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鳳姐等三人坐在轎內,但見前面旗鑼傘扇,前呼后擁,十分熱鬧,也無心看那六街三市的風光。不多一時,轉彎抹角,早到了城隍轅門,只聽一聲點響,重門洞開,一直抬進二堂,方才下轎。兩邊閃出許多仆婦來,攙了他三人,進了宅門。早望見賈母同賈夫人在上房,倚門而待,見他三人進來,又悲又喜。賈母道:“我的鳳丫頭、鴛鴦都來了,這一位姑娘是誰呢?害,我只說你年輕小人兒家,往后來還有幾年的福享,怎么就都走了這條路了呢?”鳳姐、鴛鴦見了賈母,便跪下痛哭。賈夫人忙攙起他們來,勸道:“請老太太進來罷,娘兒們相逢本該歡喜才是。”于是,大家進了房,一一的行過了禮。
賈母問道:“這位姑娘很面熟,怎么再也想不起是誰來呢?”鳳姐道:“他是我珍大嫂子的三妹子,那年為柳湘蓮退親,抹了脖子的。怎么老祖宗倒忘記了么?”尤三姐不好言語,狠狠的瞅了他一眼。賈母道:“尤三姑娘來的年代久了,你們怎么就會在一處了呢?”鳳姐道:“我們好些人都在太虛幻境呢,元妃娘娘、林妹妹、迎妹妹、尤二妹妹、小蓉大奶奶、香菱姑娘,都給老太太請安。”賈母聽見,驚喜道:“你說真些,你林妹妹、元妃娘娘都在那里呢?”鳳姐又高聲說道:“太虛幻境。”賈母道:“什么叫做太虛幻境?這個地方兒離咱們這里有多遠?”鳳姐道:“太虛幻境又叫做芙蓉城,又叫做離恨天。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個虛無飄渺的所在,要算是仙境的地方呢。”
賈夫人聽了,也歡喜道:“這么說起來,你們姊妹們如今都是些仙人了。你林妹妹既在那里,為什么不和你們一塊兒來呢?”鴛鴦道:“我們并不知道姑老爺、姑太太在這里,我原因老太太去了世,沒人服侍,我就自縊找了來了。后來到了太虛幻境,才知道元妃娘娘、林姑娘都是那里的仙子。因他兩個不放心老太太,所以才差了我們三個人來訪尋的。林姑娘是那里有名兒的瀟湘妃子,怎么能夠私自來呢!”賈母聽了,愈加歡喜道:“我這個鴛鴦丫頭,真真的是個好孩子,不枉我疼了他一場。”賈夫人又問鳳姐道:“你黛玉妹妹,在那里可有人伺候他么?”鳳姐笑道:“姑太太放心,那里除了元妃娘娘,他就是第二位了。龍王爺少了漱囗水,那個敢不伺候他呢?況且,各處通有伺候的仙女們多著呢。他那里貼身服侍的,還有晴雯、金釧兒。外頭還有薛姨太太家的香菱姑娘,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同瑞珠兒,尤家他們姊妹兩個,櫳翠庵的妙玉。元妃娘娘那邊,又有迎妹妹,還有我同鴛鴦姐姐,比這里還熱鬧多著呢。”賈母道:“前兒沒把你姑媽急壞了,把七十二司、十八層地獄都翻了個過兒,也沒找著你林妹妹。今兒你妹妹有了下落,你姑媽也放了心了。”賈夫人流淚道:“我這會子雖然放心了,還不知我們娘兒們幾時才能見面呢?”賈母道:“這也不用著急,等姑老爺回了衙門,商量就是了。”
賈夫人點點頭兒,拭了眼淚,回頭瞧見司棋站在旁邊,便道:“你怎么聽著熱鬧了,也該吩咐他們伺候擺飯了。”司棋答應去了。鳳姐道:“我們在觀音庵吃過飯了,只預備老太太、姑太太的飯罷。”賈母問鳳姐道:“你兩個公公、兩個婆婆、你寶玉兄弟他們都好么?”鳳姐道:“二位老爺、二位太太都好。只有寶兄弟,我聽見香菱說中了第七名舉人,后來跟著個和尚出了家了。”賈母大驚道:“怎么的,寶玉出了家當了和尚了,這還了得。這個傻小子,媳婦也娶了,舉人也中了,放著福不享,好好兒的為什么出家呢?”鳳姐未及回答,鴛鴦便接過來道:“總是為林姑娘么!”鳳姐急忙把鴛鴦瞪了一眼,賈母也會過意來,嘆了一囗氣道:“罷了,都是我的業障,教我也后悔不來了。”
賈夫人聽見話語蹊蹺,又見鳳姐瞪了鴛鴦一眼,不好往下追問,便也嘆道:“這個孩子,怎么干出這樣糊涂事來了,這把他娘活要想壞了呢!不知他娶的是誰家的姑娘,這可不把人家的女孩兒耽擱了么?”賈母嘆道:“就是薛姨太太的女孩兒。“賈夫人道:“不是小名兒叫個寶釵的么?”鳳姐道:“就是他,姑媽倒還記得呢。”
正說時,只見賈珠進來站在上房門囗,“問妹妹們的好”。鳳姐大驚,忙站起身來道:“怎么的大哥哥也在這里么?”賈夫人便將賈珠的原委,告訴了鳳姐一遍。鳳姐道:“鴛鴦姐姐,你去替我給大哥哥請安,就說家里大嫂子很好,蘭哥兒也中了舉人了。”賈珠聽了,也歡喜道:“這都是二嬸娘的疼愛所致。“賈母道:“你寶玉兄弟也中了舉人了。這個下流種子放著福不享,跟了和尚出家去了。珠兒你在外頭探聽著,若果曉得他在那個廟里出家,把他給我活活兒的捉了來。”賈夫人笑道:“這個老太太想是氣糊涂了,陰陽路隔,壽夭各有定數,那里能夠活捉呢?若都由著人的性兒活捉起來,鳳姑娘早就該把璉兒活捉來了。”鳳姐笑道:“好姑媽呀,才見了侄兒媳婦就拿我說起趣話兒來了。為什么不說,教我大哥哥把我大嫂子活捉了來呢?”說的賈珠都笑了。
