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君能有幾多愁?卻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后主詞,寫愁可謂至矣。余最愛白門凌秀才霄《秦淮春漲》詩云:「春情從此如春水,傍著闌干日夜生。」寫情亦可云獨到。二君皆借春水以喻,然一覺傷心欲絕,一覺逸興遄飛,則二君之所遇然也。
「蟬曳殘聲過別枝」,實屬體物之妙。余又見殘聲未到別枝,而半道復為雀所食者,雀嗉中尚若音響,曾作《哺蟬行》云:「一蟬響一枝,十蟬響十柯,閑開四面窗,蟬響何其多。余聲尚未到別樹,黃雀突來將汝哺。微蟲雖小響未沈,倘向黃雀喉中尋。」亦可見天地間景物,無所不有,苦吟者亦描寫不盡耳。
《左傳》:蔡哀侯見息媯弗賓,又云楚子元欲蠱文夫人,及子元反自鄭,遂處王宮。曰「弗賓」,曰「欲蠱」,蓋好色之招釁也。今漢水入江處,有桃花夫人廟,相傳即息夫人。余嘗題一絕云:「空將妾貌比桃妍,石上桃花色可憐。何似望夫山上石,不回頭已一千年。」吊之亦原之耳。《詩序》言江漢之女,被文王之化,有不為強暴所污者。是知遇強暴而不污,惟第一等烈女子能之,若息媯之遇楚文,高澄妻之值高洋,皆所云強暴之污也。洋之禽獸行,固不足責;楚文能為伐蔡復仇,似良心尚有未泯處。至子元蠱之成與否,尚屬疑案。總之,悲其遇可也。原其心亦可也。若元微之之崔氏,則失之于前;陸務觀之妻唐氏,則失之于后。又不可援息媯之例。女子不幸而作秋胡之妻、樂羊之婦。然身可死,名不可沒也。若息媯者,則又恨其名之傳也。
如畫溪山,必須畫舫乃稱。平山堂之舫,不及西子湖,西子湖之舫,不及桃葉渡。至若山陰鏡湖之舟,雖船船皆畫,然正如薄笨之車,旋轉不便耳。
虎邱泛舟,以朱翠炫目勝。秦淮泛舟,以絲竹沸耳勝。平山堂泛舟,以園林池館稱心勝。若西子湖、鑒湖,則以上三者,春秋佳日,時時有之。又加以山水清華,洞壑奇妙,風云變化,煙雨迷離,覺可以娛心志、悅耳目者,無逾此也。外如鴛鴦湖之百重楊柳,消夏灣之千里芙蕖,柳色花光,亦其次也。
余屢夢至一處:石厓陗削,門外有古澗,時濯足其中。遇有不稱心事,輒誦舊作二句云:「久無胸次居公等,別有池臺寄夢中。」即指此也。
李青蓮之詩,佳處在不著紙;杜浣花之詩,佳處在力透紙背;韓昌黎之詩,佳處在「字向紙上皆軒昂」。
漢昭帝十四歲,識上書人之詐。顯宗八歲,辨奏牘之誣。皆所謂「生而知之」者。魏高貴鄉公亦然,特所遇不幸耳。漢靈帝之不登高,晉惠帝之「何不食肉糜」,則真下愚耳。然以惠帝之愚暗,而于嵇紹之死,則曰「侍中血弗浣」。成帝之童蒙,而于劉超、鍾雅之遇害,則云「還我侍中右衛」。是知惟忠義可以感人,無智愚賢不肖之異矣。
蘇端明為《上清官碑》改作一事,不敢斥言,作一詩嫁名唐代云:「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載斷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近時朱檢討彝尊因事斥出南書房,亦有一絕云:「海內文章有定評,南來庾信北徐陵。誰知著作修文殿,物論翻歸祖孝征。」二公意皆有所指。然非二公之才望學殖,亦不敢作此詩也。
歐陽公善詩而不善評詩,如所推蘇子美、梅圣俞,皆非冠絕一代之才。又自詡《廬山高》一篇,在公集中,亦屬中下。甚矣,知人知己之難也。
歐陽公「行人舉頭飛鳥驚」七字,畢竟不凡。
幔亭張樂,艷說中秋,蘭亭賦詩,韻傳上巳。黃羅傳柑之在元夜,白衣送酒之屬重陽,以及曲江之三月三日,驪山之七月七夕,皆藉詩文得傳。他若盱江之五日,上河之清明,又以圖繪益著。文人筆墨,有益于良辰勝地如此。
