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半夜里便發了大風。那風刮得好利害!只見:山間拔木揚塵,湖內騰波起浪。只為堂中鼓樂喧闐,全不覺得,高贊叫樂人住了吹打聽時,一片風聲,吹得怪響,眾皆愕然。急得尤辰只把腳跳,高贊心中大是不樂。只得重請入席,一面差人在外專看風色。看看天曉,那風越狂起來,刮得彤云密布,雪花飛舞。眾人都起身看著天,做一塊兒商議。一個道:“這風還不像就住的。”一個道:“半夜起的風,原要半夜里住。”又一個道:“這等雪天,就是沒風也怕行不得。”又一個道:“只怕這雪還要大哩。”又一個道:“風太急了,住了風,只怕湖膠。”又一個道:“這太湖不愁他膠斷,還怕的是風雪。”眾人是恁般閑講,高老和尤辰好生氣悶。又捱一會,吃了早飯,風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過湖不成。錯過了吉日良時,殘冬臘月,未必有好日了。況且笙簫鼓樂,乘興而來,怎好教他空去,事在千難萬難之際。坐間有個老者,喚做周全,是高贊老鄰,平日最善處分鄉里之事,見高贊沉吟無計,便道:“依老漢愚見,這事一些不難。”高贊道:“足下計將安在?”周全道:“既是選定日期,豈可錯過?令婿既已到宅,何不就此結親?趁這筵席,做了花燭。等風息,從容回去,豈非全美!”眾人齊聲道:“最好!”高贊正有此念,卻喜得周老說話投機。當下便吩咐家人,準備洞房花燭之事。
卻說錢青雖然身子在此,本是個局外之人。起初風大風小,也還不在他心上。忽見周全發此議論,暗暗心驚,還道高老未必聽他。不想高老欣然應允,老大著忙,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誰想尤辰平昔好酒,一來天氣寒冷,二來心緒不佳,斟著大杯,只顧吃,吃得爛醉如泥,在一壁廂空椅子上打鼾去了。錢青只得自家開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擇個日子,再來奉迎。”高贊那里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況賢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專。”說罷,高贊入內去了。錢青又對各位親鄰,再三殃及,不愿在此結親。眾人都是奉承高老的,那一個不極口贊成。錢青此時無可奈何,只推出恭,到外面時,卻叫顏小乙與他商議。小乙心上也道不該,只教錢秀才推辭,此外別無良策。錢青道:“我已辭之再四,其奈高老不從!若執意推辭,反起其疑。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樁大事,并無欺心,若有茍且,天地不容!”主仆二人,正在講話,眾人都攢攏來道:“此是美事,令岳意已決矣,大官人不須疑慮!”錢青嘿然無語,眾人揖錢青請進。午飯已畢,重排喜筵。儐相披紅喝禮,兩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常規行禮,結了花燭。正是: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對夫妻此夜新。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沒心人。
其夜酒闌人散,高贊老夫婦親送新郎進房。伴娘替新娘卸了頭面,幾遍催新郎安置,錢青只不答應,正不知什么意故,只得服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丫鬟將房門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錢青心上如小鹿亂撞,勉強答應一句道:“你們先睡。”丫鬟們亂了一夜,各自倒東歪西去打瞌睡。錢青本待秉燈達旦,一時不曾討得幾支蠟燭。到燭盡時,又不好聲喚,忍著一肚子悶氣,和衣在床外側身而臥,也不知女孩兒頭東頭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書館中去梳洗。高贊夫妻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為怪。是日雪雖住了,風尚不息。高贊且做慶賀筵席,錢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進房,女孩兒又先睡了。錢青打熬不過,依舊和衣而睡,連小娘子的被窩兒也不敢觸著。又過一晚,早起時,見風勢稍緩,便要起身。高贊定要留過三朝,方才肯放。錢青拗不過,只得又吃了一日酒。坐間背地里和尤辰說起夜間和衣而臥之事,尤辰口雖答應,心下未必準信。事已如此,只索由他。
卻說女孩兒秋芳,自結親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齊整,心中暗暗歡喜。一連兩夜,都則衣不解帶,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此是第三夜了,女孩兒預先咐咐丫鬟,只等官人進房,先請他安息。丫鬟奉命,只等新郎進來,便替他解衣科帽。錢青見不是頭,除了頭巾,急急的跳上床去,貼著床里自睡,仍不脫衣。女孩兒滿懷不樂,只得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訴爹娘。到第四日,天氣晴和,高贊預先備下送親船只,自己和老婆親送女孩兒過湖。娘女共是一船,高贊與錢青、尤辰又是一船。船頭俱掛了雜彩,鼓樂振天,好生鬧熱。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駕個小小快船,趕路先行。
