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羅生門
- 羅生門(精選芥川28篇代表作)
- (日)芥川龍之介
- 3980字
- 2015-11-16 13:36:43
1915年9月
某日黃昏,一名仆役正在羅生門I下避雨。
寬闊的城門下,除了這個男人之外別無他人。只不過,在朱漆剝落的大圓柱上,還停著一只蟋蟀。羅生門位于朱雀大街上,按說除了這名仆役,總該有三兩個戴著圓竹女笠或是烏布軟帽的人來避雨才是,可是此時除了他之外,再沒有旁人了。
若說其中的緣故,這兩三年來,京都城中地震、颶風、火災、饑饉等災禍連綿不斷,因而京畿一帶的蕭條景象非比尋常。根據古書上的記載,佛像和佛具都被打碎,涂著朱漆、貼著金箔銀箔的木料被堆在路邊,當作柴薪出賣。京城既然是這般光景,羅生門的修葺之事,自然便無人顧及了。于是這里日益荒蕪,狐貍來此棲息,盜賊在此藏身。久而久之,甚至形成了一個慣例,凡是無人認領的尸體,便被運來拋棄在城門上。因此,每當暮色降臨,人們都心驚膽寒,不敢走近這座城門。
而另一方面,不知從哪里聚集來大群的烏鴉。白晝時,只見無數的烏鴉成群飛舞,圍著高高的鴟尾盤旋環繞,一邊高聲啼叫。尤其是當城門上空被晚霞染紅的時候,烏鴉便如同撒落的芝麻似的清晰可見。自不必說,烏鴉是來啄食城門上的尸體的——不過,今天可能是天色太晚的緣故,一只烏鴉也沒有。石階已經開始崩塌,裂縫中野草瘋長,星星點點的白色鴉糞粘在臺階上。仆役墊著他那褪了色的藏青色夾襖的下襟,坐在七級石階的最高處,一邊撫弄著右臉頰上冒出的那個大皰瘡,一邊茫然凝望著雨景。
作者方才寫道“仆役正在避雨”,但實際上即便雨停了,仆役也并沒有什么去處。若在平日里,他自然應當回主人家,可是就在四五天前,他剛被主人辭退。正如前文所述,當時京都城中一片凋零,仆役被長年雇用他的主人辭退,實際上無非是這種凋零景象的一個小小的余波。因此,說是“仆役正在避雨”,莫如說“仆役遇雨而無處可去,正是走投無路”更妥當些。而且,今日的天色也頗加深了這名平安朝仆役的陰郁情緒。申時II過后便開始下起的雨,直到這時也沒有要停歇的模樣。但無論如何,仆役先得想想明天的日子該怎么過——這可謂“雖是無可奈何之事,終歸得想方設法”,仆役一邊茫無頭緒地思索著,一邊無情無緒地聽著敲落在朱雀大街上的雨音。
雨幕包裹著羅生門,由遠及近,皆是嘩嘩的雨聲。暮色漸漸壓低了天空,抬頭望去,城門那斜挑的飛檐上方,正壓著一團濃重的陰云。
若要想方設法解決無可奈何之事,便無暇去顧及手段。如果還挑挑揀揀,只有餓死在墻根下、大道旁,然后像野狗一般被拖來丟在這座城門上。倘若不擇手段呢?——仆役反反復復地思來想去,終于想到了這一步。可是,縱使他思慮良久,這個“倘若”卻依然是“倘若”。仆役雖然認為不擇手段是應當的,但若要親身踐行這個“倘若”,隨之而來的勢必是“除卻成為盜賊、別無他途”,他還沒有勇氣當真這么干。
仆役打了一個大噴嚏,無精打采地站起身來。京都夜寒,該圍著火盆暖暖身體才好。暮色越發深重,冷風無情地從城門的柱子間穿過。停在朱漆圓柱上的蟋蟀,已經不見了蹤影。
