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川集之二十四
碑碣
中憲大夫貴州思州府知府贈中議大夫贊治尹貴州按察司副使李君墓碑
嘉靖三十年,貴州麻陽苗為亂。先是,思州知府李君有銅仁之役。還郡五日,苗龍許保、吳黑等偽為哨兵,突入城殺掠。君巷戰不勝,與其孫文炳皆被執。留郡二日,劫以歸寨。苗每執郡縣長吏,必求厚贖,院司及守將亦幸朝廷不知也,率許之以為常。君謂天子命吏為賊劫質,是孰為之開端者,書告清平鎮將石邦憲:“亟進兵,勿以我為忌。”邦憲不應。君乘馬出盤山關,至稍寨,崖高水深,遂自投下。賊驚,共拽之出,氣息僅續,棄之途而去。思人舁還,至清浪衛而卒。
麻陽之苗亂已數年,自辰、沅、鎮筸、銅仁、石阡、印江,皆受其害。君初至郡,即被檄驅馳兵間。已,又城銅仁。而郡故有關隘,守兵為攝郡者所侵削散去,賊以是得驟至。事聞,詔贈貴州按察司副使,蔭一子,命按察司僉事戴榝諭祭于家,賜葬融縣之高沙昌八嶺。
惟古之治馭蠻夷,得刺史太守勇略仁惠者,可不煩兵而自戢。今知府受一郡之寄,而日使舍所事,事軍吏之役,及事敗,未嘗不委以為守者之罪也。清平去思,僅一宿程,而太守困于賊已數日,且彼殘苗六七百人耳,守將若不聞知此,何為者哉?朝廷之恤死事者優矣,其于兵吏,有軼罰焉。
君諱允簡,字可大。其先貴州諸城人。元時,有為融州路巡檢使者,因家于今柳州之融縣。高祖子贊,封奉直大夫、協正庶尹、夷陵州知州。曾祖芳,進士,云南布政司右布政使。祖序,進士,吏科給事中。考鏞,鄉試第三人,未仕,蚤卒。季父鐸,教樂昌,君少隨之任,學成而歸。弱冠,中鄉試。明年,中會試乙榜,授潼川學正。未上,丁內艱。服除,改夷陵,攝荊門州。為政清勤,民德之,升知內江。公廉自持,士大夫乞請無所得。大旱,齋沐祈禱,徒步暴赤日中,令兒歌之曰:“旱既太甚,治邑非人。寧禍其身,勿病其民。”三日,霖雨大足。嘗于通津治石梁,御史題之曰“壽溪”。壽溪者,君所自號,御史以此旌其能得民也。
大學士茶陵張文隱公知君名,從銓部乞以為其州守。內江民扳留之不得,為涕泣立石。君至茶陵,均猺賦,剔奸蠹,豪民為之斂跡。皇太后梓宮祔顯陵,承檄給糧芻,所過無乏,有白金文綺之賜。最上,當遷。張文隱公自往乞銓部云:“愿得展一年,俟黃籍成,茶陵民受十年之賜矣。”其見重如此。
升云南同知,攝守徵江。君既更治民,號為精煉,凡斷獄所上,監司以為平允。豪有奪民田者,勒令歸主。不服,再訴于朝,下法司,皆如君論。滿去,滇民泣留,立石如內江時。
尋升思州。君既不得在郡,亦以孤城多寇,遣其帑歸融,獨與孫文炳居。為守余三年,在郡六月而遇害,是歲三月初六日也,春秋五十。孫文炳之被劫者,后竟以重賄贖還之。恭人吳氏。子男一人,祝。女五人。祝,鄉試舉人,今署新昌教諭。融于中州為遠,然龍城于今為仕宦之邦。至李氏世有科第,子孫蟬聯不絕,而君又以死事顯,雖中州世宦之家,類此者僅僅有之。祝有志行,痛憤君之歿,請銘于余。余不可辭,而為銘曰:
黔中之境,連絡五豨。麻陽猖狂,馭不于機。如水滔天,失在漏卮。兵吏墮武,習為謾欺。皎皎李侯,亶明其志。奮不顧死,以絕劫質。帝嘉精忠,恩詔優至。彼亦何人,天子之吏。以身為市,生寧不愧。彼亦何人,邊圉所寄。聞守之死,曾不睨視,自古為文,匪以其詞。在有所表,乃永傳之。融山荒絕,我實銘此。有石巌巌,其詞則美。后千百年,可配柳子。
何氏先塋碑
南陵何進士豨,晉孝子琦之后也。其先塋在其縣之西山。山亙數里,群峰環其外若屏,大水縈其前若帶,何氏世葬之。豨五世祖諱海,妣項氏。曾伯祖諱銘,妣孫氏。曾祖諱銳,妣孫氏。世以昭穆為序,而虛其高祖之位。高祖萬戶府君,諱應龍,別葬界橋山。祖諱旺,別葬柏山嶺,而祖妣章氏葬先塋之右數十步,蓋葬三世而祖妣異其兆焉。歷年圮廢,豨以嘉靖乙巳加修而封樹之,以書來請記于石。
