多該閃人了,不然要變成灰姑娘”,或假裝去上廁所,一個接一個離開酒席,只剩下負責交通、犯罪防止和警備等并不直接參與殺人命案偵辦工作的干部仍留在包廂內。從警方的角度來看,他們正在執行牽制記者、管制消息的任務。
今天參加年會的記者,除了年輕記者,也有被稱為狠角色的資深記者,但因為和喝酒個個都是海量的警察拼酒,導致他們平日的敏銳直覺都一起沉入酒杯杯底,只有一名記者,也就是剛才的國領香澄,有點兒納悶,“局長上廁所也未免太久了”。
局長的黑頭車在寒風呼嘯的餐廳后門小路上待命。
“喂,真的是他殺嗎?”
后閑的肥屁股沉入座椅中,但左腳仍留在路上,低聲問跟在他身后的瘦削身影。
“……好像是。”
刑事課長時澤剛模棱兩可地回答,翻開寫滿潦草字跡的記事本。
“首先是十五年前的那起案子——女老師陳尸在任職的高中校舍旁,當時認為是失戀的打擊導致她從屋頂跳樓,以自殺結案。但是——”
時澤充血的雙眼看著記事本上的內容。他的腦袋很清醒,但可能酒精作祟,所以上半身左右搖晃,腳也有點兒站不穩。
“為什么會突然變成他殺?”
后閑迫不及待地催促他趕快說下去。
“一個小時前,警局接獲消息,說那起案子是他殺,兇手是那名女老師教的三名男學生。”
“學生殺了老師嗎?”
眼睛、鼻子和臉都很圓的后閑因驚訝而張大的嘴巴也變成圓形。
“對,在女老師死亡的深夜時段,那三名學生潛入學校,執行所謂的‘羅賓計劃’。這件事和女老師的死亡有關,是那三名學生把女老師從屋頂推下來,殺害了女老師——以上就是警局接獲的消息。”
“你說是……羅賓計劃?”
“線報中這么說。”
“聽起來像在惡搞。”后閑一臉無奈,但立刻恢復嚴肅的神情,“然后呢?該不會發現了那三個人是兇手的證據?”
“這就不知道了。”
“應該不至于是假消息吧?”
“消息來源很可靠,因為警視廳說是很值得信賴的線報。”“什么?”后閑皺起臉,“線報來源是警視廳?”
時澤同樣皺起眉頭,點點頭。他和后閑的想法一樣。
“可靠的大哥”很麻煩。如果是熟知轄區情況的轄區警局,因熟知情況而掌握線索,請求警視廳的支持,這種狀況的問題并不大。在這種情況下做事會很順利,而且警局能維持面子,但如果是警視廳提供情報,由警視廳主導辦案就很傷腦筋。這是因為到時候轄區警局的人都會被當成跑腿。雖然都在相同的組織內,后閑無意爭高下,但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心情就很低落,甚至開始懷疑轄區警局存在的意義。
“但是——”后閑皺著眉頭說,“既然警視廳這么說,就很有可能是真的。”
“也許吧。但是……”
時澤意味深長地停頓一下。
“但是什么?”
司機正打算關上后方車門,察覺到他們談話的緊張氣氛,于是停下手。
“——即使是他殺,追訴時效也只到明天為止。”
車子在深夜的街頭疾馳,色彩鮮艷的霓虹燈變成幾條細細的光帶,迅速飛向后方。后閑有點兒悶,把手伸向車窗的開關。突然吹進來的冷空氣讓他清楚看到手表上的指針。
——追訴時效只剩下二十四小時嗎?
后閑自認為在別人眼中,自己個性剛強,在下屬面前也頗有威信,但他在交通領域打滾多年,缺乏刑事辦案經驗。說句心里話,刑事案件每每讓他倍感壓力,更何況是追訴時效只剩下一天的案件,如果可以,他很想拒絕接手。不難想象,屆時會由警視廳能干的高手旁若無人地進駐警局指揮辦案,但組織內的分工不同,到時候后閑就只能面無表情地應付記者。一旦辦案有任何疏失,他就必須對著整排攝影機深深鞠躬道歉。
無論如何,明天將會是忙碌的一天。
——那就趁現在稍微休息一下……
后閑閉上眼睛,身體隨著車子搖晃。留在餐會上的那些記者通紅的臉一張又一張浮現在腦海,“大小姐”嘟起的嘴巴和下垂的眼尾好像拼圖般在他腦海中交錯,他暫時忘記案件,嘴角浮現笑容。
——這不能怪我。
愉悅心情帶來的罪惡感稍微影響了睡魔的誘惑。
2
咚。
在煩躁心情下揮出的拳頭打在厚實的墻上,微微震撼審訊室內緊張的空氣。
“你們給我說清楚!”
