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那時熬這些痛苦不過,只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聲價弄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娘的懷里,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九級浮圖。若要我倚門獻笑,送舊迎新,寧甘一死,決不情愿。”劉四媽道:“我兒,從良是個有志氣的事,怎么說道不該!只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美娘道:“從良有甚不同之處?”劉四媽道:“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兒耐心聽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舍不下,一個愿討,一個愿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這個謂之真從良。怎么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著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撒漫銀錢。比及成交,卻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癡心的子弟,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他回去。拚著一主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把從良二字,只當個撰錢的題目。這個謂之假從良。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凌之。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見他情性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日前安逸,日后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如何叫做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勾,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眾,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債負太多,將來賠償不起,彆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法,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歷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志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鬧了幾場,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凋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這謂之不了的從良。”美娘道:“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四媽道:“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從良一事,入門為凈。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于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個客也不接,曉得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骯臟了一世!比著把你料在水里,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依著老身愚見,還是俯從人愿,憑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閑的料也不敢相扳。
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莫了你。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趲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個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美娘聽說,微笑而不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著老身的話時,后來還要感激我哩。”說罷,起身。王九媽立在樓門之外,一句句都聽得的。美娘送劉四媽出房門,劈面撞著了九媽,滿面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著劉四媽,再到前樓坐下。劉四媽道:“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右說左說,一塊硬鐵看看溶做熱汁。你如今快快尋個覆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別。后來西湖上子弟們又有只《掛枝兒》,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才!說著長,道著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好個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才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見,欣然相接。覆帳之后,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閑,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王九媽賺了若干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要揀個知心著意的,急切難得。正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卻說臨安城清波門里,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意。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伙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余。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須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鉤子去勾搭他。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且蘭花齷齪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搭那伙計邢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里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說:“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面前說道:“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柜里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愿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攢有余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下怨悵,不愿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嘆口氣道:“我把他做親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祐!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連不上,繇他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寒夏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生喪命為讒言。
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鎖兒鎖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連走幾日,全沒消息,沒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無一毫私蓄,只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勾本錢,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買賣是熟間。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家伙,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伙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揀窨清的上好凈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些寬,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并無妄廢。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思想:“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或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復姓為秦。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復本姓,或具札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太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復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面大大寫個秦字,一面寫汴梁二字,將油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時值二月天氣,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人,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只在昭慶寺走動。正是:
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其日天氣晴明,游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簫鼓,往來游玩,觀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轉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將擔子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籬門,里面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只見里面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秦重定睛觀之,此女容顏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正疑思之際,只見門內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發的丫頭,倚門閑看。那媽媽一眼瞧著油擔,便道:“阿呀!方才我家無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里,何不與他買些?”那丫鬟同那媽媽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賣油的!”秦重方才聽見,回言道:“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那丫鬟也認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閑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做個主顧。”秦重道:“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鬟進去了。秦重心中想道:“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擔起身,只見兩個轎夫,抬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后邊跟著兩個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里面去了。秦重道:“卻又作怪。著他接什么人?”少頃之間,只見兩個丫鬟,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付與轎夫,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抱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丫鬟小廝,俱隨轎步行。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洋洋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