話分兩頭。且說顏俊自從打發眾人迎親去后,懸懸而望。到初二日半夜,聽得刮起大風大雪,心上好不著忙。也只道風雪中船行得遲,只怕挫了時辰,那想到過不得湖?一應花燭筵席,準備十全,等了一夜,不見動靜,心下好悶。想道:“這等大風,到是不曾下船還好。若在湖中行動,老大擔憂哩!”又想道:“若是不曾下船,我岳丈知道錯過吉期,豈肯胡亂把女兒送來,定然要另選個日子。又不知幾時吉利,可不悶殺了人!”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時,在岳丈前攛掇,權且迎來,那時我那管時日利與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思亂想,坐不安席,不住在門前張望。到第四日風息,料道決有佳音。等到午后,只見小乙先回報道:“新娘已取來了,不過十里之遙。”顏俊問道:“吉期挫過,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高家只怕錯過好日,定要結親。錢大官人替東人權做新郎三日了。”顏俊道:“既結了親,這三夜錢大官人難道竟在新人房里睡的?”小乙道:“睡是同床的,卻不曾動彈。那錢大官人是看得熟鴨蛋伴得小娘眠的。”顏俊罵道:“放屁!那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辭,卻做下這等勾當?”小乙道:“家人也說過來。錢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點欺心,天神鑒察!’”顏俊此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把掌將小乙打在一邊,氣忿忿地奔出門外,專等錢青來廝鬧。
恰好船已攏岸,錢青終有細膩,預先囑咐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為自反無愧,理直氣壯,昂昂的步到顏家門首。望見顏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告訴衷情。誰知顏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際便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不等開言,便撲的一頭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罵道:“天殺的!你好快活!”說聲未畢,查開五指,將錢青和巾和發,扯做一把,亂踢亂打,口里不絕聲的道:“天殺的!好欺心!別人費了錢財,把與你見成受用!”錢青口中也自分辯。顏俊打罵忙了,那里聽他半個字兒。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勸,錢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船上人聽得鬧吵,都上岸來看。只見一個丑漢,將新郎痛打,正不知甚么意故,都走攏來解勸,那里勸得他開。高贊盤問他家人,那家人料瞞不過,只得實說了。高贊不聞猶可,一聞之時,心頭火起,大罵尤辰無理,做這等欺三瞞四的媒人,說騙人家女兒,也扭著尤辰亂打起來。高家送親的人,也自心懷不平,一齊動手要打那丑漢。顏家的家人回護家主,就與高家從人對打。先前顏俊和錢青是一對廝打,以后高贊和尤辰是兩對廝打,結末兩家家人,扭做一團廝打。看的人重重疊疊,越發多了,街道擁塞難行。卻似:九里山前擺陣勢,昆陽城下賭輸贏。
事有湊巧,其時本縣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轎,至于北門,見街上震天喧嚷,卻是廝打的,停了轎子,喝教拿下。眾人見知縣相公拿人,都則散了,只有顏俊兀自扭住錢青,高贊兀自扭住尤辰,紛紛告訴,一時不得其詳。大尹都教帶到公庭,逐一細審,不許攙口。見高贊年長,先叫他上堂詰問。高贊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贊,為女擇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將女許配。初三日,女婿上門親迎,因被風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親事。今日送女到此,不其遇了這個丑漢,將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問期緣故,卻是那丑漢買囑媒人,要哄騙小人的女兒為婚,卻將那姓錢的后生,冒名到小人家里。老爺只問媒人,便知奸弊。”大尹道:“媒人喚做甚名字?可在這里么?”高贊道:“叫做尤辰,見在臺下。”大尹喝退高贊,喚尤辰上來,罵道:“弄假成真,以非為是,都是你弄出這個伎倆!你可實實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時還只含糊抵賴,大尹發怒,喝教取夾棍伺候。尤辰雖然市井,從未熬刑,只得實說。起初顏俊如何央小人去說親,高贊如何作難,要選才貌,后來如何央錢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結親始末,細細述了一遍。大尹點頭道:“這是實情了。顏俊這廝費了許多事,卻被別人奪了頭籌,也怪不得發惱。只是起先設心哄騙的不是。”便教顏俊,審其口詞。顏俊已聽得尤辰說了實話,又見知縣相公詞氣溫和,只得也敘了一遍,兩口相同。
