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堯章詞清虛騷雅
姜堯章詞,清虛騷雅。每于伊郁中饒蘊藉,清真之勁敵,南宋一大家也。夢窗、玉田諸人,未易接武。
白石詞中寄慨
南渡以后,國勢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于詞中寄慨。不獨暗香、疏景二章,發二帝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自不察耳。感慨時事,發為詩歌,便已力據上游,特不宜說破,只可用比興體。即比興中,亦須含蓄不露,斯為沉郁,斯為忠厚。若王子文之西河,曹西士之和作,陳經國之沁園春,方巨山之滿江紅、水調歌頭,李秋田之賀新涼等類,慷慨發越,終病淺顯。南宋詞人,感時傷事,纏綿溫厚者,無過碧山,次則白石。白石郁處不及碧山,而清虛過之。
白石詞格調最高
白石詞以清虛為體,而時有陰冷處,格調最高。沈伯時譏其生硬,不知白石者也。黃叔嘆為美成所不及,亦漫為可否者也。惟趙子固云:白石詞家之申、韓也,真刺骨語。
白石氣體超妙
美成、白石,各有至處,不必過為軒輊。頓挫之處,理法之精,千古詞綜,自屬美成。而氣體之超妙,則白石獨有千古,美成亦不能至。
美成白石各有獨至處
美成詞于渾灝流轉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白石則如白云在空,隨風變滅。所謂各有獨至處。
白石揚州慢
白石揚州慢[淳熙丙申至日過揚州]云:“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壓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數語,寫兵燹后情景逼真。“猶厭言兵”四字,包括無限傷亂語。他人累千百言,亦無此韻味。
白石短章不可及
白石長調之妙,冠絕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點絳唇[丁未過吳淞作]一闋,通首只寫眼前景物。至結處云:“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感時傷事,只用“今何許”三字提唱。“憑欄懷古”以下,僅以殘柳五字,詠嘆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吊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推絕調。
白石齊天樂
白石齊天樂一闋,全篇皆寫怨情。獨后半云:“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以無知兒女之樂,反襯出有心人之苦,是為入妙。用筆亦別有神味,難以言傳。
白石湘月
白石湘月云:“暗柳蕭蕭,飛星冉冉,夜久知秋冷。”寫夜景高絕。點綴之工,意味之永,他手亦不能到。
白石詞開玉田一派
白石詞,如“無奈苕溪月,又喚我扁舟東下。”又“冷香飛上詩句”。又“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等語,是開玉田一派。在白石集中,只算雋句,尚非高之境。
白石石湖仙
白石石湖仙一闋,自是有感而作,詞亦超妙入神。惟“玉友金蕉,玉人金縷”八字,鄙俚纖俗,與通篇不類。正如賢人高士中,著一傖父,愈覺俗不可耐。
白石翠樓吟
白石翠樓吟[武昌安遠樓成]后半闋云:“此地宜有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氣。”一縱一操,筆如游龍,意味深厚,是白石最高之作。此詞應有所刺,特不敢穿鑿求之。
竹屋不及梅溪
竹屋、梅溪并稱,竹屋不及梅溪遠矣。梅溪全祖清真,高者幾于具體而微。論其骨韻,猶出夢窗之右。
彭駿孫論史邦卿不當其實
彭駿孫云:南宋詞人,如白石、梅溪、竹屋、夢窗、竹山諸家之中,當以史邦卿為第一。昔人稱其“分鑣清真,平睨方回,紛紛天變行輩,不足比數”,非虛言也。此論推揚太過,不當其實。三變行輩,信不足數。然同時如東坡、少游,豈梅溪所能壓倒。至以竹屋、竹山與之并列,是又淺視梅溪。大約南宋詞人,自以白石、碧山為冠,梅溪次之,夢窗、玉田又次之,西麓又次之,草窗又次之,竹屋又次之。竹山雖不論可也。然則梅溪雖佳,亦何能超越白石,而與清真抗哉。
梅溪東風第一枝
梅溪東風第一枝[立春]精妙處,竟是清真高境。張玉田云:“不獨措詞精粹,又且見時節風物之感。”乃深知梅溪者。余嘗謂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梅溪或稍遜焉。然高者亦未嘗不化,如此篇是也。
梅溪獨絕處
