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足劫運】縣境有北寧鐵路貫其中，沿線村密產(chǎn)饒，固沃土也，唐、坊、胥各莊各設(shè)車站。有清庚于聯(lián)軍之役，俄軍過境較多，淫辱婦女后，攫繡舄，聯(lián)綴胸帶間，累累多只，各式畢具。若輩聚談，相與指笑，或交互驗觀，恣其歡謔。小腳婦女留家未遠(yuǎn)揚者，罕弗罹劫。村媼稱此期為“鬧毛子”，談及猶切齒作恨也。乃逾時三十余載，境之南部自小集鎮(zhèn)迄西河莊一帶，有民國廿二年鄭桂林部之肆擾。姿首較美之婦女，受害尤甚于北寧路沿線南北之村鄉(xiāng)。若輩勒婦裸身駢臥，依腹作案，供竹戰(zhàn)之戲?；驍?shù)女赤體仰臥，供若輩為飲酌之幾。而凡纖足者，必弛去足帛，意厭則叱去。至搜索鈔票者，遇婦女恒探懷搜襠不少恤，雖足帛亦層層褫視，恐黠慧者夾隱帛層以幸免也。

【新嫁娘之蓮足】境內(nèi)蓮風(fēng)盛時，新嫁娘之夫家重纖蓮逾于姿首。入門后，足之大小，榮辱系之矣。初娶至門，村眾環(huán)喜轎或喜車凝眸逼視者，首為蓮足。吉時既至，舒足下車，纖妙者立邀高譽，戚朋以為贊，翁姑以為慰。拜堂后，新郎已睹真象，小則安，大則戚，愛憎已預(yù)判焉。侉子莊某君，每在戚友家觀婚禮，輒評議新婦足式以快口。比已婚，而妻足適為臃腫歪大者，乃大恚。抵夕，家人遍覓新郎不得，終于寺內(nèi)搜遇之，已淚眼紅腫，泣不成聲矣。又某村寡媼之獨于成婚，當(dāng)夕審妻為四寸許大足，大憤，翌晨欲束裝逃關(guān)外。母百央，許躬纏媳足，始未行。三朝后，阿母喚媳，曉以失婿意，令于碎碗成渣，以帛浸水敷磁渣，為媳束足。嚴(yán)束一周，足已腐潰，半載后縮小及三寸，乃休役焉。又某村有舉孝廉某翁，子授室。新婦娶至門，適媳蓮足碩肥，下轎觀眾騰笑。翁睹狀悲極而暈僵，比救醒，終生憎媳，需役皆不喚之。予友蕭君并盲伊戚某氏子，娶張姓女，女固師范畢業(yè)者也。涓吉有日，翁姑達(dá)媒意，謂必令媳纏足方成禮，否則寧另聘耳。女家不得已從之，距吉期約半載，女日夜嚴(yán)束，刻意謀纖削。比娶，已成五寸之半大腳，迨新潮勃興，不復(fù)有此苦矣。

【蓮舄之變遷】建國以前，蓮風(fēng)尚熾，女舄重弓形，穴洞穹隆，俗稱“貓鉆洞”。足帛以外，緊兜軟履；軟履之外，再套靴兜。靴兜色尚白，形如小襪，去尖約寸許。襪邊開口，套著軟履之外，用褲掩覆，扎以各色腳帶。坐炕時，軟履之采端微露腿際，妙麗絕倫。下炕再著弓鞋，此鞋皆高裝，俗稱“靴子”，緊括蓮足，花簇滿幫。老者尚玄色，少壯喜紅綠色，而紅靴最為普遍。民國四、五年，平底坤鞋自平、津、滬、漢傳入，靴兜屏去，改著小襪，尖瘦圓細(xì)，緊括有力。坤鞋均平底，底系布質(zhì)，短臉尖口，銳瘦之至。然城鎮(zhèn)婦女先習(xí)著之，村鄉(xiāng)仍以弓鞋為多，特弓勢不若前之穹高耳。迨機織線襪流入境內(nèi)，坤式、男式，取用甚便，富宅婦女首用之，貧戶嫌其價昂，仍御布襪也。自民國十七年以后，放足運動日著成效，纖足者已成共棄。每制履寬松，內(nèi)襯棉絮，以掩其尖細(xì)；式樣效男，圓口尖口，均覆足背；或配扣紐，隨意啟御。襪式亦日肥，與童襪略同。富者或御革履絲襪，以耀鄰里；即貧家亦喜機制線襪，特非嘉節(jié)不肯著，平時皆截縫少壯男襪改做而成。弓鞋非在山陬僻鄉(xiāng)，不易獲睹矣。

