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文之可傳者有五: 一曰性,二曰情,三曰氣,四曰趣,五曰格。詩文之以至性流露者,自六經(jīng)四始而外,代殊不乏,然不數(shù)數(shù)覯也。其情之纏綿悱惻,令人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哀,可以樂,則三百篇及《楚騷》等皆無不然。河梁桐樹之于友朋,秦嘉荀粲之于夫婦,其用情雖不同,而情之至則一也。至詩文之有真氣者,秦漢以降,孔北海、劉越石以迄有唐李、杜、韓、高、岑諸人,其尤著也。趣亦有三:有天趣,有生趣,有別趣。莊漆園、陶彭澤之作,可云有天趣者矣;元道州、韋蘇州亦其次也。東方朔之《客難》,枚叔之《七發(fā)》以及阮籍《詠懷》、郭璞《游仙》,可云有生趣者矣。《僮約》之作、《頭責(zé)》之文以及鮑明遠(yuǎn)、江文通之涉筆,可云有別趣者矣。至詩文講格律,已入下乘。然一代亦必有數(shù)人,如王莽之摹《大誥》,蘇綽之仿《尚書》,其流弊必至于此。明李空同、李于鱗輩,一字一句,必規(guī)仿漢魏、三唐,甚至有竄易古人詩文一二十字,即名為己作者,此與蘇綽等亦何以異?本朝邵子湘、方望溪之文,王文簡之詩,亦不免有此病,則拘拘于格律之失也。
李太白或以為隴西人,或以為蜀人,或以為山東人。今以新舊《唐書》本傳及集中詩校之,云白十歲通詩書,既長,隱岷山,又為益州長史蘇颋所禮。是白為蜀人無疑。嗣后客任城,又與孔巢父等稱「竹溪六逸」,皆在山東。杜甫詩據(jù)見在而言,故云「近來海內(nèi)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也。至隴西李氏之望,又非居地。
李、杜皆當(dāng)稱「拾遺」。肅宗至德二年,拜甫為左拾遺;代宗立,以左拾遺召白,而白已卒。若甫稱「工部」,則劍南參幕曰檢校之官;李稱「翰林」,則賀知章薦舉時供奉之署,皆非實職,故云當(dāng)稱拾遺為是。況皆朝廷之所授也。
宋朱嚴(yán)第三人及第,王禹偁贈詩曰:「榜眼科名釋褐初」,是宋人亦以第三人為榜眼。
人之一生,皆從忙里過卻。試思百事悤忙,即富貴有何趣味?故富貴而能閑者,上也。否則寧可不富貴,不可不閑。余在翰林日,冬仲大雪,忽同年張船山過訪,遂相與縱飲,興豪而酒少,因掃庭畔雪入酒足之。曾有句云:「閑中富貴誰能有?白玉黃金合成酒。」此閑中一重公案也。及自伊犁蒙恩赦歸,抵家日偶賦一絕云:「病余纔得卸橐鞬,桃李迎門恍欲言。從此卻營閑富貴,蝦蟆給廩鶴乘軒。」蓋散人之樂,實有形神并釋、魂夢俱恬者。此又閑中公案之一重也。此詩偶忘編入集,附記于此。
陶彭澤詩,有化工氣象。余則惟能描摩山水、刻畫風(fēng)云,如潘、陸、鮑、左、二謝等是矣。
臧洪之節(jié),過于魯連。弘演之忠,逾于豫讓。高漸離之友誼,青萍子之后勁也。欒布之義烈,王叔治之先聲也。
姑蘇、姑胥、姑余,皆一地也。姑、胥、余并音同。《淮南覽冥訓(xùn)》:「軼鹍雞于姑余。」高誘注:「姑余,山名,在吳。」
忠義奮發(fā)之語,有古今一致者。祖逖渡江,中流擊楫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fù)反者,有如此江!」宋岳飛傳:除荊南鄂州制置使,渡江中流,顧幕屬曰:「飛不擒賊,不涉此!」然逖方披荊棘得河南數(shù)郡即卒,而飛竟蕩平襄、鄧,翦滅湖湘諸賊,始朝服入朝。則忠義奮發(fā)雖同,而飛之才勇過于逖矣。
李愬之用元濟降將李佑,岳飛之用楊幺賊黨黃佐,其用意并同。
飛后定謚「忠武」,見飛孫珂《金陀粹編》。其謚冊引諸葛亮、郭子儀二人皆謚「忠武」為比,而《宋史》本傳不載,可云疏略矣。
邯鄲淳《曹娥碑》,見《古文苑》,文筆平實,不足以當(dāng)「黃絹幼婦,外孫虀臼」之譽也。蔡中郎《郭有道碑》自言「臨文無愧辭」,今讀之絕無異人處。蓋東京文體之衰,此二篇又東漢之平平者,乃知向日盛傳此二碑,皆系耳食,為古人所欺耳。余《詠史》詩云:「不被古人瞞到底,《曹娥碑》與《郭君碑》。」
關(guān)神武欲取秦宜祿妻,見《蜀記》裴松之注,《三國志》引之。近有一腐儒,必欲為神武辯無此事。不知英雄好色,本屬平常,不足為神武諱也。
賦物詩,貴在小中見大。前人詠檐馬詩,五律下半云:「當(dāng)世正多事,吾曹方苦兵。那堪檐漏下,又作戰(zhàn)場聲。」余近游天臺,自嵊縣陸行,坐竹兜,甚適,亦有一律,下半云:「半世皋比座,前塵使者軺。老夫雙繭足,曾走萬程遙。」亦或庶幾耳。
《左傳》僖公十三年城濮之戰(zhàn),《傳》言「執(zhí)宛春以怒楚」。今《廬州府志》載宛春為廬州人,不知何據(jù)?
