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言能孝者,生以致其養,死以致其哀而已。生以致其養,至于千鐘之奉,食飲膳羞百品味之物,以為無加焉,然猶有啜菽飲水,可以盡其情者。死以致其哀,至于朱綠龍晊題湊之室,以為無加焉,然猶有斂手足還葬,蓬顆蔽冢,可以盡其情者。凡皆先王所以盡性命之理,順萬物之情,而使人得而為之者也。若人之行善不善,不可以責諸其子。使為人子務揚前人之善,而親之行不能皆善,則將有誣其親者矣。故不以概于禮,而禮之所得為者,生養死哀盡之矣。雖然,此慮其親之有不善者也,人不能皆無不善,故不以責諸其子,若其父有善而不彰,是非其子之情也。然則禮不止于生養死哀而已矣。
余識張季翁之子獻翼,嘗造其室,與之飲食,而未及見翁,然聞其賢久矣。先是,季翁年六十,獻翼與其兄鳳翼,征諸文士為傳敘數十篇。余聞之,疑季翁以生人之歡,而豫死者之事,于是盡終矣,季翁其不久乎?明年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五日,季翁卒。然翁之行,卒賴諸文以顯,故以為翁之子能盡于生養死哀之外者也。于是請余碣其墓之左。夫諸作者詳矣,余敢著其大略:
翁諱沖,字應和。其先濠州人,國初始占名數于吳,數世為富家。翁為人孝友,以財讓其昆弟,刲股以療父疾。嘗游燕還,受人寄千金,為盜所掠。金主聞被盜,頗來訊,翁紿曰:“金皆在”。盡以己資償之,而卒不言。養寡姊,代其戶徭。翁好為高髻小冠,短衣楚制,攜吳姬,度歌曲,為蹴踘諸戲,常在吳城西山水間。人以少年輕俠目之,而其大節乃如此。至以師史之業,而好聚古書,為子致千里客,蓋皆彬彬有文學矣。子即鳳翼、獻翼,皆太學生;燕翼,府學生。葬在塘灣百花山,實四十二年三月六日云。
褚隱君墓碣
前史有孝友傳,余嘗嘆之。世之善人君子,非其跡著于朝廷,莫可得見。至于巖壑草莽之中,沒沒者多矣,其得列于史,蓋百之一二也。若榆次褚隱君者,其孝友篤行,非其子進登于朝,與當世之君子游,亦何以稱焉?
隱君世家榆次東白一里,考諱礦,仁善好施,畜牧于沾之重輿山間,牛羊以谷量,人稱之為東山翁。東山翁病且死,君吁天求代,賽禱山神祠,去其家數里所,十步一膜拜,見者憐之。又為母持佛氏《盂蘭經》,十五年不輟唄誦。果蔬有鮮,必進乃敢嘗。從父兩人無子,孝養之終身,已喪葬,立其祠。為弟更娶后妻,及其避徭之旁縣,召還,分與之田宅。縣中有大役,吏請賄免,君曰:“吾有財,不佐縣官之急,而以私吏耶?”歲租必先入,里人化之,無敢逋者。人有病死,先嘗盜禾,為田主所笞,遂誣以毆死。君率眾白于官,為直其事。歲饑,山莊千石谷,皆以賑。饑民猶不逞,盜其窖中藏。其黨泄之。曰:“是不能忍饑而至是,不足問也。”然家自是乏。至人有求,必屈意赴之。平生重然諾,不與人分爭。田宅財物必讓,而布衣蔬食終其身。嘗自號善庵。