【《花為媒》之放足】評戲有《花為媒》一出，結(jié)構(gòu)平常，技藝亦遜，然于提倡放足，其功不可沒焉。蓋其中有“勸放足”一段，唱詞頗中肯綮。百代公司李金順唱《花為媒》一片，恰滿錄此詞。社教人員下鄉(xiāng)辦巡回講演，若攜此片插唱，較演說尤為有力。以邑內(nèi)婦女喜聽評戲，是出蓋家喻戶曉者。

【纖蓮負(fù)笈】境內(nèi)小學(xué)，數(shù)達(dá)四百，而女校未及十分之一，大抵多男女合班教學(xué)耳。鎮(zhèn)市通衢，女生御履與男生略異者，僅質(zhì)材多用艷色，不似男生之統(tǒng)為皂白耳。惟境北山村，幼女仍多纏足，競瘦之風(fēng)尚未稍減。各校女生每留辮弗剪，纖足飾肥履，入校讀書。蓋雖讀書識字而家庭仍喜舊飾，冀一旦遣嫁猶是古型，往返戚黨不致為頑固尊長所曬議也。某校適位山坳，女生一個學(xué)級，悉屬瘦蓮，著黑布尖履。詢以何不放足，則親命束縛及夫家預(yù)囑之因為多。舊俗之威尚不可侮，僻村尤彰顯也。

【飛機聲下之遺舄】民國二十二年夏歷三月二十三日，為城南天宮寺廟會。仕媛窮媼、幼婦稚女，無不絡(luò)繹而來；近鄉(xiāng)遠(yuǎn)村，或乘車，或步行，天足、弓足，各式均有。是日，有日本偵察機自東南方來。聞天空嗡嗡聲，初弗置意也，已而愈望愈近，竟低飛繞廟會數(shù)匝。男眾狂奔，女則駭哭，天足名閨尚能大步急逃，小足者搖臀劃臂，鴨步鳧趨。比飛機低飛至頂，爬行蠕動，履遺罔囗，抵家僅慶離厄，罕計舄歸何人。以故轍傍隴畔，時有女舄。黠者掬拾納囊，歸獻細(xì)君，既添諧料，且受實利焉。

【阿母施纏之三態(tài)】阿母為女施纏，自初纏以迄纏成，可析三態(tài)：初纏之時，甘言誑誘，極似漁翁之餌魚；及纏之以恒，嚴(yán)束狠棰，又似獄吏之遇犯囚；足將纏成，指導(dǎo)鞋祥及妙姿，語溫意摯，儼若循循善教之良師矣。

【夾藏鞋樣之《圣經(jīng)》】村女多不識字，纏足者尤甚。各鎮(zhèn)演劇，及各寺廟盛會，每有教友售《新舊約圣經(jīng)》者，設(shè)攤布售，每冊取資僅銅元一枚。無知婦女利其圖文精美，價復(fù)極廉，多購備一二冊，以為夾藏鞋樣及各色絲線之需，殊為瀆褻《圣經(jīng)》。予見及，恒溫語誡之。

【閨友攀談之賽足】纏足婦女，閨友攀談之時較多。若輩正言之外，時互驗?zāi)箅p蓮，彼此企譽。遇有鞋式新穎，取紙仿剪。或艷其足軟，頻以質(zhì)詰，囅然應(yīng)答，無復(fù)秘惜，誠閨閣之韻事也。