喜多芳夫的怒氣達到巔峰。
警察不由分說把他帶來警局,但他完全不知道原因,毫無頭緒。
喜多和兩名刑警之間,有一張剛才被他踹倒的鐵管椅。因為無論他大聲咆哮,還是想要伸手抓他們,兩名刑警都只是兩手一攤,表現出極大的包容度,只字不提把他帶來警局的理由。不,不僅如此,來到警局后,他們緊閉雙唇,甚至不敢大聲呼吸,簡直像認為開口說話也是一種罪惡似的。他們唯一的任務,顯然就是在比他們更高階的審訊人員或負責人抵達前,負責監視喜多,就像看門狗一樣守在審訊室門口。
“你們是死人嗎!”
喜多咒罵完這句,突然有一種內心被掏空的虛脫感,而且同時感到頭暈目眩。神經無法承受目前這種極度緊張的狀態,發出抗議;其實就是身體基于自我防衛的本能,讓他快昏倒了。
喜多幾乎無法站立,在昏暗狹窄的視野中,搖搖晃晃地摸索著身后的墻壁。他好不容易摸到墻壁,用手支撐著,把身體靠在墻角,然后用手背敲著自己的額頭。
——王八蛋!為什么會遇到這種事……
自己被帶到警局刑事課,而且還進入審訊室。
他陷入混亂,但僅剩的清醒意識,讓他一次又一次怪罪這個倒霉日子的開始。他肩膀顫抖著,用力喘息,搓著自己的上手臂,除了麻木,仍然可以清楚感受到剛才被刑警粗壯手臂緊勒所留下的感覺。
一開始的陣仗就顯出情況非比尋常。
天色微亮的時候,兩名刑警拍打著他居住的集合住宅的鐵門。他記得隱約聽到繪美哭鬧“媽媽,我要尿尿”的聲音。他繼續昏昏沉沉睡去時,陪繪美去廁所的和代快步走回房間,搖晃他的身體。
“老公——你趕快起來,有人在敲門。”
“是不是門鈴壞了?”喜多稀里糊涂地說。
“但現在可是大清早啊。”正如和代的回答,問題不在于有人敲門,而是敲門的時間。
清晨六點四十分——
他充滿戒備地輕輕打開門鎖,門一下子被人用力拉開,寒冷的空氣吹過腳下。拉成直線的門鏈阻止了“暴徒”闖入家中,但下一剎那,穿著深棕色大衣的手臂伸進門縫,把印著金字的警察證件亮在喜多面前。
“我們是警察。你是喜多芳夫嗎?”
兩張精悍的臉一上一下堵住門縫,他們吐出的白氣比臉更大。
“警察?有什么事嗎?”
“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一下,請你跟我們去一趟警局。”
他之前曾經在電視劇中聽過這句話,所以一時沒有真實感。
“要問我什么事?”喜多用搞笑的語氣說道,“我可沒做任何壞事。”
同時他立刻自我檢視——自己是認真工作的汽車銷售員,從來沒有和客人發生過任何糾紛,沒有挪用公款。雖然曾經年少輕狂,但都已經過去了,踏入社會后就認真工作,結婚、生子后,過著平凡的生活。對他來說,警察就像空氣,他從來不曾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但是,眼前的刑警不為所動。
“等到了局里就會跟你說明,請你趕快換衣服。”
“到底是什么事?請告訴我。”
“到警局再說。”
警察的聲音完全沒有起伏,簡直就像計算機合成的聲音。
喜多感到一絲害怕。雖然自己沒有做任何壞事,但肯定出事了。警察知道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這種隱約的恐懼油然而生。
緊貼在他背后,聽著他和警察對話的和代微微顫抖。繪美緊緊抱住和代的腿,她向來對父母的情緒變化很敏感。
“爸爸……”
喜多抱起繪美,在和代的耳邊說:“不必擔心。”
“老公……”
“別擔心,我沒做任何壞事。”
“但是……”和代臉色發白,以害怕的眼神看著門縫中的刑警。那兩名刑警顯然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只能跟他們走一趟了。
鐵定有什么誤會。自己真的沒做任何壞事。就這么辦,跟他們走一趟,說清楚后馬上回來就好。
和代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他重復一次“別擔心,我馬上回來”。然后隨意套上高領毛衣,推開玄關的門。這時,立刻有人用力拉他的手臂,毛衣的毛線幾乎都被拉松了。他重心不穩,整個人沖出門外。
“跟我們走!”
