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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導讀(3)

“你們還有旺盛的生活欲望吧?”

“是的。不過,您不也是……”

“我沒有了。我只有創(chuàng)作的欲望?!?

“這是他的真心話。不知不覺中,他對生活失去了興趣?!?

(《一個傻子的一生》)

三十二歲的芥川龍之介,創(chuàng)作生涯已經(jīng)有九個年頭,他自身感覺到疲勞,文壇也能聽到芥川龍之介才力已盡的評論。他對生活失去了熱情,不過依然渴望創(chuàng)作上的突破,卻深切地感受到藝術上的滯塞,這對他意味著莫大的苦痛,使得他的神經(jīng)衰弱越發(fā)嚴重,陷入倦怠之中。

藝術之殉

1925年1月,芥川龍之介發(fā)表了《大導寺信輔的半生》,這是他自傳色彩最為濃厚的一部作品。雖然文學夸張成分過多,并不能當作真實資料來相信,作品本身的藝術成就也難說有多高,但他在這部作品中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內心世界,以自己為主人公,具有標志性意義。因而人們一般以這部作品為界,將此后的兩年半視為芥川創(chuàng)作的后期。

與前中期的創(chuàng)作迥然不同,芥川晚期作品的主要特點是以痛切的自我告白為主,這是耐人尋味的。本來,芥川的文藝思想是堅持虛構的創(chuàng)作方法,對日本的自然主義文學和私小說的告白性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為此他不斷尋求創(chuàng)作形式與文體的變化,并對小說人物的心理進行全新的解釋,這是芥川文學的一大特色,也是他獲得成功的主要原因。可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兩年半,隨著身體和心理狀況的惡化,加上他試圖為停滯的創(chuàng)作打開新局面,芥川的創(chuàng)作風格發(fā)生了重大變化。

芥川晚期的創(chuàng)作雖然有兩年半時間,但他在1925年和1926年卻基本處于擱筆狀態(tài)。這期間他為健康狀況和創(chuàng)作力衰退而煩惱,先后到修善寺、輕井澤、湯河原等處休養(yǎng),偶然發(fā)表的幾篇文章都并不成功。靜養(yǎng)并沒有使他的身體恢復,加上現(xiàn)實中又出現(xiàn)了《文藝讀本》稿費分配糾紛、妻弟咯血、姐夫犯偽證罪等諸多煩心事,使得他的胃腸衰弱和神經(jīng)衰弱越發(fā)嚴重。

1926年4月,芥川龍之介帶著文子夫人和三個幼子來到神奈川縣的鵠沼休養(yǎng),在這里,他們離開養(yǎng)父母和姨母,最后一次享受到小家庭的溫馨。但此時芥川身體和精神都十分衰弱,屢屢出現(xiàn)幻覺,文子夫人后來回憶道:“即便躺在房間中央,感覺房間的四角都要傾倒下來。有一次,我有事不得不外出,回來時看到他正在發(fā)抖?!保ā督娲ㄊ衔赐鋈嗽L問記》)芥川自己也說:“我發(fā)現(xiàn)在被風吹彎的松樹間有座白色洋房,洋房是歪的。我想這是我的眼睛的問題。可是看了好幾遍,洋房依然是歪的。這真可怕極了。”(《鵠沼雜記》)此種境況中,他們在鵠沼的生活可謂悲欣交集,“在這樣的天空下,他與妻子第二次結婚。這是他們的歡愉,同時又是痛苦?!保ā兑粋€傻子的一生》)

在這種狀態(tài)下發(fā)表的《點鬼簿》是1926年度唯一的佳作,芥川在文中痛切地懷念早已死去的親生父母和姐姐,文末引用了俳句詩人內藤丈草懷念先師松尾芭蕉的名句,“春陽照孤墳,垅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難分”。自己與父母姐姐的區(qū)別,僅僅是自己尚住在墳墓外而已,已然流露出對死的預感。

1927年1月,芥川龍之介回到東京,在生命的最后半個年頭,仿佛奄奄將滅的火苗突然再次迸發(fā)火星一樣,芥川忽然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高產(chǎn)期,這是他生命的最后燃燒。《玄鶴山房》《海市蜃樓》《齒輪》《西方之人》都堪稱力作,而《河童》和遺稿《一個傻子的一生》更是代表了晚年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平。

繼《點鬼簿》中死亡預感的流露之后,芥川最后半年的作品中更是鬼影憧憧,色調陰郁而昏暗。描寫老藝術家自縊前家庭生活的《玄鶴山房》、描寫神經(jīng)衰弱的自己精神狀態(tài)的《海市蜃樓》和《齒輪》,讀來都令人悚然心驚。

《河童》是芥川最長的小說之一,也是他終生所思考問題的集大成之作。河童是一種傳說中的兩棲動物,芥川一直喜歡河童并親自畫過多幅河童圖,《河童》采取了一個精神病人講述自己誤入河童國后的種種見聞的形式,對芥川一直思索的遺傳、家族制度、戀愛、藝術、宗教信仰、刑罰等問題進行探討。河童的世界與他自己的世界相重疊,他的整個人生是河童的背景,比如,河童在出生前會被詢問是否想來到世間,如果害怕繼承父母的遺傳缺陷,就可以選擇不出生。河童詩人托庫看到一只年輕河童頸上吊著七八只家人河童、氣喘吁吁地走路,冷冷地譏諷“看那蠢樣”;可是當看到一個亮著燈光的小小窗口下,一對夫婦河童和三只小河童正圍著桌子吃晚餐,又忍不住有些羨慕,認為“那盤煎雞蛋總比戀愛之類更符合衛(wèi)生學”。這些描寫都耐人尋味,而最后,河童詩人托庫的自殺仿佛暗示著他的自殺。《河童》筆致幽默,讀起來不像芥川晚年的其他作品那樣陰郁,但實際上依然籠罩著濃厚的死亡陰影。