【老姐放足】婦媼在五十歲以上者，弓纖難移，展放徒勞。以骨質(zhì)硬化，固型如鐵，有心趨新，無術(shù)酬償也。乃各村名族大家，老媼亦不甘服舊，飾為摩登。鞋則碩肥，行如拖曳，艱窘之狀，有逾初纏。其志可嘉，其行亦殊嫌牽強也。

津門蓮事記略阿辛天津為九河經(jīng)流入海之要沖，南北交通胥會于此，故四方來居者日多，風(fēng)俗至龐雜。于是纏足一事，亦合南北而融冶之，無專長焉。清以前殆不可考，清時影像行樂圖多不露足，蓋以為褻也。欲求其仿佛，只克于舊雕牙及舊油畫鏡片（非西洋油畫），或春宮秘戲圖中得見一二。然此諸品僅可旁證，亦不能確定為天津產(chǎn)也。文字之中，純指天津而描摹如繪者，亦甚罕見。有之惟《小老媽贊》、《美婦人》及《美人贊》，尚能就文詞而想象及之。此數(shù)則見《香蓮掠?！分?，皆屬清道、咸時京津附近情形，天津之式當(dāng)不外乎此也。道、咸以降，至于同、光，當(dāng)無甚變易，由津附近楊柳青鎮(zhèn)舊年畫中及舊板印春冊中可見也。其式咸同于余所繪清光緒二十年時天津纏足外觀式，不過鞋尖尤彎曲，鞋底尤穹窿耳。

光緒二十六年以后，國人漸知纏足之弊，群起而提倡解放。是時纏足之形，亦漸臻俏麗，于是新者日新，而舊者遂愈趨于狼狽。共和初元，吾友王君伯辰組織改良社會圖畫館。屬余為畫《纏足苦》小畫以為諷勸，余并編《纏足苦》俚詞題于畫上云：大家請坐細(xì)聽盲，女子纏腳真可憐。不把字寫不把書念，纏足算是頭一關(guān)。要是不把腳來裹，人人都說真萬難。有的說，為母的不把女兒管，任著意兒教他瘋癲。好好的成了大腳片，將來的親事怎么辦？有的說，誰家的姑娘模樣好，兩只大腳討人嫌；誰家媳婦倒亦俏，可惜腳大不十全。單把兩腳看的重，諸如此類亦說不完。要論腳兒都是一樣，何必裹出了兩個尖？請大家把圖看，小姑娘裹腳多么可憐，疼的直把親娘喊；狠心的娘兒緊裹連連，骨頭折了亦不管，皮肉爛了亦不然。小姑娘可犯甚么罪，同受刑法一樣般？斬犯不過一刀苦，這樣活罪受怎算完？有錢之家把腳裹，有的是老媽步步攙；無錢之家把腳裹，疼得扶墻不耐煩。亦有小腳能走路，一步邁不了四字全。左一挪，右一閃，彎腰摔袖腿發(fā)酸。通共不過一條巷，累的氣喘汗?jié)i漣。平時如此還罷了，遇見點兒事可怎么辦？諸位記得庚子年，招災(zāi)惹禍的義和拳。六月十八天津城破，逃難的女女又男男。倒是男子腳得力，幾步闖出了鬼門關(guān)。拋下婦女無人管，扶墻靠壁力如棉。平時要小還要小，這時越小越為難。就是不遇反和亂，亦是大腳好端端。如今亦有婦和女，把那小小坤鞋穿。明著說是放了腳，暗地還把腳來纏。奉勸大家聽我言，努力放腳莫流連?，F(xiàn)在共和第一年，要知男女講平權(quán)。如果不把腳來裹，男女原是一樣般。男子能辦的女亦能辦，男子的利益女子亦當(dāng)沾。何苦纏著兩只腳，炕頭上受死一百年。不信請看天足女，精神活潑多么自然。陸闡哉女士，名文輔，為天津女子放足之一人，亦為天津首出之女教育家，時為清光緒二十八、九年。最初成立之女小學(xué)，為城隍廟街陸家門前喬氏及城西大伙巷金氏。鼓吹成功者，為天津教育家陳哲甫先生，女士之出，亦陳公代金、喬兩氏來聘者也。其時來受業(yè)之女弟子多屬耆舊之家。首隨女士放足者，如林墨青先生女公子、胡玉孫先生女公子懋矩，及閻錫麒、錫珩姊妹（名詩家趙幼梅先生之媳閻錫清、清之姊錫時亦從女士讀）等，都六七十人。其時嚴(yán)范孫先生宅亦立有嚴(yán)氏女塾，入學(xué)者皆放足焉。女士復(fù)勸學(xué)生家屬，諄諄講解放足之益，幾若布道，一時崇拜者眾，放足者日多。其后官校逐漸成立，女生往來，大多數(shù)青鞋白襪，指舒掌平矣。

