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邑楊漸齋先生,以鄉(xiāng)進(jìn)士選調(diào)臺州府推官。先生之考平陽君,號為有風(fēng)烈,而先生承家學(xué),少有令名,以先生之才,宜不出于他人之下,其于理冤釋滯,寧有不盡其心者?而一與御史不合,曾不得少安其位也。雖然,于先生何愧?先生今老于安亭,年已七十,賦詩飲酒,與田夫野老相追逐,其樂豈有涯也?余獨(dú)惜夫天下常有遺才,而習(xí)于所偏重者不覺其弊,皆以為是當(dāng)然,而莫知所以救之,豈非世之君子之責(zé)哉?
先生以八月八日為誕辰,予弟有尚,先生之外孫婿也,來索此文。予之曾大父與平陽君同年交好,而予于先生亦在姻婭之末,不得以不文辭。然不敢為漫衍卑諂之談,以為世俗之文,非所以事先生也。
六母舅后江周翁壽序
有光少不能事先孺人,迨外祖之春秋高,又不能養(yǎng),至今每念外家,不勝《凱風(fēng)》寒泉之思。先孺人同祖兄弟十有二人,今皆以零謝,而唯六母舅存。隆慶二年,于是年八十矣。當(dāng)六母舅之生辰,有光方會朝京師,不能從諸兄弟于其日為壽。其秋,自吳興還,閉門不出者數(shù)月。今將有邢臺之役,而外家諸弟來告:“六母舅之壽,不可無子文也。”然河南兄之序美矣,有光何以復(fù)贅。
昔吾外曾祖世有惇德,生丈夫子四人,外祖最少,與諸伯祖并列第千墩浦之上。屬時承平,家給人足,兄弟怡怡然相樂也。先皇帝之初,諸祖相繼淪謝,而外祖最高年,然皆苦徭賦蹙耗矣。而河南兄以進(jìn)士起家,則周氏之隆盛,特加于前。然同祖昆季多不振,惟獨(dú)鐘于本支。中憲公以河南之貴受誥封,而六母舅保有世業(yè)。蓋四祖之家,惟伯祖故第,巋然獨(dú)存。至于今壽考者,六母舅一人而已。而子子夔,年亦六十有二,尤能孝養(yǎng)。吾外曾祖之子四人,而外祖最少最壽;伯祖之子亦四人,而六母舅最少,亦最壽,豈亦有數(shù)然耶?
夫人生百年如旦暮,此亦過者之論。先孺人長母舅一歲也,以今追先孺人之世,歲月遙遙,何其久也。短促者既如此,而長永者又如彼,百年之內(nèi),彭、殤之?dāng)?shù),可同日而論哉?有光亦何能無感也?六母舅居鄉(xiāng),鄉(xiāng)人有訟,不之官府而之其廬,其化服鄉(xiāng)人,有陳寔、王烈之風(fēng)。雖河南兄之隆,事諸父而以文稱之非諛者,顧有光何以復(fù)贅?然河南兄祝其八十,今八十有一矣。自八而一,以至于無窮,則吾文宜續(xù)河南之后者也。
周弦齋壽序
弦齋先生居昆山之千墩浦上,與吾母家周氏居相近也。異時周氏諸老人皆有厚德,饒于積聚,為子弟延師,曲有禮意。而先生嘗為之師,諸老人無不敬愛。久之,吾諸舅兄弟,無非先生弟子者。余少時,見吾外祖與先生游處,及吾諸舅兄弟之從先生游。今聞先生老而強(qiáng)壯如昔,往來千墩浦上,猶能步行十余里。每余見外氏從江南來,言及先生,未嘗不思少時之母家之室屋井里森森如也,周氏諸老人之厚德渾渾如也,吾外祖之與先生游處恂恂如也,吾舅若兄弟之從先生游龂龂如也。今室屋井里,非復(fù)昔時矣;吾外祖諸老人,無存者矣;舅氏惟長舅存耳,亦先生之弟子也,年七十余矣。兄弟中,河南行省參知政事子和最貴顯,亦已解組而歸,方日從先生于桑梓之間。俯仰今昔,覽時事之變化,人生之難久長如是,是不可不舉觴而為之賀也。
嘉靖丁巳某月日,先生八十之誕辰。子和既有文以發(fā)其潛德,余雖不見先生久,而少時所識其淳樸之貌,如在目前。吾弟子靜復(fù)來言于予,亦以予之知先生也。先生名果,字世高,姓周氏,別號弦齋云。
前山丘翁壽序
吳郡太湖之別,為淀山湖,湖水溢出為千墩浦,入于吳淞江。當(dāng)浦入江之處,地名千墩,環(huán)浦而居者,無慮數(shù)千家。而延福寺中浮圖矗立云表,舟行數(shù)里外,望之郁然,若有祥云瑞氣浮之。予少時之母家,時過其下,而浦上著姓,往往能識之。今其存者少矣,而子弟某,乃為予言丘翁之壽云。千墩有山名為秦柱峰,培丘耳,俗謂之山,而在翁所居之前,因以“前山”自號。翁年五十余,即付家事其子,日游延福寺中,與緇素之流為方外之交。每造精廬,談笑飲酒而已,家之有無,不知也。予未識丘翁,想見之而愛其人,以為人生百年之內(nèi),無可竟之事,終于馳騖而無所止,而翁以未老而傳,雖其家事亦無所問,況于人世之榮名乎?使翁在公卿大夫之位,寧肯冒寵利而不知休乎?使翁得休處之地,寧肯覬覦中朝,求起廢而更進(jìn)乎?