榆次張先生曰:“善庵孝友忠信,今時罕見,雖暫困,天將使之有后。”其后果然。娶李氏,繼娶秦氏,最后娶賈氏,皆有賢德。君以嘉靖三十六年八月日卒,年六十有一,葬于其縣之楊安祖塋之次,先二孺人祔。子男五人,曈、錠、暐、鉞、鏜。女一人,適杜庭元。暐登嘉靖四十四年進士,在京師,具狀謁余書其墓石。銘曰:
在晉之遼,畇畇原隰。草莽廣薦,羊牛濈濕。有美伊人,仁服義襲。嶷嶷厥子,載觀其入。允矣國器,其究有立。前聞是追,公卿是為。后將考始,其在于斯。
贈文林郎邵武府推官吳君墓碣
嘉靖某年,天子曰:“福建邵武府推官梁之父翰,可贈文林郎、邵武府推官。母李氏,贈孺人。”命翰林儒臣撰敕命。臣梁拜捧感泣,為焚黃于墓。而先是墓石未具,梁升為刑部山西司主事,于是始豎石于墓道。唯文林君之懿美,制詞所褒盡之矣。
君姓吳氏,諱翰,字某,世為華亭人。君未有以顯于世,而幽潛之德,久而自光。率性履貞于草野之間,而遂得達于天子,而形于制詞,豈不謂之榮顯也。君之行蓋非有求知于世,以徼為善人之名,獨其性之所自得而已,而皆世人之所難為者。
《詩》曰:“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子之于其母,孰無孝愛之心?而能敬為難。君之母氏喪明,而孝養備至,有所譴責,叱令之跽,雖至竟日,母不命不起也。君之孝如此,制詞所謂“竭力盡歡”者,無愧矣。
《詩》曰:“脊令在原,兄弟急難。雖有良朋,況也永嘆。”兄之于弟,孰無友于之念?而亦不能不自顧愛。君之弟詿誤有司,匿之他所,而身被搒掠,遂脫弟于難而成就之,卒貢于禮部,為郡文學。君之悌如此,制詞所謂“挺身急難”無愧矣。
《詩》曰:“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鄰,昏姻孔云。”人必自裕而可以及人,而君樂于施予,迎延賓客,瓶之罄矣,賑恤不倦,日闋無儲,尊酒不空。君之濟人愛客如此,制詞所謂“尚義樂施,履謙秉禮”無愧矣。
凡此皆人之所難,君又非好為之,特其性然。推君之志,雖無聞于世,亦非其意之所及,而天之報之,遂有賢子,政行于郡邑,名著于本朝,所謂立身揚名,于君為不朽矣。余與君之子為三十年交,因知之詳,遂不辭其請而書之。其世次生卒別有載,茲不具云。
泗水何隱君墓碣
何氏世居魯泗水。君諱珍,字伯荊。高大父清,曾大父名,大父聰。聰三子,瑄、璠,其季即君也。世修學,不仕,則去為耕農。伯兄為令長子,而君與仲居田。初,縣舉君有德,為亭長,督鄉賦。賦入而人不告病,令旌其能,以鼓吹、餼牽、絳帛、金簇花,再至門犒之。后為鄉飲酒賓者十有九年。嘉靖四十一年正月某日,無病,年若干而卒。將卒,告其子凌霄曰:“汝兄弟三人,今唯汝存,又學問孝養我,至于今獲考終,吾懼重累汝。吾死三月,即返我玄宅,毋久殯,且怛化。”凌霄如其言,三月而葬之某鄉之先兆。娶楊氏,嘉靖二十年十一月某日卒,年六十有六。慈和祗肅,能助君為家。先君而葬,實合葬。三子,凌漢,次即凌霄,又次凌云,蚤亡。二女,適張某、毛某。庶子凌斗;三女,適陳某、喬某,其一未行。凌漢子學,凌霄子問,凌云子慮。