仆役內穿棣棠色III單衣,外罩藏青夾襖,瑟縮著脖頸,高聳雙肩,在城門內外四處張望。他思忖道,若能找到一處遮風避雨又不惹人眼目的地方,可以睡上一宿好覺,那么先在此歇息一晚也罷。幸好,此時他看到了一架通向城樓的朱漆寬梯,城樓上縱然有人,也無非是些死人。于是,仆役一邊小心留意不讓腰間的木柄佩刀滑出鞘外,一邊抬起穿著稻草鞋的腳,踏上了樓梯的第一級。
片刻之后,在通向羅生門城樓的梯子的半腰上,一個男人弓起身子如貓一般,屏息凝神地窺探城樓上的動靜。城樓上透出的火光隱約照亮了男人的右臉頰,短短的胡須間,可見那個發紅膿腫的皰瘡。起初,仆役估摸著城樓上不過是些死人,可是他爬了兩三級梯子,便發現城樓上有人點著火,而且火光游移不定。因為那渾濁昏黃的火光,搖搖顫顫地映在布滿了蛛絲的頂棚上,一見便可知曉。如此雨夜里,敢在羅生門上點起火光的,絕非是尋常之輩。
仆役像壁虎一般躡手躡腳,好不容易爬到了陡急樓梯的最高處,他盡力伏下身體,使勁伸長脖頸,小心翼翼地朝城樓內窺探。
正如傳聞所說的,城樓內橫七豎八地丟棄著數具尸體,火光所照到的范圍比預想的狹窄,所以到底有多少具尸體,倒也看不分明。只是模模糊糊地,能夠看到其中有穿著衣服的,也有裸著身體的,當然,男人女人都有。這些尸骸如同泥捏土造的偶人,張著嘴巴、伸手張腳地滾落在地板上,簡直令人懷疑他們曾經是活生生的人。朦朧的火光照在尸體的肩膀、胸脯等凸起的部位上,使得凹下部分的陰影越發顯得暗淡,它們如同啞人般永遠地沉默著。
尸體散發出腐爛的氣息,仆役不由自主地掩上了鼻子。可是,下一瞬間,一種強烈的情緒幾乎完全奪去了仆役的嗅覺,他的手也忘記了捂鼻子。
原來,有一個人蹲在尸體中間,那是一個穿著檜皮色IV衣裳、矮小瘦削、猴子一般的白發老婦。老婦右手舉著點燃的松木片,正湊在一具尸體跟前仔細端詳。尸體拖著長長的頭發,大概是個女人的尸身。
仆役心懷六分恐懼、四分好奇,一時間連喘氣都忘了。借用古書作者的話,仆役感到“毛骨悚然”。這時,老婦把松木片插在地板縫里,把手伸向她一直打量著的尸體的腦袋,就像母猴替幼猴逮虱子似的,一根一根地拔那長長的頭發。隨著手的動作,頭發一根根地落了下來。
隨著頭發被一根一根地拔下,仆役心里的恐懼也一分一分地消退。與此同時,一種對老婦的強烈憎惡之情則一點一點地涌了上來。——不,說那是對老婦的憎惡之情,可能不太恰當。莫如說,那是對所有罪惡的反感,這種反感正一刻一刻地增強。若是此時有人再次問起仆役方才在城門下思考過的“餓死還是成為盜賊”這一問題,恐怕他會毫不躊躇地選擇餓死。這個人對罪惡的憎恨之情,正如老婦插在地板上的松木火把那樣熊熊燃燒著。
當然,仆役并不知道老婦為何要拔死人的頭發,因此,從理性上說,他無法斷定這究竟是善還是惡。但是在仆役看來,這樣的雨夜中,在羅生門上拔死人的頭發,這一行為本身已經是不可饒恕的罪惡。自不必說,仆役早已忘記了就在剛才,自己還動過去當盜賊的念頭。
仆役雙足一用力,縱身從梯子躥上城樓,摁住木柄腰刀,大步流星地走到老婦面前。
老婦當然十分驚駭,一見到仆役,她活像被弓弩彈出去似的蹦了起來。
“老太婆,哪里走!”
看到老婦踉踉蹌蹌,磕絆著尸體,狼狽奔逃,仆役猛地擋住她的去路,喝罵道。老婦奮力去推仆役,仆役又把她推回去,一時間,兩人在尸體堆里沉默地扭打著。可是勝敗顯然早已注定,終于,仆役擰著老婦的手腕,蠻橫地把她按倒在地。老婦的手腕像雞爪一樣瘦骨嶙峋。
“你在作甚?快說!若是不說,看著!”