史稱萬石君歸老于家,子孫為小吏來謁,必朝服見之。有過失,為便坐,對案不食。雖燕居,必冠。以孝謹(jǐn)聞于郡國。而陸賈家居,出橐中裝賣千金,分其子為生產(chǎn),常安車駟馬,從歌舞,鼓琴瑟,侍者十人,過其子,給酒食,極歡。兩人志操不同,史皆稱之。使丘翁貴顯于世,蓋陸生之徒也。
嘉靖三十五年八月二十日,翁六十誕辰,其姻黨因予弟,來請其壽之文。予固有感于少時所熟游處,為之慨然,而又樂道其人,故論而序之。
戚思吶壽序
戚思吶先生,居城南隍壑?jǐn)喟堕g,非車馬跡所至,喧囂之音,隱隱水外,而蕭然有林野之趣。先生雅志離俗,儲藥于室,藝菊于圃,彈琴讀書,集鄉(xiāng)村之子弟,教以揖讓容與,應(yīng)答灑掃,彌老而不倦。過其門,歌誦之聲鏘鏘也。始吾祖為社會,先生在焉。吾祖常稱戚先生長者。又于幾案間,見戚先生詩。當(dāng)是時,余發(fā)始垂,會中諸老皆已皤然。今余年日長矣,諸皤然者自若也,往往有及百年者,而先生亦八十矣。余是以深喜諸公之難老,而吾祖輩之多壽,時道說之。
論者有以為,富貴壽考,天之所慳,而兼有之為難。是以龐眉皓發(fā)之叟,必在于山林泉石、枯槁沉溺之間,而華衣鼎食、厚享累積者,多摧折于中年。以余征之,殆非事實(shí),而要其理有不可誣者。蓋物取多則焦然不寧,有紛紜叢垢之集,而無恬愉靜逸之休,是不知旦暮之變,寒暑之移,而惴惴于百年之途者也。譬諸飲食,知味者希。君子之言壽,所以必歸之先生之徒歟?先生之子學(xué),以才藝馳聲郡校,將及于有司之薦。彼夫忽焉而驟至者,吾又知其不足以動先生矣。
陸思軒壽序
予友季子昻,與陸君思軒同學(xué)相善。君于是年六十,子昻屬予為壽之文。東吳之俗,號為淫侈,然于養(yǎng)生之禮,未能具也,獨(dú)隆于為壽。人自五十以上,每旬而加,必于其誕之辰,召其鄉(xiāng)里親戚為盛會,又有壽之文,多至數(shù)十首,張之壁間。而來會者飲酒而已,亦少睇其壁間之文,故文不必其佳,凡橫目二足之徒,皆可為也。予居是邑,亦若列御寇之在鄭之鄙,眾庶而已,故凡來求文為壽者,常不拒逆其意,以與之并馳于橫目二足之徒之間,亦以見予之潦倒也。雖然,子昻之為陸君,豈泛而求之,予亦豈泛而應(yīng)之耶?
陸君居縣之華翔村,往年太仆桐城趙子舉來昆山,嘗至其地,見其土田肥美,江流環(huán)繞。問知予家舊業(yè)而后失之,子舉力勸予復(fù)其故,而未能也。蓋吳淞江水灌溉之利為大,華翔居江之要,宋置新江驛于此。新江即吳淞江,古所謂婁江也。雖然,同學(xué)而異造,同賈而異售,同工而異巧,同稼而異獲,將存其人耳。君居華翔,獨(dú)以善穡稱,歲不失其公家之奉,而以其贏自給,雖當(dāng)師旅饑饉之年,而寬然其有余。古所謂孝弟力田者也,所謂善良敦樸者也,所謂周于利、兇年不能害者也,子昻其以是取之與!