教育家胡玉孫曾作《勸放足歌》，由音樂家張幼臣譜調(diào)。上自師范，下至小學(xué)，皆授為課程。宣統(tǒng)元年，余任浙江公立兩等小學(xué)校（在天津英租界后街、老順記洋行旁，旅津浙人所創(chuàng)辦者）教員時，猶以此歌教學(xué)生也。茲記歌詞調(diào)如下，斯時調(diào)用簡譜，原式錄出，以存其真。

勸放足歌Ｃ調(diào)４／４（１）五齡女子吞聲哭，哭向床前問慈母；（２）少小學(xué)生向母啼，兒后不娶纏足妻。母親愛兒自孩提，為何縛兒如縛雞？先生昨日向兒道，纏足女子何大愚！（１）兒足骨折兒心碎，困守閨門難動移。（２）書不能讀字不識，困守閨門難動移。鄰家有女已放足，走向?qū)W堂去讀書。母親愛兒處孩提，莫給兒娶纏足妻。

天津北門外侯家后為舊時妓女總匯，舉凡歸賈胡同一帶，林立皆妓館也。光緒庚于后，就余所知，此處以纖足著名之妓，曰賈玉文、曰白金寶（非姓白，以其膚色白也），皆友識也。金寶所著之靴子，余曾對而圖寫之。此稿藏之至今，未曾設(shè)色，前塵如夢，思之索然。

清光緒三十三年丁未，同溫予英、顧叔度二君組織《人鏡報》館于日租界德慶里（現(xiàn)為福仙池澡堂），比鄰為女伶王克琴及杜云卿、云紅、云美、云喜所謂“四杜”者所居?？饲倨せ苫ㄉ?，云卿秦腔花衫，云紅青衫，云美丑婆，云喜生，皆秦腔。舍云美外，悉纖足?？饲僮阕罾w，名最著。時克琴正排《坐樓殺惜》，日日于午餐前聞其演唱四平調(diào)，登臺時亦時時故顯弄其纖足。杜云卿尤甚。四杜中云紅較莊重，足亦最纖。

庚子前后，津中男子亦有裹足之習(xí)，蓋半由于所謂“相姑”者浸染而來也，乃竟普遍于少爺社會。著襪之先，先裹以方布，曰“包腳布”，亦簡稱曰“腳布”者。后再著襪，襪極緊，所謂“包腳面兒的襪子”，必著后足面近腕部，僅成效個緊褶，不得使其肥而壅起也。足之式，以尖、瘦、薄、平、正為宗。所著之鞋為京式雙臉兒，鞋之前頭極短，相并緝雙皮滾于，青緞鑲而色緞地。著時鞋前頭之長僅及足第二趾第二骨節(jié)處，腿帶束處極高，而褲之下口須緊貼而不外哆，是名“京腿兒”。其后又有所謂“海式鞋”，一反前式，鞋之前頭極長，而足式尤重在“薄”字始克著也。同時婦于之旗妝而不著小底旗鞋者，亦多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