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年的12月末,我們四個人一同到了上海,父母專門跑過來接我們。令人遺憾的是,莫夫特被派到了蘇州,而我則在除夕那天跟著父母回到杭州。
當一座很小的教堂進入我的視野時,我原有的厭惡情緒再次出現。
父親辛勤努力一生,所取得的成績是如此微薄:仍舊是這個小教堂,以及為數不多的幾個教徒。“行進運動”給我帶來的對國外傳教的理想場景瞬間崩塌。幸運的是,學習中文是我首先要去做的事情。我天生對學習語言充滿興趣,而不容否認,中文對我散發出了獨特的魅力,我想中文的學習者都能理解我的感受。已經過去了十八年的時間,我幼年時學到的那點中文早已在時間里消失殆盡。但它仍在聽力和發音以及一些成語的運用上,給我帶來了一些幫助。當時,還沒有出現專門教人學中文的語言班和語言學校。
教我中文的“老師”是一個年輕人,但他很多時候也顯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要怎么做。他之前沒有跟外國人有過接觸,對我們的了解還存在于傳聞中。因為聽說我們會往茶里放一種藥,喝過之后的人就會變成基督徒,他從來不敢喝我們的茶(他后來成為了一名虔誠的基督教徒)。不過,我們很快就找到了一種有效的合作方式,他意識到了工作中的問題,并盡力給我最大的幫助,而我也收獲了很多。他教給了我很多當地的諺語和日常用語,如果當時能繼續在杭州待下去,我可能會成為說杭州話最流利的外國人。杭州的方言很有特色,是官方語言和吳語(江南和浙北方言)混雜而成的一種語言,早在南宋遷都杭州的時候就有了。我對這種音調優美、情感表達婉轉的方言有著特殊的偏愛。
在杭州,很多人都是從寧波過來的,像跟隨第一批傳教士來到這里的那些人,就都來自寧波。而且我父親傳教的地方,主要是在杭州和湖州之間寬廣的農村地區。我經常會跟父親去傳教,因此,我不僅熟悉上面提到的地方語言,也熟悉上海、蘇州地區的吳語。它們乍聽起來是很相像的,但其實也存在著一些差別,尤其是在代名詞的使用上。在蘇杭地區生活的那段日子,對我具有重大的意義。那時,除了會和其他傳教士做簡短的交談外,我同當地的人相處得非常融洽,而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用當地的方言和他們進行交流。
經過了一年多的語言學習,我正式開始了傳教士的工作,在杭州北邊的大片農村地區。我的父母曾在這里待了很多年。我每天乘坐一艘木船,沿著復雜交錯的河道,來往于農村地區和城里的家。父母指導我學會了教會的管理,組織傳播福音的聚會,還有如何去別人家結識陌生的人。在農村的活動和與城市里居民們的接觸,把我和中國的生活聯系在了一起。這對我后來從事教育工作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我開始探尋傳播福音的各種方法。接受洗禮毫無疑問是對基督信仰最簡單的一種表現方式,我只需要在星期天的時候到教堂,參加那里的宗教聚會,并遵守安息日的教規就可以了,而且這種方式往往比宗教所能體現的社會價值更吸引人。中國人有他們傳統的信仰,因為皈依基督而讓他們放棄原有的信仰往往會激發他們的反叛,而且也是毫無意義的。做禮拜主要就是講道,不需要繁瑣、龐大的禮儀,也不用做藝術性的裝飾,而這反而能夠得到中國人的認同。總的來說,就是要將宗教概念朝著嚴肅、莊重、正式的方向發展,實現教會最初的自然而然的宗教標準。在這個方面,很多教會在后來都做出了明顯的改善。
當時,非宗教力量的介入使得傳教活動變得不單純,傳教組織利用各國政府的支持,取得了廣泛的特權。羅馬的天主教就與法國簽訂了宗教事務上的協議,它們的傳教士擁有政治上的特權,不受到法律的約束和當地政府的管轄。成為教會的一員,就可以得到政治和經濟上的保障。我這樣講并不是在懷疑他們的宗教動機,也不是質疑他們對宗教信仰的虔誠。相反的,我仍舊敬重他們。只是,這樣在宗教事務上濫用世俗的權力,使得入教的人大多是受到利益的引誘,而非出自本心。而且地方上的官員因為對列強的畏懼,不能實現公正執法。
他們擔心列強會找到借口,提出更多領土和經濟上的要求,這樣的事之前發生過太多次了。加入教會的中國人成為特權階層,他們會遇到親戚的求助,并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受到金錢的誘惑,收取一些報酬。