先是,君之子豫卿,謁選在京師,求嚴(yán)學(xué)士敏卿之文以為壽。煌煌乎玉堂金馬之制作,鄉(xiāng)里有榮焉。然嚴(yán)公之文,所聞異辭,欲道君之實(shí)者,宜有待于予言矣。雖然,予視君之貌尚少也,則君今之為壽太蚤,子昻之請亦太蚤。姑以是倍之為百二十。于是,子昻來屬予文,予可無辭,而予與子昻、陸君相與嘯歌田里,以效華封人之祝。(鈔本作“效華封人祝今天子萬年之壽,其可乎?”今從常熟本。)
東莊孫君七十壽序
昔孔氏之門,尊屢空而下貨殖,衣敝袍,不恥與狐貉者立。至太史公,乃為《貨殖傳》,后之為史者訾之,以為崇勢利而羞貧賤,而吾以為不然。彼以李陵之禍,發(fā)憤有激而云爾。故謂季次、原憲讀書,懷獨(dú)行君子之德,空室蓬戶,褐衣蔬食,以終其身,四百余年,弟子志之不倦。豈有輕于季次、原憲而為此言哉?其稱袁盎斥安陵富人之語云:“公等日從數(shù)騎,一旦緩急,豈足恃乎?”天下攘攘,皆為利來,蓋深嘆之也。晉劉殷未遇時,嘗乞貸于人,輒云:“俟他日顯貴,而以償汝。”其后殷果位至三公。殷之負(fù)氣固高,而為之貸之者亦賢矣。
昆山為縣在瀕海,然其人時有能致富埒封君者。近年以來稱賢者,曰孫君。孫君自其先人與尚書周康僖公有親,公甚愛敬之。其為人誠篤,用是能以致富饒,至孫君尤甚,故其業(yè)益大。然恂恂如寒士,邑之人士皆樂與之游,而有以緩急告者,時能趒恤之。于是,君年七十。里之往為壽者,皆賢士大夫也,而予友秦起仁又與之姻,言于余,以為君非獨(dú)饒于貲,且優(yōu)于德也。夫祝人之壽而稱其德,古者謂之善頌禱。若君者,太史公猶將樂道之,予以是為之序云。
侗庵陸翁八十壽序
由吳之葑門東出,皆湖蕩,又東為沉湖,沉湖之東為甫里。余嘗泛湖中,水波浩渺,遙望西山如一抹。湖上人家,隱見煙雨中,舟人指點(diǎn)故冢宰陸公之居在焉。陸氏之來已久,自冢宰公至于今,百年間科名相繼。蓋水澤之雝區(qū),東南靈秀所發(fā),而鐘于其家。至如山澤之癯,含淳抱質(zhì),如璞之玉,若侗庵翁者,尤難得也。
翁,冢宰家子弟,游成均,以舍選為幕官。其于市朝之跡,未嘗不涉也,而自幼至老,不知世間有機(jī)事。人以侗庵稱之,蓋當(dāng)其名云。吾觀于翁,而知天地太古之氣,性情之理,猶未盡散于亂惑之中。使世多如翁者,則朝廷之事清,而有司之務(wù)寡矣。翁夫婦兄弟皆高年,三子鼎立,而先是其孫舉于鄉(xiāng),而兩外孫亦同舉,以此卜陸氏之后日昌,而翁之福履日綏也。甲子春十有三日,為翁八十之誕辰。其婿張君具豆觴,即翁之所,以為壽。因道翁之美,而請余為之序。
余少時嘗之虞山下,老子之宮有檜,蓋蕭梁時物也。余始識翁于此,是時翁年尚少,同游有三四人,婆娑古檜之下,相與太息,以為此樹自天監(jiān)至今一千二十有八年,來觀游者,不知幾世幾人也。今同時游者皆化去,而翁獨(dú)高年壽考,信知萬物之得于天,其短長之相懸絕,念之不能不憮然也。不知何日當(dāng)復(fù)從翁為海虞之游,相與共數(shù)此檜至今,又不知一千幾百年矣!愿因張君為約,翁其許我乎?
望湖曹翁六十壽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