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母向鮑二家的道:“你過來,我細細的瞧瞧你。你既是咱們家里的人,我眼里怎么不大見你呢?”鮑二家的道:“奴才們兩囗子,原是珍大爺那邊的人。璉二爺說奴才的男人好,才要過來伺候的,只在外頭當差,那里能夠輕易見老太太呢。“賈母笑道:“怪道我瞧著眼生呢!那一年在璉二奶奶屋里,說他是閻王老婆的,就是你么?”鮑二家的紅了臉道:“那是奴才該死,老太太又揭挑起人家的短兒來了。”正說時,只見主人家的婆子送了臉水上來,鮑二家的忙接了,捧過來請賈母洗臉。盥漱已畢,然后擺上飯來,乃是八個小碟,八個大碗,兩個火鍋兒。賈母也不喝酒,只吃了一碗飯。鮑二家的送上茶來,然后自去吃飯。只見焦大走來回道:“奴才才剛兒到衙門里打聽了,會見個年輕的書辦先生,他說這里的規矩,不論陽世的官職,一概上堂要跪聽唱名的。若沒罪過還好,若有罪過時,立刻就上刑具的。奴才許了給他十個元寶,他才許了個明兒見機而作的話。奴才想先把銀子給他,往后也就好說話了。”賈母聽了這番言語,自念生平雖無大惡,終覺不甚放心,便道:“有的是銀子,你只管辦去就是了。你明兒可怎么樣呢?”焦大道:“奴才怕什么呢?當日跟著老太爺出兵的時候,什么酸甜苦辣沒受過么,別說是大人過堂,就是閻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鍋’也不怕他的。”說的賈母也笑了。焦大遂取了十個元寶,一徑去了。這里賈母又與鮑二家的說了一會兒閑話,方才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黎明,焦大便催齊了轎夫,伺候賈母梳洗已畢,坐上了大轎出了公館。鮑二家的坐了小轎,焦大騎著驢子跟著。不多一時,早到了城隍的轅門,只見一個年輕的書辦,生得眉清目秀,在那里笑嘻嘻的點手兒,教把轎子抬進角門西邊一個小院子內落下。自己走到轎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道:“晚生請老太太的安。”賈母見他人物風流,語言乖巧,就知道是十個元寶的力量,忙欠身笑道:“先生一向好,我們諸事還要仰仗呢。”那書辦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晚生無不盡力的。”賈母問道:“先生尊姓啊?”那書辦道:“晚生姓馮名淵,江南常州人氏,父親也做過官的。只因晚生買妾與金陵一個姓薛的叫個什么呆霸王,彼此爭買,他就倚財仗勢將晚生打死了。晚生到了這里,告了一狀,閻王查了查,那姓薛的與晚生原有夙冤,又且他陽壽未終,難以結案。幸喜城隍大人也是南邊人,姓林,可憐晚生無故受冤,又是讀書的人,就把晚生補了這衙門的六房總經承之缺,如今也好幾年了。”賈母又問道:“大人是南邊那一府的?”馮淵道:“蘇州府人,就是從前做過揚州鹽運司的……”
剛說到這里,只見從儀門里走出一個長隨來,叫道:“馮經承在那里呢?”馮淵連忙答應著,跑到跟前陪笑道:“潘二爺,有什么話說?”那長隨道:“大人今兒身上不大爽快,教你把過堂的花名冊子,拿進書房里去過目呢。想是委少爺出來點點,也未可定。”馮淵聽了,忙取出冊子,一面打開看著,一面又走到轎前問道:“老太爺的尊諱可是賈代善?老太太娘家可姓史?今年八十三歲了。”賈母未及回答,只聽那長隨嚷道:“快來罷,大人在書房里坐著等著呢!早作什么來,這會子嘮里嘮叨,問這個問那個的。”馮淵連忙合上冊子,跟著那長隨進去了。
這里賈母向鮑二家的道:“你們聽見了沒有,虧他不知道咱們是薛蟠的親戚,原來他就是為買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那個公子。”焦大道:“這倒不相干,他們當書辦的人,只知黑眼睛認得白銀子,那里管什么仇人的親戚呢。”賈母又道:“他才剛兒說,這位大人姓林,做過揚州的鹽運司。咱們林姑老爺不是揚州的鹽運司么,可惜沒有問他名字。”
正說時,只見馮淵喘吁吁的跑來,到轎前笑嘻嘻的道:“老太太恭喜,才剛兒晚生拿上冊子去,大人看了,低頭沉吟了好一會兒,便吩咐教請少爺過來。少爺出來看了看冊子,他便回了大人,要親身來看呢。晚生雖不知其中底細,看那光景倒像和老太太是什么親戚似的。大人如今進了內宅,想是告訴太太去了,所以晚生先來送個信兒。若認了親戚,求老太太把賞晚生的使費,莫向大人提起,晚生即刻就繳上來。”賈母笑道:“這也何妨呢,些小筆資,那個衙門里沒有?但只是我原有個女婿姓林,并無子嗣,只有一個女孩兒,去年也死了。如今是那里來的少爺呢?”鮑二家的便插嘴道:“姑老爺在這里也多年了,難道姑太太就再不養個老生子阿哥嗎?”招的馮淵也笑起來了。
正說時,只聽見堂上吆喝道:“閑人都退后些,少爺出來了。”賈母在轎內留神細看,只見兩三個小廝擁簇著一位少年公子出來,生得器宇軒昂,眉目清秀,年約二十余歲。賈母見了不覺大驚,哭道:“那來的不是我那珠兒么?”那少爺見了賈母,也就跑到轎前跪下,抱住腿慟哭。眾人不解其故,正在驚疑,只聽堂上“當”的一聲點響,威武三聲,大門、儀門一齊洞開,出來了八個小幺兒,將賈母的大轎抬起,那少爺扶了轎桿,轉身進了儀門。又見一名旗牌跪稟道:“請老太太的轉堂上。”又威武了三聲,八個小幺兒抬著一直的上了大堂,穿暖閣兒進到了二堂,才落下轎來。早見一位官員錦衣繡服,拱立轎旁。
賈母下轎仔細看時,果然就是林如海,不由的大哭起來。林如海也自傷感,忙請安問好畢,兩邊閃出幾個仆婦,上來攙了賈母,剛到宅門,早見兩個丫環攙著賈夫人,哭了出來。賈母認得是他女兒賈敏,母女二人抱頭慟哭。林如海在旁勸道:“老太太,今日母女相逢正該歡喜才是,何必如此。且請老太太到上房里去坐罷。”于是,大家止淚,母女攜手進了宅門。丫環們打起簾櫳,進了上房,只見里面陳設的十分精雅,雖系幽冥,也無殊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