目露兇光的年輕刑警輕吼一聲,用粗壯的手臂鉤住他,不由分說地勒緊手臂。
“好痛!你、你干嗎……”
兩名刑警交換了眼神。
“放開我!”
喜多扭動身體,想要甩開刑警的手臂,但刑警完全沒有放手,另一個人一起加入,從兩側架住他,拉著他連滾帶爬地走下集合住宅狹窄的樓梯。
“放開我!喂!放手……”
“不要鬼吼鬼叫。”
年輕刑警惡狠狠地罵道。
一輛吐著白煙的深藍色轎車在停車場待命,喜多拼命掙扎,身體用力向后仰,看向三樓的窗戶。
和代的身體用力探出欄桿,幾乎快掉下來。
——和代。
他想要叫妻子的名字。他想大聲呼喊妻子的名字,但是公寓其他幾扇窗戶透出的燈光,讓他就此打住。有幾戶人家已經起床,如果鄰居看到自己像罪大惡極的兇手一樣被警察帶走……他之前從和代口中聽說過太多次,了解小區的八卦有多么可怕。
“呃呃……”
喜多發出呻吟,他的身體被塞進車內,緩緩四散的朝霞正準備吞噬昏暗地平線處的烏云。
3
男人眼神冷酷,就像在觀察被蜘蛛網困住的昆蟲。
警視廳搜查一課重案搜查第四股的寺尾貢隔著雙面鏡,觀察喜多的一舉一動。他有一張蒼白到近乎病態的臉,凸出的額頭很寬,堅挺的鼻子好像用尺畫出的一條直線,瘦弱肩膀透露出他年少時的體弱多病,更加襯托出五官的冷酷,整個人給人一種拒人千里的印象。
他的兩片薄唇終于吐出的話,冷酷得不亞于他的容貌。
“這個男人似乎頭腦還算清楚。”
“是嗎……”
在一旁納悶地歪著腦袋的巨漢是轄區警局局長后閑。昨天晚上,和一幫記者喝酒到深夜,根本沒有好好睡覺,原本就富態的臉浮腫得可怕,思考也有點兒遲鈍。而且他多年來都在交通課,不太了解刑事案件的辦案現場,因此完全不了解寺尾究竟根據哪一點認為喜多是“明理的人”。隔著雙面鏡看到的喜多身材瘦削,臉頰凹陷,整體給人一種尖銳的印象。單眼皮的小眼睛充滿疑問和憤怒,緊閉的嘴唇滿是警戒。后閑覺得他完全是一個很不配合的棘手對象。
“寺尾——真的拜托你,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后閑說完,有點兒后悔說話時的卑微語氣。對方比自己整整小了一輪以上,即使論警銜,警視和副警部仍相差兩個等級;話說回來,警察組織在“培養專職人才”的口號下,培養出像后閑這種只了解交通狀況而缺乏偵辦刑事案件經驗的干部,卻似乎又同時輕視這些干部。后閑每次面對像寺尾這種類型的刑警時,就知道這并不是自己想太多。
和寺尾一樣,在第一線辦案多年的刑事課長時澤,面對警視廳的人,也會感到強烈的自卑。他今天去了不知道是縱火還是亂丟煙蒂造成的原因不明的火災現場,至今不見人影。他八成擅自認定那是縱火,試圖把案子鬧大。消防隊同樣希望是縱火,這樣便和預防火災意識無關,時澤一定利用這一點,繼續賴在現場不愿回來。
——那家伙竟然臨陣脫逃。
后閑不僅在內心把矛頭對準外人寺尾,也沒有放過自家的時澤,但他同時忍不住在意時間。寺尾一動不動地持續觀察蜘蛛網內的情況,也許他正在思考審訊的方式。后閑完全不了解這方面的重點,只能在一旁干著急。
“寺尾——”后閑不得不拜托對方,在羞愧的同時開口,“可不可以開始了?”