明李空同、王弇州皆以長句得名,李之「戰勝歸來血洗刀,白日不動青天高」,王之「老夫興發不可刪,大海回風生紫瀾」,皆屬歌行中杰作。
近時長沙張進士九征、吾鄉萬進士應馨,才氣皆風發泉涌,惜尚多浮響。
王新城尚書作《聲調譜》,然尚書生平所作七言歌行,實受聲調之累。唐宋名家,大家均不若此。「寧可枝頭抱香死,不曾吹墮北風中。」「此世但除君父外,不曾別受一人恩。」此宋末鄭所南思肖詩也。讀之頑夫廉、懦夫立志。
言情之作,至魂夢往來,可云至矣。潛山丁秀才鵬年又翻進一層云:「如何夢亦相逢少?怕我傷心未肯來。」
商太守盤《秋霞曲》、楊戶部芳燦《鳳齡曲》,皆能敘小兒女情事,宛轉關生。然淋漓盡致中,下語復極有分寸,則商為過之。
詩人愛用六朝,然能出新意者亦少。惟陳布衣毅《牛首山》詩極為警策,云:「似愁人世興亡速,不肯回頭望六朝。」
無錫一縣,明及本朝進士第一凡三人,而皆名皋:正德九年唐皋,曾寓居無錫;萬歷二年孫繼皋,今歲嘉慶六年辛酉恩科則顧皋。不及二百年,三人相繼魁天下,而皆名皋,亦異事也。
詩人用意,有不謀而合者,宋陳子高詩云:「淚眼生憎好天氣,離腸偏觸病心情。」而吾友汪助教端光云:「并無岐路傷離別,正是華年算死生。」雖取徑各別,而用意則同。然二聯亦皆前人所未道也。
王新城《居易錄》載鼎甲之衰,未有如康熙丁丑者:狀元李蟠以科場事流徙奉天,榜眼嚴虞惇以子弟中式降調,探花姜宸英亦以科場事牽涉卒于請室。余謂康熙癸未亦然:狀元王式丹以江南科場事牽涉卒于罪所。榜眼趙晉以辛卯江南主試賄賂狼藉,為巡撫張伯行參奏伏法;探花錢名世則以年羹堯黨,世宗憲皇帝特書「名教罪人」四字賜之。乾隆乙未科一甲三人亦不利:狀元吳錫齡、探花沈清藻皆及第后未一年即卒,榜眼汪鏞以傳臚不到,未受職先已罰俸,官編修幾三十年,垂老始改御史。
高東井孝廉,高才不遇,所作詩亦時有憤時嫉俗之語。嘗記其《觀劇》一絕云:「曲江宴上探花回,試窘師門卻費才。端莫輕他由竇客,許多卿相此中來。」
李太白詩「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長風沙今在安慶府懷寧縣,即石牌灣也。《宋史周湛傳》:「為江淮發運使,上言大江歷舒州長風沙,其地最險,謂之石碑灣。湛役三千萬工,鑿河十里以避之。人以為利。」《水經注》:「江水徑長風山南,得長風口,江浦也。」
「錢唐門外卸蒲帆,小婢相扶上岸攙。一晌當風立無奈,夕陽紅透紫羅衫。」此余癸巳年初到西湖作也,不復存稿。戊午冬,乞假歸,薄游湖上,于春渚征君扇頭見之。
*羅世材,湖北人,成嘉慶四年進士,距鄉試時,已十一上春官矣。其題號舍詩曰:「年年棄甲笑于思,依舊青鞋布韈來。三十三回燒畫燭,可知蠟淚已成堆。」羅多髯,故以自嘲云。其房師潘學士世恩為余言之。
章編修道鴻,甲午江南解元也。是科余本擬第一人,房師以制藝中數語恐犯磨勘,力言于主司,抑置副榜第一,而章遂首多士矣。張亦十一上春官,及入翰林,已為余七科后輩,功名之遲速有定如此。康熙中,粵東梁佩蘭亦十二上春官,方得第,然選庶吉士未及散館而卒。
「古來才大難為用」,杜工部詩也。《新唐書隱逸孫思邈傳》:「獨狐信異之曰:『圣童也,顧器大難為用。』」或即工部語所本。
李學士中簡在上書房最久,諸皇子皆服其品學。乾隆乙酉歲秋,上偶以「鳩喚雨」命題,試內廷諸翰林,君詩最速成,中一聯云:「愆陽猶可挽,拙性本無他。」