忽聽外面“當”的一聲點響,賈珠忙退了出去,道:“姑老爺回來了。”只見林如海笑吟吟的走進來,道:“姑娘們都到了么?咱們都是至親,請到里間坐罷。”鳳姐,尤三姐、鴛鴦三人早已拜了下去,林如海答了三揖。丫環們將里間的簾子打起來,讓他三人內室暫坐,司棋便跟了進去。林如海先與賈母道了喜,賈夫人便將鳳姐所說,黛玉在太虛幻境的光景,告訴了林如海一遍。如海也自歡喜道:“我前日在崔判官衙門里,講起黛玉的話來,崔判官也說:有個太虛幻境。當日白樂天《長恨歌》上有句云:‘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飄渺間。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就是那個地方,如今令愛姑娘必是登了太虛了。我還謙說,那里能夠呢。誰知竟果然應了他的話了。”
賈夫人道:“老爺也要想個主意,教我們娘兒們也見一見呢。”如海沉吟了一會道:“你也不用性急,我想女兒既名列仙班,自不能私離職守。我們也有官守責任,不得擅離。我到任已滿九年,明年必轉天曹。那時同到太虛,母女相見也不過轉瞬光景。如今只好寫封家書,煩來的人帶去,以慰女兒之心,也就同見了他的一樣了。”賈夫人道:“這方說來,還有一年的光景,教我怎么等待呢?”林如海道:“多的日了都待過了,何在乎這一年呢,待我寫了家書,就打發兩個小太監先回去。且留下三位姑娘住著,陪伴老太太,明年同我們一塊兒去,也不為遲。”
說到這里,只見鴛鴦走來道:“才剛兒我們三個人也商量來。我與二奶奶好容易的才見老太太,怎么忍就回去呢。尤三姑娘,他卻不能久住,要先回去呢。”林如海道:“既這么樣,就且留尤三姑娘略住幾日,也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再去罷了。“賈夫人道:“這個自然。今兒可吩咐外頭,叫一班小戲兒來預備在后花廳上,請老太太和他們姊妹們聽聽。再打點孝敬元妃娘娘并送別位姊妹們的禮物,也給女兒帶些衣物去,須要早些辦妥了,免得臨時周章。”林如海道:“這些事竟托大侄兒給咱們辦一辦,免得外頭弄來的不合你的意思。”說畢,站起身來道:“把我的飯擺在書房里罷,這里讓老太太和姑娘們多說說話兒。”說著,便出去了。
這里賈夫人就催著叫人照應花廳上預備開戲。鴛鴦于無人處,向司棋道:“你那些事,都是你自己弄出來的,我并沒敢向誰跟前講過一聲兒。”司棋道:“姐姐,我知道。我到今兒雖然好了,有了天日,總是感激姐姐的大恩,不能忘了姐姐你的為人的好處。誰還不知么,我們死了到了陰間,姐姐死了就到了天上,這可就明白了。我也沒什么報答姐姐的,可怎么樣呢?”鴛鴦道:“我不過問這一聲兒,你要說這話,倒不是咱們相好的姊妹了。”說著,外面開戲,都到后花廳上聽戲去了。席散后,賈夫人又告訴了林如海,將秦鍾、智能兒搬進衙門居住。智能兒從此留發還俗,這些節目,也不須多贅。
再說寶玉與柳湘蓮在大荒山青埂峰下茅屋內,每日將師父傳授的心法、囗訣,用起功來,倒也十分快樂。韶光荏苒,不覺早已三月有余。這一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湘蓮向寶玉笑道:“你我自從用功以來,雖覺太苦,然頗覺效驗。我只覺得,近來氣爽神清,骨輕體健,飄飄然似有凌云之意。我瞧你如今的容貌,也有個粹面盎背的光景了。你本來雖是面如美玉,只因從前為富貴繁華所擾,卻少一段溫潤之色。如今看去,竟真是白玉中透出一番寶色來了,名之曰寶玉,可謂名稱其實了。“寶玉笑道:“柳二哥,你我弟兄素無戲言,今兒可該罰你了。“湘蓮道:“你不信,你去照照鏡子,看可像你先前的樣兒不像?”
寶玉果然取出鏡子來,照了一照,也不覺喜形于色道:“柳二哥,我今日始信吾儒之道,即仙佛之道。總因世上的人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習焉而不察,終日迷于聲色貨利,及至迷的要死,又妄想仙佛的長生,豈不可笑呢!”湘蓮道:“到底寶兄弟是個極聰明的人,一悟就悟徹了。今兒天氣晴和,咱們何不下山去逛逛。一則可以流通血脈,發舒精神;二則可以縱觀花柳,悅性怡情。這些日子,咱們也太苦了。”寶玉道:“正合我的意思,你何不把鴛鴦劍帶上,到了寬敞的地方,試舞一回,小弟也領教領教呢。”柳湘蓮道:“使得。”遂取出鴛鴦劍來,系在腰間,拉了寶玉的手,慢步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