“……”
“真的沒時間了,分秒必爭啊。”
“嗯,不知道結果如何……”
寺尾用這句裝腔作勢的話打發焦急的后閑,慢條斯理地走出雙面鏡房間。
朝陽終于照進刑事課的窗戶。
刑事課的辦公室內,有超過二十名刑警和內勤人員進入備戰狀態。雖然缺乏早晨的清新,但整個辦公室籠罩在一片進入偵查工作時特有的適度緊張的氣氛中。這些男人的臉上雖然帶著熬夜的疲色,但眼神充滿野心,每個人都想象著將兇手逮捕歸案的那一幕,忙碌地投入工作。逆光讓空氣中的塵埃和他們的胡楂看起來格外明顯,其中幾個人發現寺尾準備開始審訊,紛紛抿緊嘴唇。
寺尾毫不猶豫地推開一號審訊室的門,被喜多認定是“死人”的兩名刑警立刻立正敬禮。寺尾向審訊室角落瞥了一眼,雙面鏡的障礙移除,活生生出現在眼前的喜多好像突然恢復野性般咆哮起來。
“是你嗎?!——是你把我抓來這里的吧!有事就趕快說!”“別激動,我現在就來說明,可以請你先坐下嗎?”
寺尾用不像是刑警的平靜語氣請喜多坐下,完全不見前一刻在隔壁時的冷酷態度,他的眼角甚至露出一絲笑意,原本看起來有點兒可怕的蒼白面孔和凸出的額頭,轉而變成懦弱無能男人的特征。
搞不清楚狀況的喜多繼續咆哮著。
“我做了什么?喂,你倒是說話啊!你們這些人——”
正當他舉起拳頭時,審訊室的門打開一條縫,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輕女警走進來。她向寺尾鞠躬,靜靜地走到角落的桌子前,把手上的布袋放在桌子上,從里面拿出一沓紙和筆,輕輕坐下,把椅子拉向前。
張開嘴巴的喜多罵不出來了。他因為有女性走進審訊室而驚訝,更準確地說,是因為女警的美貌讓他倒吸一口氣。
女警的皮膚晶瑩透亮,一雙細長的眼睛很溫柔,睫毛很長,櫻桃小口宛若少女。小巧的鼻子和鼻翼充分襯托出她清秀的臉龐。女警可能察覺到喜多的視線,將雙眼移向墻壁,盤起的頭發下露出的耳朵微微變紅。
她整個人似乎和充滿肅殺氣氛的審訊室格格不入。
“怎么樣?要不要坐下來?”