凌霄初倅云中,以行能高徙倅魏郡,今大名。而余官邢,邢、魏兩郡之守倅數往來也,故余善凌霄。又嘗同有事京師,旦暮會闕下,因為余言其先人葬時不及埋銘,按令得以品官樹碣其墓,因拜請為碣銘。余諾而未果。及是,歲將終矣,自大名遣人如京師來請。銘曰:
孰智而趨,山窮水殊,舟浮而馬馳?孰愚而居,耕農釣漁,生而壯而耆。終身不出,孔子之鄉。銘以揭之,此古三老之良。
宣節婦墓碣
節婦姓宣氏,蘇州嘉定人。同知昶之孫,濮州通判效賢之女也。節婦少有異質,生數年,濮州病,侍立床下,終夜不去,如是者數日,人以為奇。
及為張樹田妻,樹田與同里沈師道友善,師道妻孫氏,夫婦相愛,而樹田暴戾無人理節。婦歸見父母,父母對之泣。節婦曰:“此不足以傷父母,兒自是命也。”樹田病,節婦進藥,樹田泛之,罵曰:“若毒我乎?”節婦飲泣而退。及樹田死,節婦被發號踴。人初見樹田狂虐,皆為不堪,比死,則皆以為喜,而節婦哭之極哀,非眾所儗也。
是時,沈師道亦死,孫氏與節婦兩人志意相憐,數遣女奴往來。比孫氏送夫喪,過河下,因求見節婦,以死相要。頃之,同日自縊,節婦有救之,復蘇,而孫烈婦竟死。其后三年,父母謀嫁之。節婦見其家竊竊私語,覺其意,登樓自縊。時嘉靖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年二十五。
予友李瀚,好義之士,每談節婦事,慨然嘆息。至是,與節婦之弟應揖,請書其墓上之石。夫捐軀徇義之士,求之于天下少矣。嘉定在吳郡東邊海上,非大都之會,數年間女子死節者四人:甘氏、孫氏、張氏、宣氏。張氏得禍最烈,予嘗為記其事。若宣氏,蓋又人所難者。銘曰:
沉沉幽谷,不見日光。葵藿生之,日向嚴霜。彼童之狂,以為存亡。《綠衣》《終風》,自古所傷。生雖不辰,有此銘章。
王烈婦墓碣
余生長海濱,足跡不及于天下,然所見鄉曲之女子死其夫者數十人,皆得其事而紀述之。然天下嘗有變矣,大吏之死,僅一二見。天地之氣,豈獨偏于女婦?蓋世之君子不當其事,而當其事或非其人,故無由而見焉。
嘉靖三十三年,倭夷入寇,余所居安亭,有一女子自東南來奔,衣結束甚牢固。賊逐之至一佛舍,欲污之不可得,乃剖其腹,腸胃流出。里人為藁葬北原上,竟不知其姓名。余欲為之志其墓,而未及也。至如王烈婦之死在姻親之間,今二十年而無一言以紀之,至是,其弟執禮始請書以勒石其墓。
蓋烈婦之夫周鎰蚤死,遺二孤。已而皆病疹,長者七歲而死,幼者疹愈矣,復病,病又經年,為之廢寢食,百方求瘳之不可得,亦七歲而死。烈婦于是自縊也。嗚呼,豈不悲哉!
