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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賣油郎獨占花魁(3)

不過幾步,只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下。酒保問道:“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時新果子一兩碟,不用葷菜。”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么人家?”酒保道:“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見有個小娘子上轎,是什么人?”酒保道:“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涌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還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么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蛤蟆在陰溝里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拍他不接!只是那里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自言自語。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余下的積攢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只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里,開鎖進門。只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閑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掛著美人,那里睡得著。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油擔子,一徑走到王九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里面張望。王九媽恰才起床,還蓬著頭,正吩咐保兒買飯菜。秦重認得聲音,叫聲:“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見是秦賣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并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這瓶油,只勾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油。”秦重應諾,挑擔而出。只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三次見。只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只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里,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只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湊得幾錢,又打做大塊包。日積月累,有了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識多少。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看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閑,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里,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只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子包解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碼。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兩本錢,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余。”又想道:“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凈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干干凈凈,買幾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于袖中,把房門鎖了,一徑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及至到了門首,愧心復萌,想道:“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正在躊躇之際,只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齊楚,往那里去貴干?”事到其間,秦重只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小可并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里便是菜,捉在籃里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只是不好啟齒。”王九媽道:“但說何妨,且請到里面客坐里細講。”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準百次,這客坐里交椅,還不曾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面之始。王九媽到了客坐,不免分賓而坐,向著內里喚茶。少頃,丫鬟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么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只是笑。王九媽看見,喝道:“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杯酒兒。”九媽道:“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秦重道:“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九媽只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勾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重把頸一縮,舌頭一伸,道:“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幾千兩?”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那要許多?只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原來如此,不為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里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遞與鴇兒道:“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請媽媽收著。”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順。”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他一時高興,日后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這十兩銀子,你做經紀的人,積攢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

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秦重道:“媽媽是一家之主,有甚煩難?”九媽道:“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真個是‘談笑有鴻懦,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憑媽媽怎的委曲宛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只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兒昨日在李學士家陪酒,還未曾回。今日是黃衙內約下游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詩社。后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里。你且到大后日來看。還有句話,這幾日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先留下個體面。又有句話,你穿著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緞衣服,教這些丫鬟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與你裝謊。”秦重道:“小可一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鋪里買了一件見成半新半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閑走,演習斯文模樣。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習孔門規矩。

丟過那三日不題。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裝扮稀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恐怕和尚們批點,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來,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仆從,在那里閑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到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夫問道:“這轎馬是誰家的?”馬夫道:“韓府里來接公子的。”秦重已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時還未曾別。重復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進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好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這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個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幾日。不然,前日的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只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終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愿等著。”九媽道:“恁地時,老身便好張主。”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客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不敢,不敢!”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后,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這一厘是欠著什么?”九媽道:“這一厘么?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可回來么?”九媽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是沒分,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煩媽媽引路。”王九媽引著秦重,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卓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里,兩旁又有耳房。中間客坐,上面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幾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涎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九媽讓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頃之間,丫鬟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兒,六椀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肴美醞,未曾到口,香氣撲人。九媽執盞相勸:“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鬟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媽道:“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個行燈來,說:“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復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肴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絕,昭慶寺里的鐘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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