大尹結末喚錢青上來,一見錢青青年美貌,且被打傷,便有幾分愛他憐他之意。問道:“你是個秀才,讀孔子之書,達周公之禮,如何替人去拜望迎親,同謀哄騙,有乖行止?”錢青道:“此事原非生員所愿。只為顏俊是生員表兄,生員家貧,又館谷于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過,勉強應承。只道一時權宜,玉成其事。”大尹道:“住了!你既為親情而往,就不該與那女兒結親了。”錢青道:“生員原只代他親迎,只為一連三日大風,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贊怕誤了婚期,要生員就彼花燭。”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該推辭了。”顏俊從傍磕頭道:“青天老爺!只看他應承花燭,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再問錢青:“你那時應承做親,難道沒有個私心?”錢青道:“只問高贊便知,生員再三推辭,高贊不允。生員若再辭時,恐彼生疑,誤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權成大禮。雖則三夜同床,生員和衣而睡,并不相犯。”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來,只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那魯男子既自知不及,風雪之中,就不肯放婦人進門了。你少年子弟,血氣未定,豈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這話哄得那一個!”錢青道:“生員今日自陳心跡,父母老爺未必相信。只教高贊去問自己的女兒,便知真假。”大尹想道:“那女兒若有私情,如何肯說實話。”當下想出個主意來,便教左右喚到老實穩婆一名,到舟中試驗高氏是否處女,速來回話。不一時,穩婆來覆知縣相公,那高氏果是處子,未曾破身。
顏俊在階下聽說高氏還是處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壞,小的情愿成就!”大尹又道:“不許多嘴!”再叫高贊道;“你心下愿將女兒配那一個?”高贊道:“小人初時原看中了錢秀才,后來女兒又與他做了花燭。雖然錢秀才不欺暗室,與小女即無夫婦之情,已定了夫婦之義。若教女兒另嫁顏俊,不惟小人不愿,就是女兒也不愿。”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錢青心下到不肯,便道:“生員此行,實是為公不為私。若將此女歸了生員,把生員三夜衣不解帶之意全然沒了。寧可令此女別嫁,生員決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談論!”大尹道:“此女若歸他人,你過湖這兩番替人誆騙,便是行止有虧,干礙前程了。今日與你成就親事,乃是遮掩你的過失。況你的心跡已自洞然,女家兩相情愿,有何嫌疑?休得過讓,我自有明斷。”遂舉筆判云:“高贊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顏俊借人飾己,實出奇聞。東床已招佳選,何知以羊易牛;西鄰縱有責言,終難指鹿為馬。兩番渡湖,不讓傳書柳毅;三宵隔被,何慚秉燭云長。風伯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婦,兩得其宜;求妻到底無妻,自作之孽。高氏斷歸錢青,不須另做花燭。顏俊既不合設騙局于前,又不合奮老拳于后。事已不諧,姑免罪責。所費聘儀,合助錢青,以贖一擊之罪。尤辰往來煽誘,實啟釁端,重懲示儆。”判訖,喝教左右,將尤辰重責三十板,免其畫供,竟行逐出,蓋不欲使錢青冒名一事彰聞于人也。高贊和錢青拜謝。一干人出了縣門,顏俊滿面羞慚,敢怒而不敢言,抱頭鼠竄而去,有好幾月不敢出門。尤辰自回家將息棒瘡不題。
卻說高贊邀錢青到舟中,反殷勤致謝道:“若非賢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幾乎錯配匪人。今日到要屈賢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幾時。不知賢婿宅上還有何人?”錢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別無親人在家。”高贊道:“既如此,一發該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給讀書,賢婿意下如何?”錢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是夜開船離了吳江,隨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聞知此事,皆當新聞傳說。又知錢青存心忠厚,無不欽仰。后來錢青一舉成名,夫妻偕老。有詩為證:丑臉如何騙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可憐一片吳江月,冷照鴛鴦湖上飛。