喜多有點兒不知所措。無論是寺尾溫和的態度,還是年輕貌美的女警安靜的在場,都讓一大早開始的火爆場面變得很不真實。
“繼續僵持下去,根本沒辦法進行下一步。”
——的確,這樣僵持下去……
女警幾乎融化了喜多的憤怒,他需要相當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原本的怒氣值。
喜多緩慢地離開墻邊,在椅子邊沿坐下,把頭轉到一旁,悠然地抱起雙臂。他用這一連串的動作充分表達自己的意志——雖然順從對方的意見,但還是非常不甘。
寺尾滿意地點點頭,在對面坐下,從老舊的桌子上探出身體,雙手交握。
兩人隔著寬度八十厘米左右的桌子,之間出現一道微弱的電流。不,那是寺尾單方面發出的電流。
“不好意思,想請教你兩件陳年往事,就是關于羅賓計劃和嶺舞子老師的命案。”
寺尾仍然帶著微笑,但是喜多的臉色漸漸發白。
——太扯了。
喜多受到沖擊。和剛才被用粗暴的方式帶來這里所承受的沖擊不同,這是一種內心好像被掏空的沖擊。
羅賓計劃——
那是十五年來持續封閉的記憶。不,是早就已經被埋葬的記憶,沒想到時至今日重逢,而且是從今天早上第一次見到的刑警口中聽到這個名稱——
但是,喜多真正害怕的,是寺尾明確說出嶺舞子的死是“命案”。
“那……那是自殺吧。”
“哦,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
“你在說什么鬼話?不是你們警方斷定她是自殺嗎?當時報紙上都這么寫。”
“報紙上報道的內容未必都是事實,真相并非如此。”
喜多正想反駁,但忽地瞪大雙眼。
他的視網膜上出現了遺容。
那是嶺舞子的遺容,而且那張臉迅速膨脹,扭曲散開,消失不見后,又再度成形,變成更鮮明的圖像占據他整個視野。
死也無法瞑目的雙眼,歪斜的嘴角有唾液形成的線,面如土色——
“沒、沒有……我沒有什么好說的……”
“不,你有。”寺尾好像在催眠般呢喃,“你知道羅賓計劃,也知道嶺舞子被殺的事。我們確信,你知道所有的事。”
“確信……”
舞子的遺容再次閃現在他眼前。再怎么用力眨眼,都無法消除視網膜上的記憶。喜多已經無法故作平靜,他的雙腳劇烈顫抖。他用力按住膝蓋,但手臂也跟著開始顫抖。
寺尾看到喜多強烈的反應,內心忍不住竊笑。
——搞不好他就是兇手。
4
喜多并沒有說錯,當時轄區警局斷定嶺舞子的情況是自殺,之后此事便沒有人再提起,逐漸被人遺忘。
寺尾在凌晨來到轄區警局后,看著積滿灰塵的零星資料。不知道該說是奇跡,還是有人刻意所為,十五年前的偵查報告沒有遭到銷毀,還留在倉庫深處。
根據當時的偵查報告,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十一日接近中午時分,嶺舞子的尸體被發現。地點位于舞子任職的高中校舍旁,她仰躺在杜鵑花樹叢內。和轄區警局偵查小組成員一起趕往現場的法醫認為她是“墜樓身亡”——司法解剖的結果發現,直接死因是頸椎骨折和腦挫傷同時發生,除此以外,尸體背面整體都有撞傷的傷痕,以從衣服露出的手腳部分為中心,身上有無數樹枝造成的擦傷。這些都只是墜樓身亡的補充資料。
不久,一雙紅色高跟鞋就被發現整齊地擺放在四層樓的校舍屋頂,其中一只鞋子中塞了一封字跡潦草、像是寫給男友的遺書。“我很想殺了你,然后自己一死了之。”——遺書的內容都是這種情緒化的字眼。筆跡鑒定結果確定這是舞子寫的字。
舞子從尸體被發現的前一天就開始曠工,信箱內有兩天的報紙,再結合司法解剖的結果,分析舞子的死亡時間是在前一天,也就是十二月九日晚上到隔天十日清晨這段時間。舞子在校舍旁的杜鵑花樹叢內躺了整整一天后,才終于被人發現。
舞子被男友拋棄后,深夜從校舍屋頂跳樓自殺——
所有人都這么認為。如果寺尾當時參與這個案子的偵辦,一定會得出相同的結論。動機、手段和尸體的傷痕都完全符合自殺的要件,而且排成一條直線,完全沒有任何矛盾之處。
沒想到十五年后,案情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昨天深夜,警視廳的干部收到一則線報,提供線報的人聲稱“是三名學生共謀殺害了女老師”,而且認定主犯是喜多芳夫。由于消息是警視廳干部提供的,因此被認為是“可信度很高的線報”,便以驚人的速度在櫻田門大樓內傳開。