執禮稱,其在室,好觀古書。父謁選,卒于京師,姊每哭之,聞者莫不凄然淚下。平時撫教執禮甚至。妹嫁而恥其姑之行,不肯執婦禮。一日,姊妹相聚,語及之,姊曰:“妹過矣,曷若盡孝,使之自愧而不為也。”又言:“他人于死生之際誠難,姊于是直視之甚輕。”蓋未嘗經意也,真可謂赴死如歸者矣。
周鎰父諱土,工部都水司主事;祖諱燁,封監察御史,太倉人。烈婦父諱可大,太學生;祖諱秩,云南右布政使,昆山人。其卒以嘉靖十八年十月初四日,年二十有七,葬在雙鳳里吳墟之原。
其明年,太倉州守上其事于巡按監察御史。奏下禮部,旌其閭。國家依古格,旌表高其外門,門安綽楔,左右建臺,高一丈二尺,廣狹方正稱焉,圬以白而赤其四角。人之過者有所觀法,不然者以為恥,所以扶翊世教,其意遠矣。會水部君卒,其家寢其事,未有舉者,而鎰又不置嗣。執禮時時夢見烈婦,攜其兒,或長者,或幼者,蓋其精爽不亡云。
曹節婦碑陰
長洲蘇寶之姑,始年十八,嫁曹君綬。二十七,夫亡。寡居四十九年,以嘉靖庚子卒,春秋七十五,亡子女。寶以甲寅十二月二十四日,葬于長洲縣戴墟妍字圩之原,予為題其墓曰“曹綬妻蘇氏貞節之墓”。
寶又請書其碑陰,曰:吾姑未死前三年,吾臥病,姑來視病。寶見姑老矣,因語及平生。歔欷曰:“男子壯年,何憂疾苦?今老且死,女不可不為吾計。吾死,慎勿葬我曹氏墓。曹氏墓迫隘,自夫死后,其宗姓率火瘞,散漫荒莽間,遙遙五十年,不復知夫處矣。茍廁諸累累間,殆與誰比?去此一里所,有界浦,其水清潔,死必燔我,飏灰浦中,令吾骨與此水同其清也。”寶是以營茲新兆,蓋今十有二年而克成。噫,可悲也已!
《詩》云:“穣則異室,死則同穴。”傳曰:“合葬,非古也。自周公以來,未之有改也。”“衛人之祔也,離之;魯人之祔也,合之。”孔子生而叔梁紇死,葬于防山。及孔子母死,殯于五父之衢。鄹人挽父之母,誨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焉。夫孔子之慎于葬母也如此,使無挽父之母,必不敢于防山。雖從古禮,其可也。蘇氏蓋得之矣。
自古女子,不幸失其所天,能守禮義,不見侵犯,見于史傳者不少。然必待備述其平日閨閫之素,而后其節始著。若寶之稱其姑,一言而已。要之,與古易簀結纓,何以異哉?嗟夫,五十年高風勁節,可以想見,千載之下,當知其人其骨,與此水同其清也。因表著之。
張通參次室鈕孺人墓碣
孺人姓鈕氏,其先淮陰人,父客吳中,始為吳人。公諱寰,通政司右參議。其考諱安甫,祁州知州,封刑部員外郎。張氏世以科名顯于世,其最著者二張先生,皆無子。祁州府君惟生公一子,而公元配王宜人年逾三十未有子,府君以為憂,遂為公取孺人,時年十五。其后四年,年十九,生子恒慕。其后諸娣更生子,乃有丈夫子四人。府君以為螽斯之祥,兆于孺人,大加愛之。在尚書刑部,孺人留居家,為其子延師,夜則篝燈紡績,躬督課之。比公歸,恒慕已壯大,問學有成矣。
初,府君性高曠,到官輒自劾免歸,而公宦亦不遂。而父子皆好游名山水,不問家事。孺人獨勤于治生,故于祭祀、婚喪、飲酒、伏臘之費,不至乏絕。公常出游,一歲中,還家率不過一二月,諸子更供養。至孺人所,尤歡。孺人為人婉順,于姑若諸娣間,孝友無間。其治生纖嗇,而不信因果之說。吳俗,尼巫往往出入人家,孺人絕不與通。臨終,言不他及,獨諄諄戒其子,不得令男子與含殮而已。卒年五十有九,時嘉靖壬戌也。以卒之明年,祔于縣東南躭川鄉橫塘之先塋。
蓋古之女子不幸而為側室,而其賢德終不可泯者,如《小星》之“實命不猶”,《歸妹》之“以恒相承”,圣人皆書之于經。惟張氏世有文學,二張先生之沒,郡中名士劉欽謨、楊君謙為之表志,至于今傳之。恒慕愛尚文雅,有先世之風,不忍其賢母之沒沒于后世,既勒銘幽堂,又請于予為立石墓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