應制、應試,皆例用八韻詩。八韻詩于諸體中,又若別成一格。有作家而不能作八韻詩者,有八韻詩工而實非作家者。如項郎中家達,貴主事征,雖不以詩名家,而八韻則極工。項壬子年考差題為《王道如龍首得籠字》,五六云:「詎必全身見,能令眾體從。」貴己酉年朝考題為《草色遙看近卻無得無字》,五六云:「綠歸行馬外,青入濯龍無。」可云工矣。吳祭酒錫麒,諸作外,復工此體,然庚戌考差題為《林表明霽色得寒字》,吳頸聯下句云:「照破萬家寒」,時閱卷者為大學士伯和坤,忽大驚曰:「此卷有破家字,斷不可取。」吳卷由此斥落。足見場屋中詩文,即字句亦須檢點。
詩有自然超脫,雖不作富貴語,而必非酸寒人所能到者。馮相國英廉《詠雪》詩:「填平世上崎嶇路,冷到人間富貴家」,畢尚書沅《喜雨》詩:「五更陡入清涼夢,萬物平添歡喜心」之類是也。
近人作金山詩,五言以方上舍正澍「萬古不知地,全山如在舟」二語為最,七言以童山人鈺「重迭樓臺知地少,奔騰江海覺天忙」二語為最。
余有《憶女紡孫》詩云:「不是阿耶偏愛汝,歸寧無母最傷心。」及讀浚縣周大令遇渭詩《送女》云:「來時有母去時無」,則兩層并作一層,益覺沈痛。
商太守盤詩似勝于袁大令枚,以新警而不佻也。
余頗不喜吾鄉邵山人長蘅詩,以其作意矜情,描頭畫角,而又無真性情與氣也。晚年,入宋商邱犖幕,則復學步邯鄲,益不足觀。其散體文,亦惟有古人面目,苦無獨到處。
原壤《貍首》之歌,已開阮籍之先,賴圣人能救正之耳。
靜者心多妙。體物之工,亦惟靜者能之。如柳柳州「回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李嘉佑「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鹵莽人能體會及此否?
詩家例用倒句法,方覺奇峭生動,如韓之《雉帶箭》云:「將軍大笑官吏賀,五色離披馬前墮」。杜之《冬狩行》云:「草中狐兔盡何益?天子不在咸陽宮。」使上下句各倒轉,則平率已甚。夫人能為之,不必韓、杜矣。
作牡丹詩自不宜寒儉,即如前人詩:「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比體也。「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諷諭體也。外如「看到子孫能幾家」,「一生能得幾回看?」皆是空處著筆,能實詮題面者實少。若不得已求其次,則唐李山甫之「數苞仙艷火中出,一片異香天上來」,宋潘紫巖之「一縷暗藏金世界,千重高擁玉樓臺」,尚能形容盡致。余自少至今,牡丹詩不下數十首,然實詮題面者,亦殊不多,今略附數聯于后。辛酉年《三月十五日在舍間看牡丹》詩:「得天獨厚開盈尺,與月同圓到十分」;壬子年《京邸國花堂看牡丹》詩:「縱教風雨無寒色,占得樓臺是此花」;今歲《培園看牡丹》詩:「十里散香蘇地脈,萬花低首避天人」又:「當晝乍舒千尺錦,殿春仍與十分香」;及少日里中《騰光館看牡丹》詩:「調脂金鼎儼同味,承露玉盤饒異香。」與本日所作六首,不知可有一二語能彷佛花王體格否?
白牡丹詩,以唐韋端己「入門惟覺一庭香」,及開元明公「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向月中看」為最。近人詩「富貴叢中本色難」,亦其次也。余昨在宣城張司訓珍席上詠白牡丹云:「三霄雨露承青帝,一朵芳菲號素王。」以花在泮池旁,或尚切題也。
紅牡丹詩,前人絕少。余前在同鄉劉宮贊種之席上,賦牡丹詩,中二聯云:「神仙隊里仍耽酒,富貴叢中獨賜緋。影共朝霞相激射,情于紅袖最因依。」僅敷衍題字,不能工也。
太倉王秀才芥子,有牡丹詩一聯云:「相公自進姚黃種,妃子徧吟李白詩。」為一時所傳誦。然究傷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