梅溪詞,如:“碧袖一聲歌,石城怨、西風隨去。滄波蕩晚,菰蒲弄秋,還重到斷魂處。”沉郁之至。又,“三年夢冷,孤吟意短,屢煙鐘津鼓。屐齒厭登臨,移橙后,幾番涼雨。”亦居然美成復生。又臨江仙結句云:“枉教裝得舊時多。向來簫鼓地,曾見柳婆娑。”慷慨生哀,極悲極郁。較“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之句,尤為沉至。此種境界,卻是梅溪獨絕處。
梅溪玉蝴蝶
梅溪玉蝴蝶云:“一笛當樓,謝娘懸淚立風前。”幽怨似少游,清切如美成,合而化矣。
竹屋詞非竹山所及
竹屋詞最雋快,然亦有含蓄處。抗行梅溪則不可。要非竹山所及。
竹屋詞用比意
竹屋“春風吹綠湖邊草”一章,純用比意,為集中最純正最深婉之作。他如賀新郎[梅]之“開遍西湖春意爛,算群花正作江山夢。吟思怯、暮云重。”此類不過聰俊語耳,無關大雅。
陳唐卿論高史詞殊謬
陳唐卿云:“竹屋、梅溪詞,要是不經人道語,其妙處,少游、美成亦未及也。”此論殊謬。夫梅溪求為少游、美成而不足者,竹屋則去之愈遠,烏得謂周、秦所不及。且作詞只論是非,何論人道與不道。若不觀全體,不究本原,徒取一二聰明新巧語,遂嘆為少游、美成所不能及,是亦妄人也已矣。
宋人論夢窗多失之誣
夢窗在南宋,自推大家。惟千古論夢窗者,多失之誣。尹惟曉云:“求詞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夢窗,此非予之言,四海之公言也。”為此論者,不知置東坡、少游、方回、白石等于何地。沈伯時云:“夢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易知。”其實夢窗才情超逸,何嘗沉晦。夢窗長處,正在超逸之中,見沉郁之意,所以異于劉、蔣輩,烏得轉以此為夢窗病。至張叔夏云:“吳夢窗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此論亦余所未解。竊謂七寶樓臺,拆碎不成片段,以詩而論,如太白牛渚西江夜一篇,卻合此境。詞惟東坡水調歌頭近之。若夢窗詞,合觀通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數語,亦自入妙,何嘗不成片段耶。總之,夢窗之妙,在超逸中見沉郁,不及碧山、梅溪之厚,而才氣較勝。
張惠言不知夢窗
張皋文詞選,獨不收夢窗詞,以蘇、辛為正聲,卻有巨識。而以夢窗與耆卿、山谷、改之輩同列,不知夢窗者也。至董氏續詞選,取夢窗唐多令、憶舊游兩篇,此二篇絕非夢窗高詣。唐多令一篇,幾于油腔滑調,在夢窗集中,最屬下乘。續選獨取此兩篇,豈故收其下者,以實皋文以言耶,[董毅為皋文外甥。]謬矣。
夢窗高陽臺
夢窗高陽臺一篇[落梅],既幽怨,又清虛,幾欲突過中仙、詠物諸篇,是集中最高之作,詞選何以不錄。
夢窗精于造句
夢窗精于造句,超逸處則仙骨珊珊,洗脫凡艷。幽索處,則孤懷耿為,別締古歡。如高陽臺[落梅]云:“宮粉雕痕,仙云墮影,無人野水荒灣。古石埋香,金沙鎖骨連環。南樓不恨吹橫笛,恨曉風千里關山。半飄零,庭上黃昏,月冷闌干。”又云:“細雨歸鴻,孤山無限春寒。”瑞鶴仙云:“怨柳凄花,似曾相識。西風破屐林下路,水邊石。”祝英臺近[除夜立春]云:“剪紅情,裁綠意,花信上釵股。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又[春日客龜溪游廢園]云:“綠暗長亭,歸夢趁風絮。”水龍吟[惠泉山]云:“艷陽不到青山,淡煙冷翠成秋苑。”滿江紅[氵殿山湖]云:“對兩蛾猶鎖,怨綠煙中。秋色未教飛盡雁,夕陽長是墜疏鐘。”點絳唇[試燈夜初晴]云:“情如水。小樓薰被。春夢笙歌里。”又云:“征衫貯、舊寒一縷,淚涇風簾絮。”鶯啼序云:“暝堤空、輕把斜陽,總還鷗鷺。”八聲甘州[游靈崖]云:“箭徑酸風射眼,膩水染花腥。”又云:“連呼酒,上琴臺去,秋與云平。”俱能超妙入神。
夢窗有俚詞
夢窗賦女髑髏[調思佳客]云:“釵燕攏云睡起時。隔墻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妝臺畫,細雨三更花欲飛。情輕愛別舊相知。斷腸青冢幾斜暉。亂紅一任風吹起,結習空時不點衣。”又題華山女道士扇[調蝶戀花]云:“北斗秋橫云髻影。鶯羽衣輕,腰減青絲剩[俗字俗句。]一曲游山聞玉磬。月華深處人初定。十二闌干和笑憑。風露生寒,人在蓮花頂。睡重不知殘酒醒。層城幾度啼鴉暝。”又題藕花洲尼扇[調醉落魄]云:“春溫紅玉。纖衣學剪矯鴉綠。夜香燒短銀屏燭。偷擲金錢,重把寸心卜。[此三句亦平常淺俗意,雖非惡劣,究屬疲庸,不謂夢窗蹈之。]翠深不礙鴛鴦宿。采鞭誰記當時曲。青山南畔紅云北。一葉波心,明滅淡裝束。”此類命題,皆不大雅。金應抉詞中三蔽,似此亦在俚詞之列,故為皋文所不取。然用意造句,仙思鬼境,兩窮其妙。余錄入閑情集中,不忍沒古人之美也。
夢窗金縷曲