七律之多,無有過于宋陸務(wù)觀者。次則本朝查慎行。陸詩善寫景,查詩善寫情。寫景故千變?nèi)f化,層出不窮;寫情故宛轉(zhuǎn)關(guān)生,一唱三嘆。蓋詩家之能事畢,而七律之能事亦畢矣。近日趙兵備翼亦擅此體,可為陸、查之亞。
中唐以后,小杜才識,亦非人所及。文章則有經(jīng)濟,古近體詩則有氣勢,倘分其所長,亦足以了數(shù)子。宜其薄視元、白諸人也。
有唐一代,詩文兼擅者,惟韓、柳、小杜三家。次則張燕公、元道州。他若孫可之、李習(xí)之、皇甫持正,能為文而不能為詩。高、岑、王、李、李、杜、韋、孟、元、白,能為詩而不能為文,即有文亦不及其詩。至詩及排偶文兼者,亦祗王、楊、盧、駱及李玉溪五家。余則蘇颋、呂溫、崔融、李華、李德裕等,文勝于詩;李嶠、張九齡、李益、皮日休、陸龜蒙等,詩勝于文。均不能兼擅也。宋代詩文兼擅者,亦惟歐陽文忠、蘇文忠、王荊公,南渡則朱文公,余亦各有所長,不能兼美。
杜工部之于庾開府,李供奉之于謝宣城,可云神似。至謝、庾各有獨到處,李、杜亦不能兼也。
宋初楊、劉、錢諸人學(xué)「西昆」,而究不及「西昆」;歐陽永叔自言學(xué)昌黎,而究不及昌黎;王荊公亦言學(xué)子美,而究不及子美;蘇端明自言學(xué)劉夢得,而究亦不能過夢得。所謂棋輸先著也。
東漢人之學(xué),以鄭北海為最。東漢人之文,以孔北海為最。東漢人之品,以管北海為最。
人才古今皆同,本無所不有。必視君相好尚所在,則人才亦趨集焉。漢尚經(jīng)術(shù),而儒流皆出于漢;唐尚詞章,而詩家皆出于唐;宋重理學(xué),而理學(xué)皆出于宋;明重氣節(jié),而氣節(jié)皆出于明。所謂下流之化上,捷于影響也。
一代割據(jù)之主,皆有人材佐之,方足以倔強歲月。石趙之右侯,苻秦之王景略,李蜀之范長生等是矣。降至唐末、五代皆然,吳越之羅隱,荊南之梁震,馬氏之高郁,皆其人也。他若李密之用邴元真,王世充之用段達,以迄張士誠之用黃蔡葉,雖欲不亡,得乎?
秦三良,魯兩生,以迄田橫島中之五百士,諸葛誕麾下之?dāng)?shù)百人,皆未竟其用而死,惜哉!