仆役猛然推開老婦,刷地拔刀出鞘,將閃著白光的鋼刃橫在老婦面前。可是老婦一聲不吭,兩只手抖抖索索,肩膀一聳一聳地喘息著,雙目大睜,眼珠子幾乎要滾出眼眶,像啞巴一樣執拗地沉默著。看到這番情景,仆役清晰地意識到,眼下這老婦的生死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間。這一意識不知不覺中冷卻了他方才熊熊燃燒的憎惡之心,余下的只是一種安然的得意與滿足,仿佛圓滿地成就了某項事業一般。于是,仆役俯視著老婦,稍稍緩和了一下聲音,說道:
“我并不是巡查衙門的捕吏,只是路過此地的行人,所以不會把你捆綁起來然后怎么樣。不過你要如實說,這個時分,你在城門上作甚?”
聽了這話,老婦圓睜的雙眼越發瞪大了。她死死盯著仆役的臉,眼眶發紅,眼神像鷙鳥一般銳利,隨后,她動了動和鼻子皺成一團的嘴唇,仿佛在啃噬什么東西。她尖尖的喉結在細喉管上蠕動了幾下,喉管里發出烏鴉嘶叫般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到仆役的耳中。
“拔頭發、拔她的頭發……拿來做假發。”
出乎意料,老婦的回答如此平淡無奇,令仆役頗為失望。在失望的同時,剛才的憎惡感伴隨著一股冷漠的輕蔑,一起涌上仆役的心頭。老婦大概覺察到了他的神色,一只手攥著從尸體腦袋上攫來的長發,像蛤蟆低哼似的,囁嚅著說出了以下這番話。
“是哩,拔死人的頭發或許是干壞事,不過這里的死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對他們干這種事并不過分哩。就說我剛才拔頭發的那個女人,她把蛇切成四寸一段曬干了,拿到禁衛軍營地里當干魚賣。要不是她染上瘟病死了,這會兒肯定還去賣哩。而且禁衛軍們還說這女人賣的干魚味道好,每頓都少不了拿它下飯。我不覺得這女人干了壞事,她不那么干就得餓死,是沒辦法的。所以,我也不覺得我剛才干了壞事,我不這么干也得餓死,都是沒辦法的事,對不?這女人很明白都是沒辦法的事,我想她會寬恕我的。”
老婦說的意思大致便是如此。
仆役把腰刀歸鞘,左手按著刀柄,冷冷地聽著老婦的話。當然,他聽的時候,右手還不忘撫弄著臉頰上那個發紅膿腫的大皰瘡。不過,聽著聽著,一股勇氣從仆役心中油然生起。那是方才他在城門下所欠缺的勇氣,而且,那勇氣與他剛才爬上城門、抓住老婦時的勇氣截然不同,簡直背道而行。仆役再也不為“餓死還是為盜”而躊躇迷惑,豈止如此,此時這個男人的心里,根本不再考慮餓死云云,那個念頭已經被他驅趕到了九霄云外。
“真是這么回事?”
老婦的話音一落,仆役嘲諷地追問了一句,心中主意已定。他跨前一步,右手不再撫弄皰瘡,而是猛地揪住了老婦頸后的頭發,惡狠狠地說:
“那么,我剝你的衣裳,你也休要怨恨!否則,我也會餓死!”
仆役三下兩下扯掉老婦的衣裳,把抱住他大腿的老婦一腳踹倒在死尸堆上。他只五步便躥到了樓梯口,把奪來的檜皮色衣裳夾在肋下,眨眼間順著陡急的梯子溜下,消失在夜色最深處。
過了片刻,仿佛倒地死去的老婦光赤著身體,從尸體堆里坐了起來。老婦低低地呻吟著,借著尚在燃燒的火光爬到樓梯口,垂下短短的白發,朝城門下窺探。外面唯有一片黑沉沉的夜。
仆役的去向,再無人知曉。
I.日本平城京(今奈良市)和平安京(今京都市)的正門都稱為羅城門,也叫羅生門。文中指的是平安時代(794—1192)京都的羅生門,位于朱雀大街南端,與北端的朱雀門遙遙相對,為二重樓閣建筑,檐瓦上置有鴟尾,南北各有五級石階,并非文中所說的“七級臺階”。
II.下午四點鐘左右。
III.像棣棠花朵一樣的金黃色。
IV.像檜柏樹皮一樣的赤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