只不過有件事很奇怪。雖然是指出兇手名字的第一級線報,但負責第一線的偵查人員并不知道提供線報者是誰,只知道接獲線報的是警視廳干部中很接近高層的人物,這名高層在下令展開偵查時,并沒有說出提供線報者的名字。
寺尾因此怒不可遏。
涉及政商界或是法律界的案件時,不時會遇到這種情況。這是超越善惡、超越司法領域的事。日本這個國家,是靠齒輪在樞紐發揮作用的,涉及高層的案件可能影響到那些齒輪的自我保護,因此這種情況可能是警察組織和各界攻防后磋商的結果。
但是,這次性質不一樣,只是基于個人原因引發的命案,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外部的雜音,而且一名普通教師狹小的生活圈內,不可能有什么位高權重的人士足以影響偵辦工作。
重新調查十五年前的案件本身就已經很困難,又無法直接向提供線報的人查清情況,如此一來根本就沒有勝算。提供線報的人不可能在昨天晚上才知道內幕,為什么在隱瞞多年后,特地在追訴時效終止前一天向警方提供線報?其中的理由是什么?這也是厘清整起案件不可或缺的要件,但萬萬沒想到,身為自家人的警視廳高層竟然隱瞞了最重要的事。
——該死的高層。
但是,無論干部和提供線報者之間有什么關系,或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如果線報本身的真實性沒問題,那么事態就很嚴重。雖然有遺書,但并非自殺——這種情況下,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有計劃的謀殺,卻被當成“失戀女人常見的自殺”,掩蓋了真相。
必須立刻展開偵查。
這起命案的追訴時效只剩下一天。如果兇手是當天晚上十二點之前犯案,時效就已經終止。要在今天之內找出兇手談何容易,但就算真的找出兇手,如果犯罪行為本身已經不在法律追訴的時效范圍內,所有偵查工作就失去意義。當時的司法解剖在推斷死亡時間的問題上有所缺失。雖然檢查過殘留在胃中的食物,完成了該做的項目,但因為無法確定成為起點的舞子用餐時間——不,一定是因為一開始就認定舞子是在失戀的痛苦中自殺——所以疏于做相關調查。總之,當時只是粗略推斷死亡時間在“九日夜晚至十日清晨”,事到如今,根本無法細究,因此必須逮到兇手,讓兇手招供,并同時證明兇手是在深夜十二點之后犯案,才能夠執行逮捕令。偵查工作經常會白忙一場,這在該起案件中尤其不利。
無論如何,偵查工作已經展開。
昨晚十二點過后,后閑等轄區警局的干部在離開年會的宴席后,都回到了分局。凌晨兩點時,緊急召集警局的所有警察。警視廳的搜查一課則派出重案偵查第四股,俗稱“溝呂木小組”的十名精銳刑警加入。擅長區分運用冷酷和柔和兩種不同態度的寺尾,是溝呂木小組中的第二把交椅,是公認的“招供”專家,他自己也如是想。
“你可以慢慢回想,畢竟是陳年往事了。”
寺尾對眼前的喜多說完這句話,悠然地抱著雙臂。
——接下來才是難關。
劈頭拋出具有決定性的關鍵詞眼,然后給予對方充分的時間。這是寺尾遇到沒有物證的案件時,經常使用的審訊手法。這次的關鍵詞當然就是“羅賓計劃”和“嶺舞子命案”。
以用棉花慢慢勒緊脖子的方式展開審訊,然后就像古代藩主水戶黃門[4],每次都在關鍵時刻亮出標記德川家紋的印籠[5]表明身份那樣,在緊要關頭拿出珍藏在懷里的“最后王牌”。如果將這種審訊方式稱為正攻法,今天的策略就是奇襲,或可稱為震撼審訊法。一下子被說中要害的人無法弄清楚警方的盤算,精神很容易處于不穩定的狀態。之后,狹小審訊室內的沉默,比疲勞轟炸的逼問更能夠讓嫌犯無力招架。一旦嫌犯無法承受沉默而開口,等于已經承認一半的罪,接下來只要針對供詞中的矛盾之處,拆穿嫌犯的所有謊言,就水到渠成了。
雖然他頗有自信,但同樣很清楚,一開始就亮出王牌的手法是危險的賭博。尤其這一次賭博的風險很大。目前并沒有掌握提供線報者的情況,除了兩個關鍵詞,沒有任何可以動搖喜多的材料,眼前也沒有獲得新材料的可能性。如果喜多看穿這個情況,全盤否認的話,寺尾就沒招兒了。這有點兒像是買賣雙方在商業交易時的心理戰,關鍵在于誰能先摸到對方的底牌。
只不過和商業交易不同的是,今天是在區隔自由世界和監獄的圍墻上展開這場心理戰。
——還不行嗎?