予聞之,古者墓而不墳,后世始有墳矣。古不修墓,后世始有修墓者矣。夫禮之微,難言矣。“之生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智而不可為也。”然孝子之于其親,無往而可以致死者,故禮之微難言矣。后之君子,知隆于墓事者,豈非古禮之變,而近于人情者哉?《周禮·冢人》:“用爵等為封土之度,與其樹數。”觀其封則知位秩之高卑,觀其樹則知命數之多寡,所以使后世子孫之識之也。凡何氏之葬者,悉山澤之敦龐淳固,以忠厚世其家,而不顯于位,故無行事可紀,獨著其名諱死生,以示其后之人云。(此文昆山、常熟二本大異,昆本敘何氏先世之生卒年月及豨之歷官較詳,而文辭不如。今從常熟本。昆本有銘辭,仍存于后。)
大吉之姓,歸、有、胡、何,厥原維一。何于四宗,特世多顯,封侯外戚。汜鄉蜀郫,慎濟陽宛,族以運撥。成陽陽夏,潁昌遂之,逾貴而溢。繼東海郯,廬江相望,雅道郁郁。晉興恩澤,著自廬江,文穆贊密。懿哉孝子,實維昆季,皆有名德。戾于宣城,厥縣陽谷,子孫世茁。迢迢千載,奚前之遂,而后之塞。累累者墳,山高水深,厥藏孔謐。想其生時,黃發兒齒,熙然古質。蘊積之久,是生黃門,逢時浚發。松柏丸丸,石虎馬羊,青蔥崛岉。凡爾后世,有孝有忠,敬視斯述。(按:“大吉”字疑誤,據羅泌《路史》,歸、有、胡、何四姓,皆虞舜后。此文連舉四姓,必引用《路史》,則當云“大舜之后”,或“有媯之后”。何氏自前漢何武,以司空封汜鄉侯蜀郫人。后漢何進以外戚封慎侯,進弟苗封濟陽侯,皆宛人。武為新莽所殺,進謀誅宦官,不克而死。漢亦隨以亡,所謂“族以運撥”也。三國何夔仕魏,封成陽亭侯。晉何曾陽夏人,以三公封潁昌侯。陽夏之何,至曾而顯,故云“潁昌遂之”。曾日食萬錢,累世奢侈過度,所謂“逾貴而溢”也。何無忌東海郯人,何充廬江灊人,而宋何尚之及何點兄弟亦皆灊人,所謂“廬江相望,雅道郁郁”也。何準之女為晉穆帝后,而何充以尚書令輔幼主,謚文穆,所謂“晉興恩澤,著自廬江,文穆贊密”也。何求,求弟點、胤,世稱“何氏三高”,而點又有孝隱士之目,所謂“懿哉孝子,實惟昆季,皆有名德”也。宋神宗時何正臣,以刑部侍郎知宣州,“宣城”疑指此。“陽谷”,未詳。莊識。)
葉文莊公墓地免租碑
吏部左侍郎葉文莊公墓,在昆山城南湓瀆之原。公以成化十年薨于位,朝廷敕葬如制,而墓地猶歲輸官租。嘉靖十六年,天子奉冊寶上祖宗徽謚,推恩海內,詔前代帝王陵寢,及名臣、本朝文武大臣敕葬墳墓所在,官為修治,置守冢,復其人稅,未除者除之。時比境常熟大理寺卿章公格墓用此制,而昆山獨否。至是,民葉奉言于巡撫都御史翁公,下其事于縣。知縣陳侯子佐,移牒常熟,取章卿事以上巡撫。公曰:“文莊公當代名臣,吏宜以丁酉詔書從事。”由是,文莊公墓地始不輸官租云。
我國家正統己巳之變,幾成宋南渡之禍,世謂于肅愍公有旋乾轉坤之力。是時公在諫垣,一二日間,疏至七八上,所以裨贊廟謨者實多,信乎臺榭之榱,非一木之枝矣。其明年,皇輿旋軫。公封上匿名書,請為河南之避。在廷之臣,無敢為言者。然斯論所謂“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也。自虜酋阿羅入黃河套中,虜種遂久居不去,為陜西邊患。議者欲驅出之,而連城屬之東勝,田作其間。公奉命往相視,獨以道險遠勞費,又春遲蚤霜,不可田,請增戍守而已。至今上時,言事者銳意欲復河套。既而天子震怒,皆誅死,而后知公所謂時勢之難者,卓見遠識,不可及也。公在廣,至今撫臣守其規模,如吳中之于周文襄公。而獨石宣府所筑八城七百堡,為邊人長久之利。
公所至有所建明,而清明直亮,望重本朝,信一代之名臣矣。天子思股肱之臣,湛恩沾被于墟墓之間,而有司之廢格沮令如此,巡撫公祗奉明詔,修舉曠典,汲汲于師旅饑饉、日不暇給之時,其風誼尤可尚矣。賢人君子之沒,遠者數千年,近者數百年,而光顯于世,常如一日。蓋賢者雖歿,而后之賢者相繼而生,故能表章崇奉之,而精神意氣之續,歷世而愈新,此世教所以不墮也。公五世孫鄉進士恭煥蒙荷天子之恩,感巡撫公之誼,及縣侯之勤其事,因請書之于石,以告于后人。