在芥川生命的最后兩年,自殺的念頭時時地縈繞心間,“這兩年間我一直在考慮死的事”(《致舊友函》)。回到東京后,芥川的生活中又相繼發(fā)生了兩件大事,對他來說都是沉重的打擊。一是姐夫的自殺,一是好友宇野浩二的發(fā)瘋。這年年初芥川的姐姐家失火,因為失火前投保了巨額保險金,姐夫被認為有縱火嫌疑,從而臥軌自殺。芥川不得不為此奔走,除了還清姐夫欠下的大筆債務,還要照顧姐姐和兩個孩子的生活,這使他原本脆弱的神經(jīng)瀕臨崩斷的邊緣。5月,作家宇野浩二發(fā)瘋,芥川親眼看到朋友精神失常后的模樣,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陷入此種狀態(tài),恐懼再次攫住他的心靈,這無疑加速了他自殺的步伐?!八拿媲爸挥袃蓷l路,發(fā)瘋或自殺。他獨自走在黃昏的道路上,決心等待慢慢前來毀滅他的命運?!薄兑粋€傻子的一生》

從這年年初起,芥川龍之介有意識地探望友人,進行告別。芥川的自殺是難以痊愈的病痛、對發(fā)瘋遺傳的恐懼、嚴重的創(chuàng)作力衰退等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如果對芥川的性情為人有所了解,便可以推想他做出自殺決定前后的矛盾與掙扎。與那些以自己人生的毀滅來換取藝術成功的破滅型作家不同,芥川龍之介其實是一個更具備通常意義上的責任感、符合傳統(tǒng)觀念對男性的期待的作家。他固然生來具有濃厚的文藝氣質,神經(jīng)質而敏感,在作品中時時流露出渴望突破束縛、追求自我的念頭,但另一方面,現(xiàn)實中的芥川龍之介卻又品學兼優(yōu)、克制自我、憐愛妻兒,對養(yǎng)父母和姨母也都能恪盡孝敬之責。芥川在文藝創(chuàng)作的同時,從未疏忽對家庭經(jīng)濟的考慮,辭去教職之際,也是以大阪每日新聞社提供足以彌補教職收入的月薪為前提的,所以他的家人一直生活安定而優(yōu)裕,從未像太宰治的妻兒那樣體味到衣食不周的困窘。從《河童》中描寫河童詩人托庫拋下妻兒自殺后的場景,能夠窺見芥川龍之介的心境之一斑:

那里有一只兩三歲的小河童,正天真無邪地笑著,我便幫雌河童哄孩子。不知不覺中,我的眼里也蓄滿了淚水。我在河童國居留期間,流淚的情形,前后只有這么一次。

“和這么任性的河童成為一家人,真夠可憐哪。”

1927年夏天,芥川龍之介生命的最后時刻終于到來。7月22日,好友小穴隆一來看望他,芥川向他托付孩子們。7月23日,他一整天關在書齋中,完成了最后作品《續(xù)西方之人》。24日凌晨一點鐘時,他來到姨母床邊,說了幾句話,隨后回到書齋,服下致死量的安眠藥,聽著雨聲讀了一會兒《圣經(jīng)》,在睡夢中與世長辭,結束了三十五年的短暫生命。

芥川龍之介留下了多篇遺稿,其中最有名的當屬《一個傻子的一生》,這部作品用五十一個片段小節(jié),象征性地描寫了他的一生,可稱為他的生平自敘。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電線依然放出銳利的火花。他綜觀人生,并沒有什么特別想要的東西??墒?,只有這紫色的火花——只有這空中激烈的火花,哪怕要用生命去換,他也想握在手中。

藝術的靈感、精神的閃光如同電線放出的紫色火花,即便燃燒生命也希望獲得一瞬間的燦爛光華——這是芥川龍之介的精神寫照。藝術至上是他終生秉持的信念,教養(yǎng)與良善的天性又使他難以舍棄道德與責任,最終,在現(xiàn)實人生和藝術追求之間,他選擇了為藝術而殉身,就像《地獄變》中同樣殉于藝術的畫師良秀,雖然墳上青苔萋萋,已成荒冢,但“地獄變”屏風卻長存世間、流光溢彩。芥川龍之介的創(chuàng)作生涯只有十余年,而在他辭世近百年后,他的作品卻依然膾炙人口,不僅是日本人最喜愛的國民作家,更在世界范圍內被廣泛閱讀,給人們帶來心靈的震動。正如他的名句“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萊爾”,至少對于芥川龍之介而言,藝術之美超越了平凡庸常的人生,他短暫的生命在對藝術的追求中獲得了永恒的圓滿。

——趙玉皎

人生悲劇的第一幕始于成為父母子女。遺傳、境遇、偶然——掌握我們命運的,終究還是這三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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