夢窗金縷曲[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云:“華表月明歸夜鶴,問當時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濺清淚。”后疊云:“此心與東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懷此恨,寄殘醉。”感慨身世,激烈語偏說得溫婉,境地最高。若文及翁之“借問孤山林處士,但掉頭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不免有張眉怒目之態。
陳西麓詞中正軌
陳西麓詞,和平婉雅,詞中正軌。張叔夏云:“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物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近代陳西麓,所作平正,亦有佳者。”夫平正則難見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求之于詩,十九首后,其惟陶淵明乎。詞惟西麓近之。有志于古者,三復西麓詞,一切流蕩忘反之失,不化而化矣。
西麓在中仙夢窗之間
西麓詞在中仙、夢窗之間。沉郁不及碧山,而時有清超處。超逸不及夢窗,而婉雅猶過之。
西麓八寶妝起句
西麓八寶妝起句云:“望遠秋平。”起四字便耐人思,卻似日湖漁唱詞境,用作西麓全集贊語,亦無不可。
西麓八寶妝
西麓八寶妝云:“琴心錦意暗懶,又爭奈西風吹恨醒。”其有感于為制置司參議官時乎。然不肯仕元之意,已決于此矣,正不必作激烈語。
西麓詞耐人玩味
西麓綺羅香[秋雨]云:“滴入愁心,秋似玉樓人瘦。煙檻外,催落梧桐,帶西風、亂梢鴛。”字字錘煉,卻極和雅。又酹江月云:“隔岸人家砧杵急,微寒先到簾鉤。”又玉樓春云:“斜陽一片水邊樓,紅葉滿天江上路。”又蝶戀花[柳]云:“寂寞情懷如中酒。攀條恨如東風手。”又云:“悵望章臺愁轉首。畫欄十二東風舊。”俱耐人玩味。
西麓取法清真
西麓亦是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者十有二三,想見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別,此所謂脫胎法。
西麓西湖十詠
西麓西湖十詠,多感時之語,時時寄托,忠厚和平,真可亞于中仙。下視草窗十闋,直不足比數矣。如探春[蘇堤春曉]云:“搔首卷簾看,認何處六橋煙柳。”秋霽[平湖秋月]云:“對西風憑誰問取,人間那得有今夕。應笑廣寒宮殿窄。露冷煙淡,還看數點殘星,兩行新雁,倚樓橫笛。”掃花游[雷峰夕照]云:“可惜流年,付與朝鐘暮鼓。”驀山溪[花港觀魚]云:“宮溝泉滑,怕有題紅句。鉤餌已忘機,都付與人間兒女。濠梁興在,鷗鷺笑人癡,三湘夢,五湖心,云水蒼茫處。”齊天樂[南屏晚鐘]云:“御苑煙花,宮斜露草,幾度西風彈指。”似此之類,皆令人思。讀之既久,其味彌長。諸詞作于景定癸亥歲,閱十余年,宋亡矣。三湘夢三句,推開說,先生其有遺世之心乎。
周公瑾刻意學清真
周公瑾詞,刻意學清真。句法字法,居然合拍。惟氣體究去清真已遠。其高者可步武梅溪,次亦平視竹屋。
公瑾木蘭花慢十章
公瑾木蘭花慢[西湖十景]十章,不過無謂游詞耳,蓉塘詩話獨賞之,何也。
公瑾一萼紅
公謹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一闋,蒼茫感慨,情見乎詞,當為草窗集中壓卷。雖使美成、白石為之,亦無以過。惜不多觀耳。詞云:“步深幽。正云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鑒曲寒沙,茂林煙草,俯仰今古悠悠。歲華晚,飄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磴古松斜,陰苔老,一片清愁。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為喚狂吟老鑒,共賦銷憂。”
公瑾獻仙音
公瑾獻仙音[吊雪香亭梅]云:“一片古今愁,但廢綠平煙空遠。無語消魂,對斜陽衰草淚滿。”又“西冷殘笛,低送數聲春怨。”即杜詩“回首可憐歌舞地”之意。以詞發之,更覺凄惋。水龍吟[白蓮]云:“擎露盤深,憶君涼夜,暗傾鉛水,想鴛鴦、正結梨云好夢,西風冷,還驚起。”詞意兼勝,似此亦居然碧山矣。
草窗絕妙好詞選
草窗絕妙好詞之選,并不能強人意。當是局于一時聞見,即行采人,未窺各人全釣耳。不得以草窗所輯,一概尊之。[紀文達立論,好是古非今。絕妙好詞一編,嘆為篇篇皆善,未免以耳代目。且如殷所選河岳英靈集,以唐人選唐詩,而唐陋謬妄,不可言狀。文達亦賞之,尤屬不解。]
王碧山詞詩中曹杜
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詞人有此,庶幾無憾。
論南宋詞家
南宋詞家白石、碧山,純乎純者也。梅溪、夢窗、玉田輩,大純而小疵,能雅不能虛,能清不能厚也。
詞壇三絕
詞法之密,無過清真。詞格之高,無過白石。詞味之厚,無過碧山,詞壇三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