安亭鎮揭主簿德政碑
安亭鎮在昆山東南偏,鎮以北三區石田,歲收于他鄉最下。往者周文襄公特為優假,規畫縣賦,以歲布予之,務紓其力,民以樂業。其后縣官剋去歲布,斂以常額。會水利益廢不治,田高枯不蓄水,卒然雨潦,又無所泄,屢經水旱,百姓愁苦失業。然有司習聞其貧下,凡議寬恤,猶先三區云。
正德末,吏于茲者,頗為急政。或告以海壖去治回遠,界入四邑,東驅則西走,賦不時輸,非由田惡,直負依抗吏治耳。于是務窮難之,始有收解等役,與他鄉比。諸捕系拷掠,大戶瘐死者數十人,民逃亡無數,田多荒萊矣。自是十余年來,有司日憂三區之賦稅不起,太守以上悉知其弊而未有以救也。
嘉靖乙未,歲大旱,野無青草。官督賦如常,民狼顧四走,將空其地。主簿揭侯言于太守文安王公、縣令同安楊公,為借兌,約歲熟還之。履畝量視,諸不可墾者除其稅。立圖頭法。圖頭者,先是為糧長一人掌稅,悉亡其家,今則圖各一人,事力省而易辨。又檢故事,免其收解,永無所與。會二公皆有勤民之心,故侯言得施行。民稍稍安業,乃相與涕泣曰:“吾人自父子祖孫,百年以來,生聚于此,幾不復以相保,乃今得有其室家,揭侯之賜也!為立石,請紀侯之事。”
嗟夫,先王之道,量地以生人,必權其輕重而均一之。若吾縣之三區,殆宜如鰥寡孤獨而先之。彼暴橫者,獨何心耶?揭侯之職卑矣,朝有其心,而夕效焉。且一時救敗之術,僅僅止于力之所及,而民之胥悅如是,則夫瞋目以視謂吾民難治者,亦未之思也已。侯名夔,江西南豐人,元翰林學士文安公之族孫,以太學生來調,稱良主簿,多可紀者。
玄朗先生墓碣
嗚呼,士之能自修飾,立功名于世以取富貴,世莫不稱述之,若是而以為賢,不知此亦其外焉者耳。茍其中有不然,雖暴著于一時,而君子奚取焉。蓋昔孔子之門,其持己立身,不以小節而不閑,其論可謂嚴矣,而于虞仲、夷逸之徒,其人皆放于禮法之外,而孔子未嘗不深取之,蓋知其存于中者不茍然也。
昔吾亡友吳純甫,嘗稱玄朗之為人。歷指平生之知交,而獨言玄朗有高行,多大節,以其在于隱微幽獨之間,而不可誦言于人者,此玄朗之所以為賢,而人莫之知也。
玄朗姓沈氏,諱金馬,字天行,后更諱世麟,字明用,而自號玄朗。少有俊才,為文率意口占而成,與吳純甫、周于岐同里并知名。三人者,相善也,于岐宦達,位至大理寺丞,玄朗、純甫屢困于鄉闈,純甫晚乃得薦,其后一再試南宮,復不第以歿。然二人在學校中,名聲籍甚。太末方思道為昆山令,自負海內文學之士,而于玄朗、純甫,深所推獎。然純甫后益矜奮,治名園,與其徒講學論文,邑之才俊多歸焉。
玄朗自放于酒,無日不醉,往往對人皆醉中語也。常持胡餅,獨往來山中,或時髽髻裸袒行于市,遇不可意,即大罵。家貧,從縣令乞貸,令亦笑與之。有郡推官迎延為師,玄朗日與飲酒,不交一言,歲終謝去,瓶罌堆積滿庭。督學御史與之有故,檄令讀卷,玄朗不屑意,故為妄言卻之,御史莫能致也。玄朗于書強記,其后絕不觀,而架上書數千卷,指謂純甫曰:“吾神游其間矣。”其寄興清遠如此。
玄朗以嘉靖七年二月二十二日卒,年四十有二。有子一人,曰大宗。玄朗之祖諱愚,字通理;其從祖諱魯,字誠學,兄弟皆有文名。葬在邑中馬鞍山。純甫一日與予過之,指曰:“此玄朗家墓也。異時古柏甚奇,常郁郁蒼翠,以此代有文人,今忽枯萎,明用其不起矣。”已而果然。沈氏至今有仕者,獨玄朗負才氣以死,人猶謂之狂生云。嘉靖某年月日,附葬于朱瀝原之祖塋。純甫曰:“我宜為銘。”及純甫北上,大宗送之滸墅,泣以請。純甫許以南還,竟不果。于是大宗以屬之予。蓋又二十年,始為之書于墓上,此純甫之意也。嗚呼,純甫其亦可謂深知玄朗者矣。
張季翁墓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