傳教士們會誤以為那個地區的人們思想覺醒了,在尋求得到救贖,但實際的情況卻是,他們皈依宗教是懷有丑惡的目的。而且,那些傳教士往往也會被卷入,參與進罪惡的錢權交易中。特別是美國的一些傳教士,常常帶有實際性和功利性的想法。他們更關心入教人數和布道聚會次數的增加。這些易于統計的數字,也更能讓他們的資助者看明白。而中國人是很擅長察言觀色的。他們輕松地察覺到了這些傳教士們的動機和目的,然后設法使其得到滿足。他們以此作為謀生的手段。
在這種默契的合作中,雙方都懷著互為所知的目的虛偽地交往著。這些傳教士自己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其中的矛盾,他們只是在追求教會的實際利益,而這跟創造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毫不相干。這種普遍誤解,對各個小基督教團體來說,實在是一種悲哀和不幸。
在寫下我早期的這些印象后,我必須要說明一個結論,它在當時就已經存在,后來又被我在中國的經歷不斷地證實:從整體來看,傳教士具有純粹的宗教熱情,他們待人真誠、目的高尚,對宗教事業充滿無私奉獻的精神。寫下這些,是因為我現在已經擺脫了當時視野束縛所帶來的偏見。傳教士們的知識水平和工作能力,遠超出了一般人的估計。能跟這樣一群優秀的人共事,我感覺到巨大的榮幸和驕傲。
教會的政策、行政上的管理,以及正在被逐漸接受的聯合計劃,很快就讓我開始在這些繁瑣的工作中尋求到孜孜不倦的樂趣。我想,也許我終于可以成為一名典型的“福音傳播者”,為之奉獻終生,并且以愉悅的心情接受它。這個想法曾反復在我腦中出現。
我對于大多數傳教士所作出的評價,也同樣適用于很多中國的基督徒。雖然他們當中一些人加入教會是出于不單純的目的,但在1900年,他們卻贏得了我由衷的尊敬。那年,義和團發起反對傳教士的運動,很多傳教士因此喪命。在這樣的環境下,仍舊有一批中國基督徒不顧家人的反對,堅持著對基督的信仰。現在中國基督教的宗教領袖,很多都是從19世紀的宗教家庭出來的孩子。
二
我到中國沒多久,美國的北方長老會和南方長老會就在南京聯合開辦了一座學院,就是金陵神學院,由雙方共同管理。美國內戰結束四十年后,從同一個教派分離出來兩個教會,在大洋的另一端,終于實現了有限的交流。這說明了教會間聯合的艱難。教會的分離阻隔了人類情感的發展,但我們也看到耐心、契機,以及雙方對宗教本質的共識,這些都在促進著教會之間關系的發展。
當時,神學院的老師只有三個人:兩名分別來自美國兩個教會的傳教士和一名中國人。學院再三邀請我加入,都被我拒絕了。但他們仍不放棄,我只好讓我所屬的傳教團來做決定。結果只有一個人反對,其他人都想讓我接受這份邀請。唯一提出反對的人是弗蘭克·普賴斯牧師,他并不認同讓年輕人放棄傳教,而去從事教育工作。幾年后,在我的邀請下,他也來到燕京大學,成為受到學生喜愛和尊敬的教師,并一直工作到了1941年。我到南京沒多久,美國南方衛理會、北方衛理會和基督徒教會也先后加入到了這個聯合。如果不是因為與思想頑固的南方浸信會之間的沖突,北方浸信會也可能會加入進來。
我被安排教《新約文學注釋》學科,這讓我終于有機會研讀這些福音書。長老會信奉《圣經》為無上的權威,但奇怪的是,在課程表上只有很少的《圣經》課程。反而是希伯來語、希臘語、神學和教會的歷史,這些課程占了很大比例。我想大概是長老會覺得大家對圣經已經很熟悉了吧。不管怎樣,在教學中,我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知識的貧乏,而這又是如此吸引人的一門課程。我搜集到了任何所能找到的幫助我研究這門課程的資料,以最大的熱情投入到了對于《新約》的經文、歷史、哲理等有關的研究中。同時,我還在思索如何更好地教好我的學生們,讓他們不會因為學習內容的繁復深奧而失去興趣,還需要把握好跟他們之前的信仰之間的平衡關系。他們都沒有上過大學,學歷高的也只相當于高中水平,還有的只讀過幾年舊式的私塾。孔子講學,追求因材施教。因此,我在備課的時候,以知識性為標準,盡量做到淺顯易懂,又不失實用性。
到神學院之后,我的生活開始變得忙碌起來。每天除了要上四個小時的課、準備第二天的課程、處理學校的一些事務外,還要抽時間來學習中文。因為搬到了南京,就需要掌握那里的方言。它像是北京方言的失敗進化,聲調奇怪,跟吳語有相似的地方,同時混雜著粗糙的北方語言中的卷舌音,是我聽過的方言中最難聽的一種。我的生活基本與外界隔絕開來,但我全用中文講課。在講道或是偶爾參加的演講和社交場合,我基本上都是講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