寺尾不動聲色,帶著悠然的笑容等待著。
喜多仍然低著頭。雖然終于不再發抖,但臉上仍然交錯著不安和慌亂。他的表情極度黯然,簡直仿佛笑容再也無法回到他的臉上。
警局的鍋爐出了問題,因此有人送來煤油暖爐。
當啷。
暖爐的把手碰到爐體,發出金屬撞擊的聲音。喜多抖了一下,身體向后退。
寺尾內心的另一張臉,露出陰險的笑容。
——奏效了。
這是伏筆的效果。
他下令下屬用粗暴的方式把喜多帶來警局,導致喜多對警察心生畏懼,寺尾猜想這種反作用差不多該出現了。迄今為止,曾經有很多嫌犯會對乍看之下很溫和的寺尾產生錯覺,誤以為寺尾是能夠理解他們的警察,于是就會死命抱緊,坦承一切。而且今天審訊室內還出現了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女警,或許可以發揮催化劑的作用。
十分鐘……十五分鐘……
寺尾發揮耐心,等待獵物落入自己設下的陷阱。
啪沙啪沙。
兩三只鳥從面朝北方的鐵柵小窗前飛過,打破寂靜。
喜多就像被鳥兒飛過的聲音催促般,上半身微微前傾,然后輕輕動了微張的嘴唇。
“請問……你到底要我說什么,才愿意放我回家?”
——別傻了。
寺尾內心那張臉放聲大笑起來。
喜多完全中計。他絲毫沒有發現自己身處心理戰,改變用字遣詞,臉上甚至浮現對待客戶和上司的諂媚表情。
這一刻便決定了雙方在狹小審訊室內的立場。
“請你告訴我……我該說什么……”
“是啊——”
寺尾感受著好像所有內臟都飄起來的快感,身體再度前傾。“那就先來聊聊羅賓計劃。”
“但是——”喜多也探出蒼白的臉,“我有言在先,老師并不是我殺的,我并沒有殺任何人。”
“這樣啊。”
“我說的是真的!請你相信我!我怎么可能殺人。”
“嗯,那就姑且當作是這樣吧。”
寺尾冷冷地說道,再度抱著雙臂。
——無論如何,要讓他先開口交代。
姑且不論真偽,喜多否認自己殺人,只能從他的供詞中尋找追究的材料。
“你就說說看吧。”
“……”
喜多深深嘆氣,身體好像跟著縮小。他抬頭看向褪色的墻壁。——高三那年秋天……不,可能是冬天。
年號從昭和變為平成,高中時代的記憶變得遙遠,但即使當年的記憶籠罩在一片濃霧中,關于羅賓計劃的記憶仍然格外清晰。畢業后,他曾經無數次回味當時的快感和戰栗,而且整件事成為一個完整的故事。雖然舞子的死有許多模糊的疑問,但他覺得自己可以說出這些疑問的細節。
只不過他從來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更何況在結婚、生子之后,他拒絕喚醒相關的記憶,他需要時間和決心,才能夠說出當年的情況。
但是,沒時間猶豫了。目前的立場不允許自己猶豫。在警局的審訊室內,刑警就坐在自己面前。
啪沙啪沙。窗外再次傳來鳥兒飛過的聲音。
“那是——”喜多倉促地開口,“該怎么說呢……其實只是一場游戲。”
原本正襟危坐的女警急忙低頭看著桌面,書寫時發出的聲音重疊在喜多低沉的聲音上。
注釋
[1]日文中,“性騷擾”音近于姓氏“關原”。
[2]已經被裁定拘留的嫌疑犯或被告人,原本應該由法務省管理的拘留所收容,但在日本卻有一套特殊的系統,讓他們繼續被留置在警方的拘留場所。
[3]指日本警察中通過較高層次考試進入警察隊伍的人,通常具有更高的學歷和晉升潛力。
[4]即德川光圀(1628—1701),日本江戶時代的大名、學者、歷史學家。由于曾任黃門官,因此人稱水戶黃門。
[5]日本傳統中用來裝小物件的盒子,穿著和服時,會懸掛在和服腰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