鵲巢避太歲,明有所燭也。拘儒避反支,識有所囿也。
徐知誥輔吳之初,年未強仕,以為非老成不足壓眾,遂服藥變其須鬢,一日成霜。宋寇萊公急欲作相,其法亦然。余見近時公卿,須鬢皓然,而百方覓藥以求其黑者,見又出二公下矣。袁大令枚有《染須》詩,余嘗戲之曰:「公事事欲學(xué)香山,即此一端,已斷不及。香山詩曰:『白須人立月明中』,又云『風(fēng)光不稱白髭須』,而公欲飾貌修容,是直陸展染須發(fā),欲以媚側(cè)室耳。」坐客皆大笑。
宋真宗稱向敏中大耐官職。此言實可警熱中及浮躁者。蓋一切功名富貴,惟能耐,器始遠(yuǎn)大。徐中書步云,召試得雋,急足至,方同客食牢丸,喜極,以牢丸覓口,半日不得口所在。人傳以為笑。此即不能耐故也。《世語》稱魏文帝與陳思王爭為太子,及文帝得立,抱辛毗頸曰:「辛君知我喜不?」毗歸告其女憲英,憲英以為「宜懼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是知倉猝中最足以覘人氣局度量也。
屠刺史紳,生平好色,正室至四五,娶妾媵仍不在此數(shù)。卒以此得暴疾卒。余久之哭以詩曰:「閑情究累韓光政,醇酒終傷魏信陵。」蓋傷之也。
孫兵備星衍配王恭人,善詩,所著有《長離閣集》,兵備曾屬余為之序。蓋余次子盼孫,曾聘恭人所生次女。然兩家子女,不久并殤。恭人亦年二十四即卒。其閨房唱和詩,雖半經(jīng)兵備裁定,然其幽奇惝恍處,兵備亦不能為。如「青山獨歸處,花暗一層樓」「一院露光團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此類數(shù)十聯(lián),皆未經(jīng)人道語。
《新唐書楊貴妃傳》:「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shù)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杜牧之詩所云「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者也。人遂傳送荔枝自此始。不知非也。《后漢書和帝紀(jì)》云:「臨武長汝南唐羌上書云:『舊南海獻龍眼、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騰阻險,死者繼路』云云,帝遂下詔『勅大官勿復(fù)受獻。』由是遂省焉。」謝承《后漢書》所載亦同。是荔枝之貢,東漢初已然,不自唐始,亦不自貴妃始也。
李賢《后漢書注》引《帝王世紀(jì)》:「紂時,傾宮婦人衣綾紈者三百余人。」綾字始見此。《說文》:「東齊謂布帛之細(xì)者曰綾。」《玉篇》:「綾,文繒也。」蓋布帛之細(xì)者皆可名綾,今俗有綾布是也。
余里中有以酒食醉飽至成獄訟者,余戲贈以詩,內(nèi)一聯(lián)云:「內(nèi)史獄詞由海蛤,涪翁風(fēng)病起江瑤。」一時傳以為工。
《史記》:呂不韋使其客八人著所聞集論為八《覽》十二《紀(jì)》,三十余萬言。漢淮南王客亦八人,《漢書》所云「八公」者是。今考兩家賓客,類皆割裂諸子、挦撦紀(jì)傳成書。秦以前古書,亡佚既多,無從對勘,即以今世所傳《文子》一書校之,遭其割截者十至七八,又故移徙前后,倒亂次序,以掩飾一時耳目,而博取重資。故余《詠史》中有一篇云:「著書空費萬黃金,剽竊根原尚可尋。《呂覽》《淮南》盡如此,兩家賓客太欺心。」足見賓客之不足恃,古今一轍。唐章懷太子注《后漢書》,魏王泰著《括地志》等盡然。李書簏以一手注《文選》,所以可貴也。
余自塞外還,道出河南偃師,聞吾友武大令億卒,往哭之,其子明經(jīng)穆淳出謝,并乞題數(shù)語于繐帳,以慰先人。余即作一聯(lián)云:「降年有永有不永,廉吏可為不可為。」蓋大令諸兄皆老壽,惟大令年未周甲也。
青陽涂上舍國熙《淮陰侯》一詩,頗有論古之識,今錄之:「首建奇謀辟漢疆,韓侯未肯負(fù)高皇。不將十面收強楚,終見三齊識假王。相背君休思蒯徹,存心誰復(fù)似張良?臨風(fēng)空灑英雄淚,淮水淮山兩渺茫。」
寫景易,寫情難;寫情猶易,寫性最難。若全椒王文學(xué)厘詩二斷句,直寫性者也。「呼奴具朝飱,慰兒長途饑。關(guān)心雨后寒,試兒身上衣。」「兒饑與兒寒,重勞慈母心。天地有寒燠,母心隨時深。」實能道出慈母心事。
近人有《白門莫愁湖》詩:「英雄與兒女,各自占千秋。」余以為英雄、兒女平分,尚未公允,曾口占一絕云:「神仙富貴分頭占,一個茅山一蔣山。只有斯湖尚公道,英雄兒女總相關(guān)」。蓋分言之,不如渾言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